- 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中古中國知識·信仰·制度研究書系)
- 聶溦萌
- 3949字
- 2021-09-03 19:57:44
三、 諸曹魏史書的列傳格局
東漢、三國、兩晉各代最流行的歷史著作,都是后世史家學者在當朝國史和其他各種歷史資料基礎上完成的,這些史書經歷了長時段、多手改編,呈現出混雜的狀態,給考察相應時期的史書編纂情況造成了困難。但曹魏史的考察條件還是比東漢、兩晉史有利得多。一方面,《三國志》成書較早,不像范曄《后漢書》或唐修《晉書》那樣與諸家舊史呈現出無法忽視的時代差異。另一方面,較早的兩種曹魏史王沈《魏書》和魚豢《魏略》雖然已經亡佚,[1]但在裴注中保留了大量佚文,而且裴注引用這兩種史書的方式也能暗示它們與《三國志》本書的淵源關系。因此,可以對幾部曹魏史進行細致考察,了解曹魏、西晉時的官方與私人史家如何編次列傳。下面先從情況最為明確的陳壽《三國志·魏書》的列傳編次開始討論。
在《三國志·魏書》中也存在著不以政治地位而以其他主題收錄人物的列傳。《三國志》卷一一《魏書·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卷末評曰:“袁渙、邴原、張范躬履清蹈,進退以道,蓋是貢禹、兩龔之匹。涼茂、國淵亦其次也。張承名行亞范,可謂能弟矣。田疇抗節,王脩忠貞,足以矯俗;管寧淵雅高尚,確然不拔;張臶、胡昭闔門守靜,不營當世:故并錄焉。”[2]陳壽稱此卷人物是“貢禹、兩龔之匹”,則此卷可謂承上文舉出的《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而來,徐沖認為此卷“雖無‘隱逸傳’之名,卻得‘隱逸列傳’之實”。[3]
但是在《三國志·魏書》的列傳編次中,政治因素的影響有顯著提升。一方面是在數量上,絕大多數列傳以政治地位編排,與《漢書》的整體情況有很大不同。另一方面,一些卷末的“評”語中直接出現了官名,即明確表達那些人物是由于共同擔任過某種級別或類型的官職而被收入該卷,如卷一三(鐘繇、華歆、王朗)“評”語稱“三司”,[4]卷一五(劉馥、司馬朗、梁習、張既、溫恢、賈逵)“評”語稱“刺史”,[5]卷一六(任峻、蘇則、杜畿、鄭渾、倉慈)稱“名守”,[6]卷一七(張遼、樂進、于禁、張郃、徐晃)稱“良將”,[7]卷二二(桓階、陳群、陳矯、徐宣、衛臻、盧毓)稱“八座尚書”,[8]卷二四(韓暨、崔林、高柔、孫禮、王觀)稱“公輔”,[9]卷二七(徐邈、胡質、王昶、王基)稱“掌統方任”。[10]《三國志》各卷“評”語是對每卷的總結,《漢書》中這類總結不在各卷之末,而是合為《敘傳》下篇。與《三國志》“評”相比,《漢書·敘傳下》的總結除了對《蕭何曹參傳》稱“漢之宗臣,是謂相國”外,[11]再無提及官名官位的情況;而即便《蕭何曹參傳》的總結,也是在強調兩人事跡相連,功業相當,并非強調相國這一官職地位。也就是說,《漢書》的一些傳記雖然有官位的規律,但從作者對各傳編次的闡發來看,主觀上并非為強調官位,《三國志》的“評”語則明確表達出這一標準,體現出官位對列傳編次影響的提升。
綜合以上對陳壽《三國志·魏書》的討論,可以確認其中存在特定主題和政治地位的兩種列傳編排標準,而以后者為主。[12]這種混雜的狀態大概是由于陳壽《三國志·魏書》是根據幾種曹魏史以及其他史料編纂,不同史書的文本源于不同的編纂思路,其間不相協之處很難被完全抹消。以主題編排列傳是魚豢《魏略》的特征。裴注留下了不少《魏略》篇目設置的信息,如:
《魏略·純固傳》以脂習、王脩、龐淯、文聘、成公英、郭憲、單固七人為一傳。
《魏略》以〔董〕遇及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等七人為《儒宗》。
《魏略·勇俠傳》載孫賓碩、祝公道、楊阿若、鮑出等四人。
《魏略》以〔常〕林及吉茂、沐并、時苗四人為《清介傳》。[13]
以上四條裴注完整地記載了《魏略》相應卷次的篇名與收錄人物。除了這四種篇名,裴注還提到過《佞幸篇》《游說傳》《苛吏傳》《西戎傳》,[14]蕭子顯《梁書·止足傳序》提到“魚豢《魏略·知足傳》”。[15]這些篇題有些與《史記》《漢書》相似,也有不少不見于一般紀傳體史書類傳。《魏略》的成書過程未見記載,不過《史通》屢言其為“私撰”,[16]它的這種頗具特色的編排方式不僅是對《史記》傳統中某一方面的放大發揮,也可視為漢末以來人物品題之風影響史傳編纂之一例。《魏略》列傳的豐富主題與《三國志·魏書》的情況形成明顯對照,[17]可以推想,《三國志》以政治地位為主的列傳編排方式主要繼承自另一部曹魏史—王沈《魏書》。
王沈《魏書》直承曹魏國史而來。關于它的最終成書,《史通·古今正史》云“其后王沈獨就其業,勒成《魏書》四十四卷”,[18]而《晉書·王沈傳》則稱“與荀顗、阮籍共撰《魏書》”。[19]牛潤珍指出正元后不久荀顗預討毌丘儉,阮籍出為東平相,因此兩處記載未必相悖。[20]無論如何,王沈于正元年間典著作,此書無疑繼承曹魏各期國史。[21]從裴注對王、魚兩書的使用來看,也傾向于判斷《三國志》首先以王沈《魏書》為藍本,而與《魏略》差異較大。一是上文提到的裴注保留了魚豢《魏略》的不少篇目設置信息,甚至整篇抄錄《魏略》,補充正文欠缺的人物事跡時最常依據的也是《魏略》。這暗示《魏略》收錄的人物、編排方式都與《三國志》有較大差異。相比之下,裴注對王沈《魏書》的引用與《三國志》正文更加貼合,多是具體情節的補充。[22]那么,《三國志·魏書》的列傳編排方式主要因襲王沈《魏書》,也不足為奇。
《三國志》在不少傳記末尾會簡略提及其他人物,其中一些可能就是在王沈《魏書》的傳記之后參考《魏略》及其他雜傳、雜史等添加的。例如卷一八《二李臧文呂許典二龐閻傳》出現“前八人皆戰將,末二人因義烈而類敘之”[23]的現象,顯然是融合了兩種列傳編次標準。另外,前述《三國志》中一些卷末評語直接提到官位,也很可能是因襲自王沈《魏書》。后文對帝紀的探討還會涉及陳壽《三國志·魏書》對王沈《魏書》的改編,總體來看,陳壽的編纂立場更傾向于司馬遷的傳統,而與當時官修史的新發展有些不同。在列傳編排的方面,王沈《魏書》的政治因素也應強于陳壽《三國志》,體現在曹魏官修環境中產生的一些變化。
[1] 另外文獻中還有魚豢《典略》,它與《魏略》的關系尚不明確。
[2] 《三國志》卷一一《魏書·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366頁。
[3] 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第237—239頁。
[4] 《三國志》卷一三《魏書·鐘繇華歆王朗傳》,第422頁。
[5] 《三國志》卷一五《魏書·劉司馬梁張溫賈傳》,第487頁。《三國志集解》引錢儀吉曰:“此卷皆名刺史,下卷則名守也。”(清)盧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03頁。劉咸炘稱:“此卷皆刺史有功者也。”劉咸炘《三國志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341頁。
[6] 《三國志》卷一六《魏書·任蘇杜鄭倉傳》,第515頁。劉咸炘云:“任峻典農供食,余皆郡守之有善政能安民殖土者。”劉咸炘《三國志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341頁。
[7] 《三國志》卷一七《魏書·張樂于張徐傳》,第531頁。又本卷《于禁傳》中云:“是時,禁與張遼、樂進、張郃、徐晃俱為名將。”第523頁。
[8] 《三國志》卷二二《魏書·桓二陳徐衛盧傳》,第653頁。劉咸炘云:“諸人皆為尚書典選舉,故合傳。‘陳徐衛盧’,特舉其久者耳。”劉咸炘《三國志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343頁。
[9] 《三國志》卷二四《魏書·韓崔高孫王傳》,第694頁。
[10] 《三國志》卷二七《魏書·徐胡二王傳》,第756頁。
[11] 《漢書》卷一○○下《敘傳下》,第4248頁。
[12] 探討《三國志》列傳編排的研究還有[日]矢野主稅《列伝の性格―魏志と宋書の場合》,《長崎大學教育學部社會科學論叢》第23號,1974年3月,第1—26頁;曲柄睿《〈三國志〉列傳編纂的內在理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曲柄睿《〈三國志·魏書〉史論與人物合傳》,《史學史研究》2018年第4期。
[13] 以上四條裴注文字,分見:《三國志》卷一一《魏書·王脩傳》,第349頁;卷一三《魏書·王肅傳》,第420頁;卷一八《魏書·閻溫傳》,第551頁;卷二三《魏書·常林傳》,第660頁。
[14] 《三國志》卷三《魏書·明帝紀》,第100—101頁;卷四《魏書·高貴鄉公紀》,第141頁;卷一五《魏書·梁習傳》,第471頁;卷三○《烏丸鮮卑東夷傳》,第 858—863頁。
[15] 《梁書》卷五二《止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57頁。
[16] 《史通·古今正史》云:“魏時京兆魚豢私撰《魏略》,事止明帝。”《史官建置》亦云:“漢魏之陸賈、魚豢,晉宋之張璠、范曄,雖身非史職,而私撰國書。”(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一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2頁;卷一一,第301頁。
[17] 參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一五,(清)錢大昕著,方詩銘、周殿杰點校《廿二史考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3—284頁,及[日]津田資久《『魏略』の基礎的研究》中的《〈魏略〉想定編目一覧表》,北海道大學東洋史談話會《史朋》第31號,1998年12月,第20—28頁。
[18] (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一二,第321頁。
[19] 《晉書》卷三九《王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43頁。
[20] 牛潤珍《漢至唐初史官制度的演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 91—92 頁。
[21] 王沈《魏書》的完成時間史書沒有記載,但據《晉書·王沈傳》,王沈卒于魏晉禪代的第二年,《晉書》卷三九《王沈傳》,第1145頁。則此書應是在曹魏時完成的。
[22] 滿田剛比對《三國志》前十卷的正文與注文,也認為《三國志》最主要的史源依據是王沈《魏書》。不過他判斷為“依據”的關系,往往只是文本相同或相關,以此推論具體記載條目的史源依據,難以確鑿。不妨從整體上認識王沈《魏書》佚文與《三國志》正文更為貼合的現象,已可說明二書關系之密切。參見[日]満田剛《〈三國志〉魏書の典拠について(巻一~巻十)》,《創価大學人文論集》14,2002年,第237—265頁。
[23] 劉咸炘《三國志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3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