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三部曲Ⅰ:追逐陽光之島(更新版)
- (英)杰拉爾德·達雷爾
- 2550字
- 2021-08-18 11:10:29
01
移棲
八月,一道勁風將天幕換成了鉛灰色,把七月像根蠟燭似的吹熄了。伯恩茅斯海濱的一排海灘小屋,以木然的表情面對眼前灰綠色、掛著口沫、急促地想躍上水泥防波堤的海水。海鷗跌跌撞撞地飛向內(nèi)陸,盤旋在鎮(zhèn)上,此刻它們扯緊翅膀,在各家屋頂上漂泊,發(fā)出哭泣一般的喉音。這樣的天氣,執(zhí)意考驗每個人的忍耐力。
那天下午,我們這一家子可無法給任何讀者一個美好的第一印象。每個人都在那樣的天氣下,犯上了各自最容易犯的毛病。躺在地板上給貝殼貼標簽的我,犯了鼻黏膜炎,整個腦袋灌滿跟水泥漿一樣的鼻涕,不得不張大嘴,發(fā)出打鼾般的呼吸聲;縮在爐火邊的黑色身影是二哥萊斯利,他犯了中耳炎,耳朵里不斷滲出血絲;三姐瑪戈那張本來就像戴了一層有小圓點的紅色面紗的臉上,又新冒出一片青春痘;母親得了“水滾式”重感冒,又犯了風濕;只有大哥拉里什么毛病都沒犯,但我們的不中用令他心浮氣躁。
始作俑者當然是拉里。其他人都心無雜念,全神貫注在自己的病痛上,拉里卻像背負著上帝的旨意,注定一輩子像一小簇金黃色煙火,不停地在別人的腦袋里爆出新鮮主意,然后又馬上像貓一樣,油滑地蜷成一團,拒絕承擔任何后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越來越煩躁,最后,他悶悶不樂地環(huán)視屋內(nèi),決定向母親發(fā)難,因為她是最顯眼的主犯。
“我們?yōu)槭裁匆淌苓@種鬼天氣?”他突然發(fā)問,對著被雨水打花的窗戶比畫,“你瞧瞧!還有,瞧瞧我們這一家子,瑪戈腫得像碗豬血粥,萊斯利兩只耳朵塞著七米長的棉花條走來走去,杰瑞聽起來像個兔唇兒。還有你!你看起來一天比一天老,滿臉吃驚害怕的樣子!”
母親從一本厚厚的《印度拉杰普塔納簡易食譜》后面往外打量。
“我才沒有!”她憤憤地說。
“你有!”拉里堅持,“你越來越像個愛爾蘭洗衣婦……你那一家子,就像醫(yī)學百科全書里的插圖人物。”
母親想不出一句真正厲害的話回敬他,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躲回到書后面。
“我們需要的是陽光!”拉里繼續(xù)嚷,“你說是不是,萊斯利!萊斯利!萊斯利!”
萊斯利從一只耳朵里抽出一長串棉花。
“你說什么?”他問。
“你看吧!”拉里得意揚揚地對母親說,“連跟他講話都這么費勁。我問你,這是人過的日子嗎?一個弟弟聽不見你在說什么,另一個弟弟說什么你聽不懂。真是的,該想想辦法了。待在這種死寂無聊的氣氛中,我如何寫得出驚世之作?!”
“是啊,親愛的。”母親含糊地說。
“我們大家都需要的,”拉里又開始老調(diào)重彈,“是陽光……是一個可以讓我們茁壯成長的國家。”
“是啊,親愛的。”母親聽而不聞地表示同意。
“今天早上我收到喬治的來信,他說科孚島棒極了,我們何不收拾行李去希臘?”
“好吧,只要你喜歡,親愛的。”母親毫不設防地回了一句。
對于拉里提出的要求,通常她都十分謹慎。
“什么時候呢?”拉里對她合作的態(tài)度大感吃驚。
警覺到自己犯下技術性錯誤的母親,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書。“我想比較明智的做法是,你先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然后寫信告訴我那里好不好,我們再全部跟去。”她很聰明地說。
拉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上次我建議去西班牙,你就說同樣的話,”拉里提醒她,“害得我在塞維利亞苦等兩個月,你卻什么事都不做,就知道給我寫一些又長又爛的信,嘮叨下水道和飲水問題,好像我是市政府的小職員似的。不行,如果我們決定去希臘,就大家一起去。”
“你太夸大其詞了,拉里。”母親可憐兮兮地說,“而且,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我得安排安排這棟房子。”
“安排?安排什么?賣掉嘛。”
“我不能這么做,親愛的。”母親十分震驚。
“為什么不能?”
“因為我才買的啊。”
“那就趁房子還沒變舊以前快脫手。”
“別說笑了,親愛的,”母親的語氣很堅決,“不可能的,瘋子才會做這種事。”
最后,我們還是賣掉了房子,像一群移棲的燕子,逃離了英格蘭那個陰沉的夏天。
我們的行囊很簡單,每個人都只攜帶了幾樣生活“必需品”。過海關打開行李檢查時,每一件行李都鮮明地展示了主人的個性與愛好。瑪戈的皮箱塞滿各種透明衣裳、三本減肥書和一堆小瓶小罐——每一瓶都裝著一種保證根除青春痘的萬靈藥。萊斯利的木箱裝了兩條連身工作褲和一條長褲;長褲里包著兩支連發(fā)手槍、一支氣槍和一本名叫《如何修理你自己的槍》的書,還有一大瓶會漏的油。拉里帶著兩大箱的書和一小手提袋衣服。母親的行李中極有條理地裝著衣服、食譜和園藝指南。我只帶了幾樣我認為可以打發(fā)長途旅行無聊的東西:四本自然史書籍、一張捕蝶網(wǎng)、一條狗(名叫羅杰)和一個果醬瓶子——瓶里裝滿隨時有可能變成蛹的毛毛蟲。根據(jù)我們的標準,每個人都已全副武裝,可以就此遠離潮濕的英格蘭海岸。
法國在雨中顯得黯淡而哀愁,瑞士像一塊圣誕節(jié)蛋糕,意大利熱鬧喧嘩又臭烘烘。它們都一閃即逝,只留下混亂的印象。那艘小小的船,“噗噗噗”地駛過意大利的高跟靴底,開進月光返照的海洋。當我們在悶熱的船艙里熟睡之際,船兒便在那片被月光擦拭得晶晶亮的大水之上,越過某條隱形的分界線,進入希臘明亮如鏡的世界。變化的感覺悄悄滲進我們的身體,我們在晨曦中醒來,帶著震驚登上甲板。
在曙光下,海水鼓起一道道光滑的,像肌肉般的藍色波浪,航線在我們身后卷起溫柔的水花,好似一只白孔雀的長尾巴,鑲著無數(shù)閃閃發(fā)光的泡沫。蒼白的天空在東邊的地平線上抹了一片黃,前方躺著一小塊巧克力色的陸地,裹在氤氳的水汽里,底部鑲著一圈泡沫,它就是科孚島。我們瞇著眼睛,想分辨那些山脈的形狀,尋找其間的山谷、山巒、溪谷與海灘,但它們只是剪影。
剎那間,太陽蹦出地平線,天空變成有如彩釉般平滑的藍。無盡而有規(guī)律的海浪一瞬間著了火,燃燒成帶著綠色斑點的帝王紫。氤氳的水汽迅速上升,像好多條柔軟的彩帶。小島出現(xiàn)在眼前,山巒像是蓋著一條皺皺的棕色毯子,它們正在沉睡,毯子的褶皺間染著橄欖樹林的綠。沿著海岸,蜿蜒著白如象牙的海灘,其間是用鮮艷的金色、紅色與白色巖石蓋得趔趔趄趄的城鎮(zhèn)。我們繞過山邊的海岬,一面赭紅色的懸崖底部被淘出一連串巨大的巖洞,黑色的海浪把小船溫柔地推進這些像嘴一樣的巨洞里,海浪饑渴地拍上巖石,在碎裂的剎那間發(fā)出嘶嘶聲。環(huán)繞海岬之后,山巒漸遠,小島地形緩緩下降,橄欖樹泛著如珍珠光澤的銀和綠,其間不時夾雜一株黑柏,對天空伸出一根充滿警示的手指。海灣里的淺水是一片蝴蝶藍,就連船上的引擎聲也掩蓋不住從海岸傳來的微弱但厲聲的合唱,那聲音,又像是銳利的、頌贊凱旋的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