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三部曲Ⅰ:追逐陽光之島(更新版)
- (英)杰拉爾德·達雷爾
- 5574字
- 2021-08-18 11:10:29
02
無猜之島
我們擠出嘈雜混亂的海關,面向陽光燦爛的碼頭。危城環繞,彩色的房屋隨意地重疊著,每一扇窗戶的綠色木板套窗都往外張開,好似一千只飛蛾的翅膀。海灣臥在我們身后,光滑得像一只盤子,藍得令人窒息。
拉里臉上帶著國王般的不屑,疾步行走,下頜高抬(他可能以為別人會因此忘記他小小的身軀),警惕地盯著替他抬書箱的挑夫。萊斯利漫步其后,矮小結實,一副不好惹的模樣。接著是瑪戈,披著一米多長的薄棉布,渾身一股香水味兒。母親看起來像是一名夾在暴民中瘦小而困惑的傳教士,毫無自主能力的被興高采烈的羅杰拖到最近一根電線桿旁,被迫站在那里,凝視前方空氣,等待羅杰發泄它久困狗屋郁積的愁悶。拉里挑選了兩輛搖搖欲墜的馬車,招呼著把行李搬上其中一輛,自己坐進另一輛,然后煩躁地四下張望。
“怎么樣?我們還在等什么?”他問。
“我們在等媽,”萊斯利解釋,“羅杰找到一根電線桿。”
“老天爺!”拉里站在馬車里,向車外大吼,“快點兒,媽!那條狗就不能等一等嗎?”
“馬上就來,親愛的。”母親應付地回答了一聲,羅杰哪肯放棄那根電線桿。
“那條狗一路上都在找麻煩。”拉里說。
“那么沒耐性!”瑪戈憤憤地說,“狗又不能控制自己……何況,我們不也在那不勒斯等了你一個鐘頭。”
“我的胃出問題了。”拉里冷冷地回了一句。
“或許它的胃也出問題了,”瑪戈得意地說,“半斤一兩!”
“是半斤八兩!”
“反正我就是那個意思。”
母親慌慌張張地跟了上來,大家把注意力轉向如何把羅杰弄上車這件事。羅杰從未坐過這樣的交通工具,對這輛馬車充滿疑慮。最后我們不得不把尖聲號叫的它,半抱半扔地塞進車廂,再氣喘吁吁地擠進去,按住它。一陣慌亂之間,拉車的馬受到驚嚇,突然拔腿往前奔跑。我們扭作一團地跌在車廂底板上,只聽見羅杰在我們身體下面尖叫。
“多精彩的開始!”拉里憤憤地說,“我本來希望給這里的人貴族般優雅的印象,結果我們卻像是中世紀的雜耍團進了城。”
“不要光抱怨,親愛的,”母親一面好聲好氣地安慰他,一面把帽子扶正,“一會兒就到旅館了。”
在馬蹄嗒嗒、鈴鐺叮叮聲中,馬車進了城。坐在馬毛座墊上的我們,盡力擺出拉里所要求的貴族氣派。羅杰的頭被萊斯利有勁兒的手箍住,拼命想伸出車外,不斷翻著白眼,仿佛在垂死掙扎。馬車“嘎嘎”響著,進入一條小巷,巷子里躺著四條正在曬太陽的野狗。羅杰突然全身一緊,盯著它們發出一串低吠,那群狗立刻像通了電一般,跟在馬車后面大吼大叫地追來。我們的矜持立刻蕩然無存,得有兩個人合力制住暴怒的羅杰,其他人則將頭和手伸出馬車外,用力揮動書和雜志,驅趕那群追兵,結果是把狗群惹得更亢奮。馬車每經過一條巷子,追兵數目便增加幾條,等到我們終于晃進城中大道,車輪旁已竄動著二十多條狗,每條都氣得歇斯底里。
“為什么沒人想想辦法?”拉里在混亂中大吼,“這簡直就像《動物世界》!”
“你為什么不閉上嘴想想辦法呢?”正在與羅杰搏斗的萊斯利回吼他。
拉里猛地站起來,從吃驚的趕車人手中奪過馬鞭,朝狗群甩過去,鞭子沒打著狗,卻打到萊斯利的脖子和背。
“你到底在搞什么?”萊斯利對拉里咆哮,一張臉氣得又紅又紫。
“純屬意外,”拉里不在乎地說,“因為疏于練習……我太久沒有碰馬鞭了。”
“你給我做事當心點兒!”萊斯利充滿火藥味地拔高嗓門說。
“好了,好了,親愛的,意外嘛。”母親出來打圓場。
拉里又對狗群甩出一鞭,這回打掉了母親的帽子。
“你比那群狗還麻煩!”瑪戈喊道。
“小心點兒,親愛的,”母親緊抓著她的帽子,“傷到人可不好,要是我,就會把那根鞭子放下。”
這時,馬車終于在一扇大門前搖搖晃晃停住,門口掛著一塊招牌,寫著“瑞士公寓”。狗群覺得這下終于可以逮住這條坐在馬車里的娘娘腔的黑狗了,喘著氣包抄上來,圍成一個半月形。旅館門打開,走出一位年逾古稀、留著胡須的老門童,目光迷茫地盯著眼前街上的亂象。要把羅杰弄出馬車并送進旅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它很重,得靠全家人合力抱著,同時還得按住它。拉里此時早已樂在其中,將國王般的矜持拋諸腦后,他揮舞著馬鞭,連蹦帶跳地穿過狗群開路,后面跟著萊斯利、瑪戈、母親和我,一起抬著不斷掙扎咆哮的羅杰。我們踉蹌著沖進旅館大廳,門童把門甩上,用身體抵住,胡須微微顫抖。經理走上前來,用既憂慮又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們,母親迎上前去,帽子歪戴在頭上,一只手緊抓著我裝滿毛毛蟲的果醬瓶。
“噢!”她甜甜一笑,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一家人,“我們姓達雷爾,相信您已經替我們預留房間了吧?!”
“有的,夫人,”經理小心避開還沒有平靜下來的羅杰,“在二樓,四個房間,還有一個陽臺。”
“好極了,”母親笑瞇瞇地說,“我想我們就直接上樓,先梳洗一下再吃午餐。”
說完,她擺出一副貴族的樣子,帶領一家人魚貫而上。
稍晚,我們下樓吃午餐。餐廳又大又暗,到處擺放著灰頭土臉的棕櫚樹盆栽和歪歪扭扭的雕像。服侍我們的正是那位蓄胡子的門童,他穿上燕尾服,系上一條塑料圍裙(吱吱嘎嘎響得像一群蟋蟀),搖身一變就成了服務生領班。不過那頓飯倒相當豐盛可口,我們每個人都開懷大嚼。餐后喝咖啡時,拉里往椅子背一靠,長嘆了一口氣。
“這一餐差強人意,”他很大方地說,“你覺得這地方如何,媽?”
“嗯,東西挺好吃,親愛的。”母親不愿做出任何承諾。
“這些人看起來滿熱心的,”拉里接著說,“經理還親自幫我把床移到窗戶旁邊。”
“我向他要紙的時候,他可不怎么熱心。”萊斯利說。
“紙?你要紙干嗎?”母親問。
“上廁所啊!廁所里沒紙。”萊斯利解釋。
“噓!不要在餐桌上講這種事。”母親低聲說。
“你一定沒仔細找,”瑪戈用清亮刺耳的聲音說,“洗手臺旁邊有個小盒子,里面擺滿了紙。”
“瑪戈,親愛的!”母親緊張地叫出聲來。
“怎么了?你沒看見那個小盒子嗎?”
拉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由于城里的排水系統比較怪異,”他仁慈地為瑪戈解釋,“那個小盒子是用來裝……嗯……你跟大自然暢聊(大小便)后用的紙的。”
覺得又羞又惡心的瑪戈滿臉漲得通紅。
“你是說……你是說……那是……天啊!我可能已經染上惡疾了!”她哀號著,噙著淚跑出餐廳。
“太不衛生了!”母親很嚴厲地說,“這種安排實在令人作嘔,除了容易搞錯之外,恐怕還會傳染傷寒。”
“如果他們做事有條理,就不會出錯。”萊斯利又把話題繞了回去。
“是啊,親愛的,不過現在最好不要討論這個話題。得在大家都生病以前,盡快找到房子才對。”
下午,瑪戈在樓上半裸著,不斷地把消毒水往自己身上灑,并且不時逼迫精疲力竭的母親檢查她的身體,看有沒有癥狀出現。
“瑞士公寓”位于通往公墓的路上,這對母親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困擾。我們坐在伸進街心的陽臺上,絡繹不絕的送葬隊伍從底下經過。科孚島人顯然認為喪事應辦得有聲有色,這些送葬隊伍一個比一個華麗,馬車都裝飾著一米多長的紫紗和黑紗,馬身上披滿羽飾及遮篷,居然還走得動,真是奇怪。六七輛這樣的馬車載著號啕大哭的親屬前導,后面跟著有點兒像板車的靈車,車子正中央擺著又大又豪華的棺材,有些是白底,鑲著紫色、黑色、紅色及深藍色的花邊;有些漆黑,鏤滿金銀細花,外加亮閃閃的銅把手,簡直就像超大的生日蛋糕。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鮮艷又誘人的東西,心里覺得這種死法才真正過癮——有穿金戴銀的馬匹,有成片的鮮花,還有一群痛不欲生的親戚。我靠在陽臺欄桿上,目不轉睛地瞧著。
送葬隊伍不斷經過,隨著每次哭聲及馬蹄聲慢慢遠去,母親也顯得越來越不安。
“一定有傳染病。”她緊張地瞅著街心,終于忍不住說。
“胡說,媽,不要小題大做。”拉里不在意地說。
“可是,親愛的,這么多……不正常啊。”
“死有什么不正常?……每一秒鐘都有人死掉。”
“對,可是人們不會扎堆死掉,除非有特殊情況。”
“或許是他們把死人存起來,到時候一起埋。”萊斯利不經心地說。
“別傻了,”母親說,“我看一定跟下水道有關,這樣的系統,人怎么可能不得病?”
“天哪!”瑪戈面色發灰地說,“接下來就該輪到我了!”
“不會的,親愛的,或許是一種不會傳染的病。”母親含糊地說。
“如果不會傳染,怎么會變成傳染病?”萊斯利發表他的邏輯推論。
母親拒絕為這個醫學問題爭論:“反正,我們應該查清楚,你打個電話給衛生局吧,拉里。”
“這里也許根本就沒有衛生局,”拉里說,“就算有,可能也不會講實話。”
“那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母親十分堅決地表示,“我們非搬不可,不能住在城里,得立刻在鄉下找棟房子。”
次日早晨,我們在旅館向導比勒先生的陪同下,開始找房子。比勒先生是個眼神諂媚、臉上老是掛著汗珠的小胖子。出發的時候他顯得非常愉快,因為還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命運,那是沒陪母親找過房子的人無從想象的。我們風塵仆仆地繞著小島轉,比勒先生帶我們看過一棟又一棟的別墅,大小、顏色、地段,變化之大,令人眼花繚亂。母親每一次都搖搖頭。等我們看過比勒先生單子上的第十棟房子,也是最后一棟房子后,母親還是搖頭。比勒先生體力不支地跌坐在臺階上,用手巾猛抹臉。
“達雷爾夫人,”他終于忍不住了,“所有我知道的別墅我都帶你去看過了,你都不滿意。夫人,你到底要什么?這些別墅哪里不對?”
母親吃驚地看著他。
“難道你沒發現?”她問,“這些房子中,沒有一棟有浴室。”
比勒睜大眼睛瞪著我母親。
“夫人!”他苦惱地哀號,“你需要浴室做什么?你們不是住在海邊嗎?”
我們沉默地回到旅館。
第二天早晨,母親決定自己雇車出去找房子。她堅信在島上某個角落里,必定藏著一棟有浴室的別墅。我們根本不相信,于是被她帶到城中廣場出租車站去的,是一群既不耐煩又饒舌的跟班。出租車司機們看我們一臉天真,紛紛跳出車外,像一群兀鷹似的圍上來,比賽看誰的嗓門大。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眼露兇光,彼此齜牙咧嘴,互相拉扯,然后開始拉住我們,好像要把我們撕成碎片。其實,我們所目睹的無非是科孚島上最溫和的爭執,但那時我們還摸不清楚希臘人的脾氣,以為已經危在旦夕。
“你不能想想辦法嗎,拉里?”母親一面尖叫,一面奮力掙脫一名大塊頭司機的魔掌。
“跟他們講,你會去英國大使館告他們。”拉里在吵鬧聲中高喊。
“別傻了,親愛的,”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只要讓他們知道我們聽不懂就好了。”
癡癡傻笑的瑪戈前來搭救。
“我們,英國人,”她連說帶比畫地對著司機們大叫,“希臘話,聽不懂!”
“如果那個人再推我一下,我就戳他眼睛!”漲紅了臉的萊斯利說。
“好了,好了,親愛的,”母親喘著氣,還在跟那位拼命把她往自己車上推的司機纏斗,“我相信他們并沒有惡意。”
突然,在吵鬧聲里傳出一個低沉、嘹亮、充滿活力的聲音,好像一座火山爆發,每個人都安靜下來。
“嘿!”那個聲音大吼,“你們為啥不找一個會講你們話的人呢?”
我們轉身,看見一輛古董道奇車停在路邊,駕駛座后面坐著一個身材像水桶一般的矮小男人,一雙手像火腿,大臉上眉頭緊皺,臉皮又厚又韌,頭戴鴨舌帽,帽舌還時髦地往上翹。這男人打開車門,上了人行道,一搖一擺地朝我們走來。停步后,他把眉頭皺得更低、更兇,環視那一群啞口無言的出租車司機。
“他們在煩你們?”他問母親。
“不,不,”母親撒謊道,“只是我們聽不懂。”
“你們需要一個會講你們話的人,”這男人又重復一次,“這幫人是壞蛋……他們連自己的親媽都會騙。等我一分鐘,我來修理他們。”
他轉向那群司機,連珠炮似的吐出一串希臘語,那群人節節敗退,又生氣又委屈地被趕回各自的車上。在用希臘語對那群人發表最后一通訓斥之后,他才回頭來找我們。
“你們想去哪兒嗎?!”有點兒像挑釁。
“你可不可以帶我們去看房子?”拉里問。
“當然可以,哪里都行,隨你說。”
“我們想找一棟有浴室的別墅,”母親很堅決地說,“你知道哪兒有這樣的房子嗎?”
這男人像一頭被太陽曬黑的鎮邪獸,就地沉思起來,兩道黑眉毛揪成一個大結。
“浴室?你要一間浴室?”
“我們看過的房子都沒有。”母親說。
“喔,我知道有一棟房子有浴室,但恐怕不夠大。”
“請你帶我們去看好嗎?”母親問。
“我當然會帶你們去,上車。”
我們爬進寬敞的車子,那司機把自己龐大的身軀塞進駕駛座,發出一聲巨響,撥弄擋位,車身就像箭一般沖了出去,穿越城邊的彎曲小巷,在馱貨的驢子、板車、農婦和數不清的狗之間蛇行,一路上警示的喇叭聲震耳欲聾。這司機還抓住空當和我們聊天,每次對我們講完話,還把那顆巨大的頭顱轉過來看我們的反應,那輛車就像只喝醉酒的燕子,在路上左沖右撞。
“你們是英國人?我看也像……英國人每次都說要浴室……我家有浴室……我叫斯皮羅,他們都叫我‘美國斯皮羅’,因為我在美國住過……是啊,在芝加哥住過八年……我就是在那里學會講這么流利的英語……去那里賺錢……過了八年,我說,‘斯皮羅啊,你也賺夠了’,所以我回了希臘……運回這輛車……全島最棒的車……沒有第二輛……英國觀光客統統認識我,他們來這里都找我……因為他們知道不會上當……我喜歡英國人……最好的人……我發誓,我若不是希臘人,就愿意做英國人。”
道奇急駛在覆蓋著厚厚一層細沙的白色道路上,在我們身后揚起一道煙。路旁種著一排多刺的梨樹,像一道用綠盤子拼成的籬笆,每個盤子都巧妙地利用兩邊盤子的邊緣保持平衡,盤子上綴滿鮮紅的果子。我們經過葡萄園,修剪過的矮葡萄藤長滿綠葉。我們經過橄欖樹林,每根樹干都像一張麻臉,在自己投下的陰影中對我們做出千百種驚訝的表情。我們經過甘蔗園,帶著斑馬條紋的甘蔗頂著葉子隨風招展,好似千百面綠色的旗子。最后我們的車轟隆隆爬上一個小山丘,斯皮羅把剎車踩到底,車子在一團塵灰中戛然而止。
“到了!”他用粗胖的食指指向前方,“那就是你要的有浴室的別墅。”一路上緊閉雙眼的母親,此時小心地睜開眼睛。斯皮羅指的方向,是一片從閃閃發亮的海邊溫柔升起的山坡,小丘和周圍的山谷因為種滿橄欖樹,像覆上了一層鴨絨,當微風撫過樹葉,便閃著魚鱗般的微光。半山腰藏著一幢草莓色的小別墅,被周圍山上一片細高的柏樹保衛著,仿佛綠葉里裹著一粒珍奇的水果。柏樹在風中溫柔起伏,仿佛正為了我們的到來,忙著把天空刷得更藍,更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