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浮生四記
- 金屬的心事
- 廖舒波等
- 20525字
- 2021-08-18 16:39:13
SHE·廖舒波
不管他是不是還明白悲傷、憤怒和人性,我看見他死死抱著機箱,放聲大哭,仿佛自己抱著的是世間最親密、最不離不棄的至交好友。
記一
這件事是我領導老王過去的一件荒唐事。
那時他剛退休,身邊的伙伴卻等不及一般,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人世,相依多年的老伴竟也跟著走了,就像趕潮流一般。老王沒趕上,只能繼續賴活著,畢竟還有兒子需要照顧。
說到這里,我以為那時他兒子還是個學生,高中或者剛踏入大學,是叛逆還依賴著父親的年齡。而在老王隨后的述說中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他兒子已參加工作,是個年輕有為的高管,和任何一個憧憬未來的年輕人一樣,渾身干勁,還有一絲不常流露卻真實的不耐煩。
老王天天做飯等他回家,幫他洗衣服,隨時提醒他天冷加衣。人老了,曾經鋼鐵般的男人也會變得老太太般軟弱嘮叨。其實老王心里明白的,這樣做會讓兒子對他更加不耐煩和疏遠,但他控制不住,他那時不自覺地寧愿跟兒子天天吵架,也不要被人遺忘。
兒子卻懶得跟他吵,選擇了非暴力不合作。兩個人除了吃飯時能見上面,其余時間基本不見面。即使在飯桌上也無話可說,只有碗筷的碰撞聲,讓周圍的寂靜更加寂靜。
時間長了,老王也只能用上最后的手段了,催婚,催著兒子帶女友回來。
兒子倒是照做了,只是有點出乎意料。
那一天,兒子把人帶回來了:“爸,這是我女朋友。”
那個女孩子微微笑著:“叔叔您好。”
——只是,她懸浮在半空中。
老王原來以為他會昏過去,但實際上沒有,他比想象中的要鎮定。畢竟他也經常在網上看最新消息,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比起老一代的人更注重“感覺”——沒錯,重要的是戀愛的“感覺”,而不在乎對象是不是真人。
所以機器人戀人、APP戀人之類的東西應運而生,兒子這一位倒也不奇怪,是一個人工智能女性,依托于一套系統存在,并且以影像的形式出現。
話又說回來,理解倒是理解了,在某一刻他還是覺得極其的荒唐。
只是,看著兒子愉悅的笑容,注視“女朋友”溫柔的眼色,老王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第二天,兒子又早早地上班去了,老王進他房間拖地時,發現“女朋友”正懸浮在墻角,溫柔地對他微笑——老王本能地說道:“不好意思,我這就出去。”
“你在說謊。”女孩用溫柔的聲音說,“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很想跟人說話。”
這句話簡直正中老王的心事,他失去了包裹一切尊嚴的盔甲,只剩下心中的愿望:“那,你能陪我說話嗎?”
“當然可以。”懸浮在半空中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出場報告中說了,我還需要練習。”
老王并不明白她最后一句話的確切含義,但他還是在她面前坐了下來,他試著想說些什么,但一時間也找不到什么話可說。女孩睜大眼睛望著他,眼眸深處有微微的銀光閃耀,許久,她突然出聲:“你是不是想說說過去的事情?”
下一秒鐘,老王的話匣子打開了,他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串話。從曾經的工作到老伴,從他討厭的那些年輕人再到自己的兒子……地也不拖了,杯子里的茶空了又滿上,一轉眼就是傍晚了,兒子回到了家。
看著冷冷清清的灶臺,老王感覺到了不妥,他不得不簡單下了面條,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兒子。兒子倒不在乎,因為他全身心都在那個人工智能的女友身上,仿佛完全意識不到老王的存在。這時老王心里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他打斷兒子和女友的交談——
“我今天也和她說話了。說了很久。”
“哦,好事啊!”兒子絲毫沒有意識到他話語中復雜的意味,“她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你知道吧!不是編好程序的,是跟真人一樣需要學習的。她還是出場階段,辨別人類表情,掃描和判斷需要不斷積累數據的,你有事沒事跟她講話就對了。”
老王聽不太懂,不過既然兒子說對了,那就對了吧!
之后,他就放心大膽地跟女孩子交談,他不知道兒子給她起什么名字,反正他叫她“小芳”,這還是在很久以前,他在產房前,覺得老婆如果生女孩就起的名字。
沒有辜負老王和兒子的期望,小芳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善解人意。她大大的眼睛隨時都盯著老王的臉,而且隨著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也變得越來越敏感,有些時候,老王連話還沒說出,只是臉皮微微一動,小芳都能猜到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是開心或是悲傷,她會很快的反應,拍掌應和,或是悲傷落淚。
老王從未感到這么省心過。
他原先是在機關工作的,見多了爾虞我詐和口蜜腹劍,也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即使是親人,也經過了漫長的磨合期。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小芳一樣,他說的她都能理解,他說的她從來不反駁,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事情開始有些不對了。老王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雖然他白天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能和小芳在一起,但兒子回來后就要占據小芳。這樣的時候他變得焦躁不安,不知道該去干什么。電視吵吵嚷嚷的沒勁,網絡紛紛擾擾的都是無用的東西,他想和人交流,然而和人交流的煩瑣、復雜和混亂讓人望而卻步。
這樣的感覺難以隱藏,他甚至什么也干不了,焦躁地在兒子房間外踱步。兒子要喝飲料,一開門的時候看見了臉色可怕的老王,一時間竟出不了聲。
兒子頓了頓:“爸,你咋了……”
從他的眼睛里老王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噎住了,張著嘴,想說也說不出來。
“那……爸,”兒子敏感地覺察到什么,“我再給你買一個伙伴兒吧。”
另一臺人工智能飛快地被運到了家里,兒子教他打開了它,和小芳一模一樣的漂亮女孩兒浮現在空中,對著老王微笑:“您好。”
她們是同一個公司生產的,兒子也設定了完全一致、沒有絲毫偏差的數據。
可老王就是覺得,她和小芳不一樣。
兒子上班去后,老王努力克制自己去他房間的沖動,和自己新買的人工智能女孩相處。為了區別,他給她起名叫“小芬”。可和小芬說話沒有絲毫的樂趣,反而讓老王有些惱怒起來。沒錯,因為小芬并沒有經過過去數據的學習,讀不懂老王的微表情,也不記得那些對老王重要的事情,老王心里知道她是能學會的,可他等不到小芬學會了。
“給我把小芳的數據轉過來。”一整天的失敗溝通讓老王幾乎崩潰,他用命令的語調對兒子說,兒子已經好久沒有聽過父親用這樣粗暴的語調說話了,他臉上露出了不快,說這個自己辦不到,由人工智能公司派人來,而且,還得周末。
老王終于挨到了周末,一個穿制服的人來了,幫老王轉換了數據。很快,小芬變得和小芳一樣靈動了,但那種不對勁的感覺還是在老王心中徘徊,難以磨滅。甚至連小芬都覺察到了:“您嘴里說的是開心的事情,可您臉上很是焦躁,是對我不滿么?哪里不滿呢?”
老王使勁地搖頭,他也不知道小芬和小芳哪里不像,但他就是不舒服。
這微妙的不舒服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兒子提出調試,穿制服的調試師父來了一趟又一趟,最后只能兩手一攤:“老先生,實在沒辦法了,所有數據都在最小誤差范圍內啦,再調試的話,就要到零件級別的啦……”
老王還是皺著眉頭:“師傅,可我還是覺得不對,這……”
“老先生,有些話,我就直說了。”那師傅聳聳肩,“有本書叫《人與機器》,里面說到,很多時候,我們對著社交機器產生的感情,其實是我們對自己產生感情的投射。”
“師傅,你要照顧我們這些老人家的心理,我聽不懂……”
“老先生,你要知道,人跟人工智能交流,前者產生的是感情,后者產生的是數據。數據我們能調,感情卻是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啊!”師傅說道,“您跟一號之間交流產生的感情,就算二號用一模一樣的數據過一遍,也是不一樣的。”
老王不吭聲了,他多少明白了些,如果他不在心里接受小芬,再折騰也沒用。
之后的一個月里,他拼了命地去和小芬相處,甚至拿出了年輕時都罕有的寬容和動力。然而一個月后的清晨,他再也忍耐不了,對兒子說道:“你跟我換吧。”
“換什么?”兒子本能地意識到,“人工智能?”
“對,我覺得你年輕,應該更容易接受小芬。”老王搖搖頭,“我還是和小芳在一起比較舒服,算老爹求你一次,跟我換吧!”
“怎么可能!”兒子咬緊牙關,“小芳可是我的女朋友!”
之后他們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甚至還有一些“老不要臉的東西”“你這不孝子”之類夾槍帶棒的話語。其實在老王和兒子的心里都覺得自己這樣的反應過分到好笑,但他們就是想吵架,狠狠地吵一架,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天是周末,兩個人從周五晚上吵到了周日晚上,還砸了東西,家里一片狼藉。整個過程中,小芬和小芳靜靜地旁觀,沒有流露出一點聲音,到了最后,一老一少兩個人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沒有出聲。
但他們心里都有一種奇妙的解脫感覺。
以老王陳舊和老土的觀念當然無法完全表述這種感覺,但在他的說法中,那一場疾風暴雨般的戰斗中,他遇到了無法預測的對手,而對手也無法預測他。像絕頂高手過招一般,他享受到了很久沒有的爭吵、憤怒,乃至發瘋般的痛恨、煩躁甚至絕望過后帶來的快感,他許久沒有品嘗到這樣的感覺了,像是許久沒有吃飯的饑餓者,他感到了滿足。
而在那次爭吵后,他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聯系——與兒子之間的聯系。
不只是血緣,而是人,與另一個人之間,有痛苦、有美好的聯系。
之后老王飛快地戒掉了和小芳的交流,小芬也被退掉了,兒子一上班,他就把門緊緊地鎖上了。兒子心里也很內疚,可是沒辦法,只得放任父親如此。白天的時候,老王一個人待坐在客廳里,周圍很安靜,他孤獨的背影在窗邊勾勒出黑色而孤獨的剪影。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在爆發一場巨大的風暴。
一場群體性心理危機爆發了,千千萬萬使用人工智能的人們爆發了間歇性的瘋狂,導致了不少暴力事件——斗毆、槍擊甚至謀殺。隨著調查的深入,大部分的專家都將這些事情的源頭指向了人工智能識別情感技術的發展,其中心理學專家的說法最為確切——
因為人工智能對人的語調、微表情能做出非常迅速的反應,以至使用者已無法適應與人類交往的慢節奏,這首先導致了生活中的焦躁。而焦躁的使用者依賴人工智能快速地消除了自己的負面情緒,反而導致了人潛意識中的攻擊性被壓抑了。眾所周知,依據精神分析和防御機制的理論,情感只能壓抑,不能消除,所以最終導致了使用者的情感失衡。
所以,他們建議,人工智能的開發者,應該適當地引導人工智能做出一些錯誤的猜測,讓他們的使用者和他們之間有些摩擦,這樣才能產生更緊密而更真實的聯系,也更人性化。
當然咯,他們說,這樣的方法,也只能是亡羊補牢。
這一切的風云變幻都與老王無關了。他有些悲傷,但是還是無奈地接受了自己的衰老和孤獨,漫長的白日里,他一言不發地坐著,坐著,看著電視上反復播放的各種與情感識別技術相關的爭論或者慘劇,一直看到無聊到睡去。
偶爾夢里會有小芳親切的理解,但是更多的,是兒子小時候的身影。
記二
好久沒有聯系的史編輯發來視頻通話請求時,距離李教授的葬禮已過去三年了。
史編輯告訴我,他是特意來找我的。因為想弄清許久以前的一個問題——為何我將已撰寫大半的李教授傳記推翻,而交給其他作者匆匆結尾后上市。雖然這本傳記在商業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一個編輯的直覺和好奇讓他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與他一起分享。
說起李教授,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掃地僧”。
他的求學經歷堪稱傳奇,在考入他的導師程教授門下前,他并非正規的學生,而是學校附近一家公司的保安人員,畢業于一所幾乎無名的大學。但是,他憑借著強大的自學能力,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名校名師的關門弟子,并最終成為與師父齊名的人工智能研究學者。
這個故事至今還能在社交網絡上找到,畢竟在當時,這可是轉發過數十萬的“雞湯”文,無數人閱讀了這個故事,并把李教授作為武俠小說中隱藏的厲害人物,加以崇拜。
人們總是更愿意讀到這樣的故事,而不是“美人遲暮”“英雄白頭”……
李教授就是個好例子,后來,他專心研究的人工智能、大腦編碼與深度學習都是艱澀的內容,于是很快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中。畢竟,大家更愿意看到創造奇跡的小保安,而不是泯然于眾人、不茍言笑的研究者。
“這就是你不愿意往下寫的原因嗎?”史編輯打斷我的敘述,“其實你的后續者也是如此,故事……還是停留在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比較好。”
“不完全是。”我搖頭,“你知道的,我不是小說作家,我是傳記作者。比起好看,我更需要的是真實——喏,所以你看,我甚至自學了一些李教授研究的內容。”
我給他看我準備的資料,不出所料,他被我記錄下密密麻麻的公式嚇了一跳。
“你別急。”我隔著屏幕告訴他,“我們接著說下去。”
在李教授故事繼續前,我們要講一講他的導師程教授。和自己學生的出身比起來,他們之間簡直有天壤之別。程教授出身于工程世家,父母,乃至祖父和外祖父一輩,都是引領科技潮流的泰斗人物。而程教授是家里的獨子,又是頗有天賦的神童,他的人生不難想象,自然是最好的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是視線和目光聚焦的中心。
程教授比李教授長24歲,而據資料記載,他們的相識也是一個傳奇的經歷。
初次見面那一年,李只有十來歲,他母親早逝,父親粗暴地毆打他,逼迫他去工作。不能回家的少年只得混跡于網吧,還不時地會被地痞流氓騷擾,脅迫這個瘦小的孩子交出錢來。有一次,李又在被他們毆打的時候,正好西裝革履的程教授從旁邊經過。
彼時的程教授四十來歲,正值壯年。出于一貫良好的修養和正義感,他并沒有冷漠旁觀,而是喝止了那些毆打李的年輕人們。年輕人們不知道程教授的來歷,但被他強大的氣場所制服,還是離去了。不過,離去之時,他們還是狠狠地撞了程教授一下,導致他衣袋中一個優盤失落在地。
優盤中存儲的是一些基礎教材的掃描件,所以程教授也并沒有在意。
但正如戲劇般巧合地,李撿起了這個優盤。李回到網吧,好奇地打開優盤里的內容,并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雖然他并沒有很好的基礎,可他還是借助互聯網,一點點地自學了數學、編程和人工智能的初級內容。
“這段劇情我記得。”史編輯又一次打斷我,“你寫得如此簡略,我曾經想讓你濃墨重彩地加以描寫,但一細想,當時李教授已經去世,程教授又病重,怕是再也找不到目擊者了,于是作罷。”
“比起物理學家,傳記作者更容易面對薛定諤的貓。”我笑起來,“編輯先生,如果我現在非要求你拿出你確實這么想過的證明,你該怎么辦呢?”
“這……我想我可能寫過郵件的草稿,但是草稿已丟失啦!我跟一個小編說過,可他已經離職了……哎呀,還真是無法說明啊!”
“別在意,我不是真的想這么做。”我笑著回答,“這個只不過是引子,李教授和程教授共同工作的初期,做的就是大腦方面的編碼工作,而且是動態編碼工作。”
在歷史上,曾有人工智能的先行者想把大腦思維分解成最基本的模式,然后通過排列組合,達到復原所有人類思維的目的。可最終結果卻因實在太過復雜,即使是最精密的計算機也無法處理數量巨大的數據而作罷。所以,在李向程提出打算做這樣的實驗的時候,德高望重的程教授曾經用“你是要制造出永動機嗎?”的鄙夷眼神望著他。
“老師,我不是要走前人的老路,而是把思維生硬地分解成小塊。心理學上有種說法,一切都是關系,所以我想的是,以關系作為基礎。”
說出這樣話語的時候,李還是個高中生。他再也無法忍受父親的折磨,以及自己與周圍的格格不入。于是他偷了家里的錢來到程教授所在的地方,在一個大學接待日闖入見面會,拼命懇求他收留自己。然而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李將要取得的成就,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喜歡幻想的孩子,然后一笑了之。
是的,程教授雖然接待了他,可并沒有和他深入地聊天,只是讓人把他送了回去。然而李卻堅持留在了這個大都市,在學校周圍打著零工,同時繼續去聽程教授的授課。
在那個異常輝煌的時刻到來之前,他確實經過了一段屈辱的歲月。
“我突然覺得……挺唏噓的。”在我停頓的片刻,史突然出聲說道,“程比李大上那么多,李一定把他當成了一個明星……我接觸過那樣的孩子,為了逃避現實的痛苦,所以干脆沉迷在自己的幻夢中,把一個明星當作神一般的存在信仰著……”
“多少有一些吧?”我回答,“不過,我倒覺得,他找到了自己失去已久的父親。”
“所以我感到……很悲傷,哎!我不是作家,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史苦笑著搖頭,“好像說他們合作了不少項目,但是最后一個項目過半的時候,程教授突然解除了與李教授的合作關系,并且終生沒有和他見面……李去世的原因不是重度抑郁癥么?這是個導火索吧?”
“是的,你答得沒錯。”我對史說,“你看,你已經能預測他人生的一些行為了。我只不過告訴了你一些空白的部分,你可以用因果關系把它們聯系起來。”
“這個……我覺得三歲孩子都會的呀……”
“對,這個人類最基礎的東西,卻是人工智能終極的難題。因為人通過經驗可以‘學習’,而人工智能只能‘計算’。人可以在總量有限的情況下不斷修補質量,而人工智能則不能,它只能不斷地擴大和修正,最后做出計算的結果。”
“哎呀,我聽不太懂,還是繼續說李和程的事情吧!”
總之,曾經被父親毆打得不敢回家的李,曾經在網吧被圍攻的李,曾經被人當作小民科鄙視和趕走的李,在經過數年艱苦的努力后,終于站在了程的面前,成為他真正的學生,甚至在日后和他并肩,成了與自己崇拜的老師同等的教授。
在外人看來,他或許是努力終于有了結果,實際上卻如史編輯所說,是他終于來到了自己精神之父的身旁。他幾乎每日都與老師一同待在實驗室,宿舍幾乎就只是睡覺的地方。在外界的報道中,這是他自強不息,持續努力攀登的證明,然而實際上,卻是因為李拙于交際,幾乎和任何合作者都能發生爭吵導致的。因為沒有朋友,也沒有日常的社交,所以他只得埋首于工作中,且只和唯一崇拜的人——程教授——交流。
兩人開始搭檔合作,總體來說,他們研究的方向是“像人一般的人工智能”。
自從人工智能在圍棋和國際象棋一類的比賽中獲得勝利后,科學界漸漸地分化出方向,有些開始研究保證不會出現錯誤和BUG的人工智能,有人開始研究運算數據量更大的人工智能,還有一部分,則是開始研究人工智能是否能如同“人”一樣,有道德感、會欺騙與被欺騙、并且“學會”人類的一部分情感。
這是最具倫理爭議的內容,卻也是最誘人的研究高峰。
程教授興致勃勃地力排眾議,前往攀登,而無處可去的李緊隨其后,默默上前。
這樣的歲月持續了整整二十年,而在最后一個項目的時候,一條短信發到了程的手機里,那是在他家幫傭的年輕保姆,就在三天前剛剛辭職。在這封仿佛艱難打出的郵件里,這個可憐的姑娘講述了自己在被派出幫助李的過程中,如何遭到了李教授的威脅和“動手動腳”,隔著短信,幾乎可以聽見她的哭聲。
這可是極大的丑聞,程覺得,這是實驗室的恥辱,而且他愛惜實驗室的聲譽如同他的生命。更何況,近來的李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發陰郁,沒來由的暴怒,脫口而出的臟話,身邊的人對他的印象糟糕透了。于是,程果斷地將李驅逐出了人工智能的實驗室。
出于一個略有些老派人的價值觀,也出于善意,他并沒有把事情真相據實以告。
而彼時,李也因為他們共同研究的最后一個項目有些抑郁,如此一來,更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雖然他遵循別人的建議,申請去往另一個校區做些輕松的教職,然而他的抑郁癥還是逐漸加重,不斷減少的神經遞質和大腦缺陷,最終讓他離開了人世。
他們的最后一個項目也就此擱置,再也沒有重啟過。
“我明白了。”史編輯拊掌道,“原來你是不想透露出這樣的丑聞——不,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李的丑聞。因為你的敘述中,程沒有經過任何的復核和調查,就把李驅逐了。我感覺,這事兒其實是件導火索,或許這位老師已經覺得,學生開始超過自己了吧!”
我笑著看他,他沒有說話。
“再睿智的人,到了年老,總有糊涂的時候。”史編輯搖頭道,“真是可惜。”
“如果事情那么簡單,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那么多人工智能方面的話題呢?”
我胸有成竹地看著他張大的嘴,安靜地說出了我隱藏已久的真相。
李教授與程教授合作的最后一個項目,名字恰好就叫“金魚草”。
這種有著美麗名字的花卉,在某一國的花語里,正好寓意“欺騙”的意思。
而兩位教授研究的,正是想制造出,能夠“欺騙”人的人工智能。
那么,“欺騙”的本質到底是什么呢?
或許字典上有著最詳細的解釋,曾經有過騙術大全一類的東西,但真正的欺騙,還得分人。一個能騙到街邊大媽的謊言,不一定能騙到大學的教授。而一個愚人節玩笑般的假實驗結果,對一個只想吃糖的孩子來說,毫無欺騙的誘惑力。
一開始程教授的設想,只是用于臨終關懷的醫療型人工智能。但他很快地看到了這個項目的前景,與其說是有實際用途,不如說是一個開創性思想實驗。如果人工智能能騙過一個人,那么就會牽扯人工智能的道德問題,以及是否應該制定機器人三定律類似的法則。于是他轉而通過理論去處理以上問題,而李主要解決實際方面的問題。
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里,李對著名為金魚草的AI輸入了多少數據。
但就目前保存下來的結果看,至少是一般AI的三倍左右。對于外行人來說,這不算什么,但是對于內行的人來說,簡直就像對AI賦予了生命。
換句話說,金魚草只會成功,不會失敗。
“暫停一下。”史編輯笑起來,“我好像又推測出故事要怎么發展了。”
“請講吧。”我聳聳肩,“這個倒是挺容易猜到的。”
“你講的東西我不太懂,但是,我想那條短信并非是那個可憐的保姆發的,而是那個AI,就是金魚草,偽造的。”史說道,“按照你之前所說的,AI只能通過擴大數據庫不斷磨煉,所以在李的努力下,他學會了欺騙,并且編造了短信,成功地騙過了程教授。”
“你說得很對,史先生,不愧是出色的編輯。”
“由于程教授沒有公開說出,也沒有求證——哦,大概這也是AI的計算范圍內,它算出程教授不會去求證——所以李教授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最后一個項目成功的瞬間,也是自己倒霉的時刻,對嗎?”
我點了點頭。
史編輯看著我,長舒了一口氣,也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不對。”
沉默許久,史編輯突然出聲了。
“別的我不知道,但我最了解你的文風,這樣的事,你會大肆渲染一番,然后給李扣上個悲劇英雄的帽子——這件事,還有其他的轉折,對嗎?”
“史先生,我有句粗俗的話,說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有時候甚至比人與豬的區別還大。”我調低了語調,“有些人情商非常高,能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讓跟他在一起的人感到非常舒服,而有些人則非常自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無法體會他人的感情。”
“后者……是指反社會人格?難道故事里還牽扯了殺人犯不成?”
“還沒有那么夸張。”我頓了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你們的要求,我專門走訪了李教授的故鄉,調查了他的蹤跡,因為他從來沒有回去過,所以這件事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做,因此,我有了一個驚訝的發現。”
“我洗耳恭聽。”
“在此之前,我想問個話題,你相信星座嗎?”
“也信也不信,畢竟星座是種性格描述學,只要前后達到邏輯一致就好了。”史洋洋得意地說道,“比如說,我是巨蟹座,星座分析上說巨蟹座愛家,就不會說他喜歡出去蹦迪……”
“非常好,正好符合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我認真地說道,“那么,史先生……”
“那個童年被小混混欺負,撿到優盤的人,和當年那個昂首提問的高中生,以及現在死去的李教授,是三個不同的人……”
“啊!”
“李教授出生于一個南方小鎮,他的母親并沒有去世,只是離開了家,父親也并沒有酗酒暴打,和任何一對乏善可陳的小鎮夫妻一樣,他們幾乎不管自己的孩子。而小時候的李也只是學校中的普通學生,不太優秀,也不太差,所以也只是混著日子。”
“他唯一有點興趣的事情是編程,他曾制造過一個軟件,輸入一些條件,就可以拼湊出一個故事,當然,機械的故事只能保證邏輯通順,文筆是保證不了的,所以他也沒有因此有名。”
“那個念頭或許就是由這個軟件編造出來后開始的——”
“這個普通的少年,開始厭惡自己的身份,想要徹底地‘塑造’一個嶄新的自己。”
“很多人在年輕時都有這樣的想法,但不會去實施,但少年李這樣做了。他首先選取了一個對象,那個對象就是當時已經赫赫有名的程,而且程經常寫博客和微博,有足夠的數據。少年李就在網絡上對他進行了徹底的觀察,知道他的喜好,明白他看見過什么遇到過什么。他以他逐漸深入的計算機知識對程教授展示出的內容進行分析,漸漸地對他了解得越發深入。”
“即使程教授已經忘記,他還記得他在網吧丟了優盤,接待過一個沒有說名字的高中生,他把這些事情串聯成一串,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起初他不抱任何希望,但看著日益完善的故事,他突然決定搏一把。”
“他給程教授寫了郵件,把自己編造的故事整個寫了進去。因為當時的目擊者早已消散,他騙過了所有人,最終獲得了和程教授并肩的資格,一個嶄新的自己。”
“他是優秀的,在學術中展現出高超的能力。但他卻不得不為了維護那個虛假的自己,不斷地完善最初的謊言——”
“比如說,他必須表現出對程教授的留戀,比如說,他必須和別人保持著距離。”
“所以,史,我想你應該明白了,李教授那三倍于常人的數據是哪兒來的。”我搖搖頭,“他并不是最后投注于金魚草,而是他的大半生,都在干著欺騙程教授的事情。而最后他成功了,金魚草做得非常完美,甚至連他都比不上。”
“換句話說,他不斷地完善著最初的軟件,依舊打造著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是的,這才是他抑郁癥的真正根源,他已經被自己創造出的角色包裹,而自己卻被壓抑著無法出現。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卻讓自己最終墮入了深淵。”
我停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所以,史,其實我寫的前半本也是虛假的東西,我不想落入這個人的陷阱,我不想再繼續。如果你需要證據,我也可以給你看李教授的遺物——那里面有他最初編造的程序。你知道么,是程教授幫我們破譯的,他看到的時候很受打擊。”
“難怪從此后他一病不起……那時候的新聞媒體說了,最好的搭檔前后離去,原來他們根本就不是搭檔……”史長嘆一聲,“我知道了,先生,非常感謝你。這下我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只是現在我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有些懷疑了……”
“是的,所以這就是我不寫出來的原因。”
我微笑地安慰著他,然后又寒暄幾句,我們愉快地結束了交談,然后關上了屏幕。隨著顯示屏暗去,我低頭查看自己的筆記,那是我在一旁寫下的注解——
“無論如何,李教授最終還是為科學獻身了。”
“然而他的動機太不純潔了。更何況他并非為真理,而是為謊言獻身。”
“程教授就完全純潔么?還有,可以騙人的人工智能,難道不是對人類的侵害嗎?”
“科學沒有倫理,況且他們并沒有應用在實際中……”
是的,我想這是我真正擱筆的原因吧!我的注解開始變得像辯論了,我不斷為李和程雙方辯護,為支持金魚草和反對金魚草的人辯護。如果接著寫下去,很長時間后,或許我能得出一些觸及人生本質的哲學思索,但我還是放棄了。
畢竟,我不是拼上生命的李教授,只是個普通的寫作者啊。
記三
我找到王貴的時候,他正一個人躲在園子樹叢的背后,兩眼呆滯,如同一只受過驚嚇的狗。這讓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阿貴。”
他聽見我的聲音,更加睜大了眼睛:“敖老師……欣姐……”
我注意到他那條臟臟的棉襖的袖子上已經濕了一片,頓時明白最近又發生了些什么,但我并不能安慰他,只能裝作看不見:“回去吧,阿星在等你呢。”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后乖乖地跟著我走了。
可憐的孩子。我頗為心疼地笑了,沒想到我能見到活著的阿爾吉儂。
因為也是自幼在這所大學里長大,我知道阿貴的事情——這個孩子是個校工的孩子,本來在教育資源競爭激烈的時代享有這所大學的所有資源,卻全都被他浪費了。所有的老師都在抱怨,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看起來也不傻,可就這么難教育。
拼音不會,漢字十個能懂兩個,算術更是錯誤百出。就這樣吧,也就這樣吧,反正每年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孩子,況且又沒有身份背景什么的,教了也就教了吧。
就這樣,這個憨厚、笨拙而遲鈍的孩子長到了十八歲。高中勉強念完就不念了,在后勤處打雜,做些送報紙、搬礦泉水、修電梯之類的雜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大學也不例外。這個沒有背景的年輕人偶爾也會受到刁難,不止被后勤主任呼來喝去,還被其他系的人作為被領導罵后的出氣筒。比如,有一次學生間出了點小事故,校長甚至想到了讓他作為替罪羊并以開除他的處分來息事寧人。雖然最終被留下來了,但阿貴永遠是學校里最被輕視的那一個。
話又說回來,我也并不同情那時的阿貴,最多對他視而不見。他倒還是那樣,每次見到我都微笑著打招呼:“欣姐,好。”
時光飛逝,他很快到了三十歲的年紀,在他的父母去世后,這樣笨拙甚至有些窮苦的人自然沒有女孩子愿意跟他,而他似乎也沒有什么交際圈。在我最后幾次看見他時,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有些駝背了,像一只在熱水鍋里為了生存而忍辱負重的蝦子,我也只是嘆嘆氣,也不說什么。
事情發生在他三十一歲。
那一年,我們的研究所開始研發深度學習人工智能,在復雜的計劃代號后,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星。
小星的功能,是通過計算進行深度學習,并嘗試模擬一些哲學方面的思考——當然,最初我們不抱這個希望的,人工智能會思考自己的存在嗎?不太可能。
但小星的出現倒激活了另一個舊計劃,通過藥物改變人的神經可塑性,讓已經僵化的大腦和固化的神經系統再次受到刺激,重新激發出人的學習能力。
“我們需要一個志愿者,是真正的笨。”那邊的研究員對我說,“你明白吧……不是因為器官病變或是心理問題,就是簡單的反應遲鈍,更重要的是,身體健康,沒有后顧之憂。”
“這樣也好。”我們的研究組組長對我說,“讓一個重新開發學習能力的人,和小星一起進行學習,或許我們能探究到一些不同,對研究也是更進一步的資料收集。”
這樣的情況,除了阿貴,還有誰呢?
我責無旁貸地把他帶進了實驗室,在他幾乎聽不懂的解說后,他笑著對我說:“我相信欣姐不會坑我的,好,我簽字。”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了一點淺淺的罪惡感。
兩邊的實驗同時開始了,我們選定的題目,是流體力學方面的學習。
這是一門充滿數學公式,也需要想象,甚至模擬運動的學科,用來測試學習最是合適。我們這一組的狀況波瀾不驚,小星按部就班地積累數據,統計出公式,我們除了輸入數據和日常維護,基本上無事可干了。
而阿貴那一邊,則是每天充滿了驚喜。這個已經快邁步進入中年的男人在藥物和認知練習的刺激下仿佛變成了一個天才的孩童,繁復的數學公式,錯綜復雜的曲線,甚至各種各樣的圖表,都被阿貴的大腦如同海綿般地吸入其中,學習速度之快,掌握程度之牢,讓所有的老師和研究員“嘖嘖”稱奇。阿貴大概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夸獎,笑得如同一朵絢爛綻放的花兒。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后,初次見面時,我驚訝于這個年輕人氣質的改變。雖然他依舊佝僂著背,衣著邋遢,但是他不再畏畏縮縮,而是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好奇。
他看著小星,驚訝地說道:“哇!這就是欣姐做的東西啊,厲害,厲害!”
“你好。”小星的感應部分發現了他的存在,發出了電子合成音,“我是人工智能小星。”
要在過去,阿貴一定會嚇得失態得“哇哇”亂叫,但是這一刻,他用虔誠的眼神回望著那臺機器:“你也好,我是阿貴,以后我們就是同學啦!呵……嘿嘿!”
因為已經有了一部分基礎,我們請了非常專業的流體力學教授來講授流體力學的課程。阿貴并不知道,他與小星的“會面”點燃了我們兩組人競爭的熱情。到底是人更會學習,還是機器更會學習呢?這不同于以往的棋類比賽,干擾因素更多,也更令人向往。
這一邊,我們不斷地增加小星的數據,更新編程模式,力圖使它更快地了解上課的內容。那一邊,他們更著重營養的搭配,甚至請來了專業的營養師,同時他們加強了阿貴的藥物運用和刺激性學習。時而有消息傳來,阿貴的IQ在出人意料地增長。
我們在嘴上笑著,說IQ測試本來就不是最科學的方法,更何況要增加智商只能改變基因,最后的勝利必然是小星的。但是我們心中是不安穩的:小星固然有過目不忘的優勢,但阿貴的融會貫通和想象力卻是我們強大的敵人,我們不得不加大了努力,拼命向前。
不過,就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我終于明白了一句俗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深刻含義。
在我們忙碌不堪、睡眠不足的時候,兩位“皇帝”卻在課后開始了認真的交流。在阿貴的要求下,我們給小星加了一個外接的輸入設備,不過我也告訴阿貴,因為小星是學習型人工智能,我們并沒有給它添加IRI般的陪聊功能,只能進行些“是”“否”“你好”“請離開”這樣的交流。阿貴的回答卻讓我吃驚——
“沒事,只要能輸入公式,那就好了。”
之后我偶然見過一次阿貴和小星的“交談”,雖然是簡單的一來一去的程序,但我看著阿貴在輸入很長很長的一段算式后,小星同樣用很長很長的一段算式來回答。回復的一刻,這個愁眉苦臉、沉默寡言的青年竟然爆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就像對面發來了什么超好笑的段子一般。
那位流體力學的老師告訴我們,如果僅就公式來看,阿貴和小星應該是在互相糾錯,互相討論,有點類似于歌唱高手用“啦啦啦——哦哦哦——”之類的發聲斗歌。
人可以和人工智能成為朋友嗎?我不知道。這不是這次實驗的范疇,況且以我看來不過是數字和公式的交流,完全不會產生感情,要不程序員早和他們的計算機談起戀愛了。所以那時誰也沒有在意,只是平靜地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
實驗接近結束的那一日,老師丟出了一個流體力學的大難題。
這個難題用數學公式講解太過于枯燥,好在可以用個形象的方式表明——
如果能有一個人,用水制成齒輪、杠桿,并用某種方法使它們運動起來,齒輪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后,會不會有在一個微小空間達到無限速度,爆發出驚人的能量?換句話說,能不能以一個小小的水的力量,就毀滅世界?
若是固體,就是簡單的物理問題。但是涉及流體力學,數據之龐大,非常嚇人。單是考慮即將產生的水渦流,就需要大量的因素和數據。
初始,我們并不知道這是個未解之謎,在奮戰數個晝夜后,我們終于投降了。
若是直接將公式輸入,小星自然很快就會自動進行運算。但既然是“學習”的研究,我們只能按往常輸入數字,期待它能自行縮減,得出“公式”的結論。但只要多一個涉及因素,需要輸入的數據就呈幾何性增長,我們耗盡全組之力,還是功虧一簣。
那一邊就不一樣,阿貴用非凡的想象力,創造性地推導出了另一個公式。雖然無法解決難題,卻將理論往前推了一小步。在研究組的指導下,他撰寫了論文,并提交到核心期刊,竟然得到了發表,并得到了業界的一致公認。
實驗到這里就進入了尾聲。
之后發生了幾件事情——
由于畢竟還是實驗,那邊的研究組正式向期刊提供了報告,經過討論后,雖然阿貴屬于使用藥物刺激大腦的特殊實驗情況,但在科技倫理有定論前,那篇論文,還是獲得了承認。
學校從未獲得如此高的榮譽,他們決定獎勵阿貴一大筆錢,并且還考慮特聘他為教授。
至于小星,雖然最終并沒有戰勝阿貴,但在一般測驗與記憶中的分數還是遠遠高于阿貴,我們這邊也成功地推進了人工智能的研發學習,也不算失敗。
結局似乎很圓滿,但是,悲劇就在這里開始漸漸萌芽。
除了兩個實驗組,其他人或許不太明白在這過程中發生了什么。
在外人看來,阿貴是大智若愚,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他再也不受歧視了,相反,還受到了各種程度的討好、巴結,起初誰也不覺得這是壞事,我們兩個研究組都為他高興——但很快,我第一個發現了不對。
因為阿貴來找我的次數多了,他每次來都是請求我,把小星打開,給他使用。
起初我以為,他只不過是把這個事情當成年輕人的閑聊和游戲,但后來有一次,他一直玩到深夜。我有些不安,帶了研究生去找他,卻見他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屏幕,流著眼淚。
第二天我與他進行了一番長談,我不是心理咨詢師,但就當他是看著長大的一個弟弟吧,問他到底怎么了。他說,欣姐,后勤處主任讓我跟他女兒相親。
我說這是好事啊,去吧去吧,你也年紀不小了。
他笑了笑,最后什么話也沒說,那笑容雖然依舊憨厚,但跟以前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之后我又忙了新的研究,也沒時間管他。他除了偶爾請我打開小星以外,也沒什么交集。
后來有一天,另一個小組的研究組組長,也就是曾經委托我找到阿貴的人突然找到我,張口就說:“完了,完了。”
我莫名其妙:“什么完了?”
“我們太低估人的大腦了。”他搖搖頭,“原來不止一方面可以刺激發育……”
在那個擅長醫學特別是大腦醫學的小組最初的計劃里,他們只是用藥物刺激阿貴大腦的認知部分,也就是掌管數學的部分。之前的資料里,有大腦受損不能寫字只能說話,或不能說話只能認字的存在,那只刺激一部分,最多不過是創造出一個古怪的數學家。
但就像他說的,他們太低估大腦了。隨著神經突觸的增多,即使沒有藥物支援,阿貴大腦的其他部分也開始了再次發育,雖然不能如流體力學方面從傻子到天才,但足以超越別人。
“然后?”我警覺,“我們做出了一個阿爾吉儂。”
“是的。”研究組組長搖頭,“他過去的大腦根本沒有發育到能分辨‘玩笑’‘侮辱’‘欺負’的程度,現在全明白了——而且,因為與現在的光環對比,過去的侮辱更加可怕。”
他接著說道:“你知道嗎?他對我哭訴,‘那時候后勤主任根本不正眼看我,現在卻使勁巴結我,其他的人也是,人怎么那么勢利?世界怎么那么臟?’。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法享受現在的成就,別人待他再好,就算是真心,也仿佛映射出過去的丑陋。”
我沒答話,想到過去的自己,有一點點不寒而栗。
“他很抑郁,我感覺非常危險。你知道李教授吧,他就是因為重度抑郁癥去世的。”研究組組長說,“雖然簽訂了免責協議,但我還是……還是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什么不該做的事情,我也有點抑郁了。”
“哎,你別……”我沒底氣地揮揮手,“沒那么嚴重……吧?”
“人生識字始憂患,你又不是不知道。”組長聳聳肩,“無論如何,請你讓他多用用小星,他曾經說過,沒人理解他,只有那臺人工智能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言語誠懇,我也只能答應了。
之后的一長段時間里,我多留了幾個心眼,總是有意無意間地幫忙尋找阿貴,仿佛真的在找一個貪玩不回家的弟弟。每次我用小星哄他離開時,總會有一點點心疼,但我很清楚,這心疼來得太晚了,他已經懂了一切,我能感覺到他壓制著,對周圍人的憤怒。
但周圍的人并不打算放過他,巴結他相親的人絡繹不絕,我也勸過阿貴忘記過去,找個好好的女孩子,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但我隱隱有預感,這做不到。
打個比方,一個孩子,在小時候,被人以“為你好”的名義砍斷了手腳,而且他也認同了這一點,當他終于明白,周圍的人都是有手有腳的,而且那個人也是惡意的,無論那個人如何好好待他,養育他,他也是會憤怒的,不是嗎?
阿貴的傷在心里,就是有那么極端。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用憤怒的眼神注視著任何一個人,宛如一尊金剛像,怒視著世間的不平。漸漸地除了我和研究組組長,再也沒有人敢接近他,他自己也因此變得陰郁而膽小,漫長的時間里,他躲在小星所在的陰暗實驗室里,用幾乎所有的時間和那臺人工智能交談。
再后來,情況越來越差,我們請來幾個專門的心理咨詢人士也無法改善他的現狀,因為曾經服用過大腦刺激藥物,促進神經遞質的抑郁癥治療藥物也無法服用,我們對情況感到了相當的絕望,只覺得某一日他也會和李教授一樣離去的時候,突然一切都有轉折了。
他大病了一場,肺炎,高燒,最后甚至腦膜炎。
這場高燒如同期盼的天火一般,損傷了他的大腦,阿貴再次失去了他的智力。
不知為何,我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學校方面起初是震驚的,也為失去了阿貴這樣的人才感到非常遺憾。但我在整理小星數據時,卻突然發現,之前那段時間漫長的相處,小星的程序得到了很大程度改善,就像有一個曾經聰明的阿貴活在其中一樣。
這簡直是人工智能界的巨大突破!是天才兒童和超級智能的結合!
我們喝彩、流淚,甚至忘記了阿貴的存在。
之后小星被運走了,它被帶到各地的實驗室展出、研究,我也跟著它輾轉在世界各處,演講、研究、交付程序復制。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一去,就是五六年。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當我終于回到校園時,科技再次突飛猛進,作為原型機的小星,早已過時了。我幾乎決定把骯臟破舊的它作為廢物處理掉,但陰差陽錯地,我還是把它放進了曾經的實驗室。然后那一天,一個人跑了進來。
“你是誰?”我費力地阻攔他,“出去,出去,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人用茫然的眼神看了一眼破舊的機器,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
“你好。”小星的感應部分又一次發現了他的存在,發出了電子合成音,此時他的合成音已經陳舊不堪,聲音沙啞而難聽,“我是人工智能小星,你是阿貴。”
我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看著那個人,在他的身上,我漸漸地看到了原來那個目光呆滯、渾身骯臟、總是佝僂著身子的阿貴。也不知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里,這個可憐人是不是又墜入了被歧視的深淵,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明白悲傷、憤怒和人性。此刻他死死抱著機箱,放聲大哭,仿佛自己抱著的是世間最親密、最不離不棄的至交好友……
記四
我的朋友K曾經給我說過一個故事。
那是云大腦最普及的時期,這項技術從曾經高高在上的穹頂漸漸來到人們的生活之中,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的人都開始沉迷,作為那個時代的人,K也不例外。
和任何一個瘋狂玩家那樣,K和戰友們玩遍了云大腦網絡上的所有游戲。他們一起在神廟挑戰巨大的怪鳥,在戰場上經歷槍林彈雨,開啟了月流量過億的店鋪,甚至還和美麗性感的虛擬女子有難忘的約會……
連接五感的云大腦系統讓一切都真實得難以置信。
包括,強烈刺激后讓人郁郁寡歡的厭倦。
K很快地陷入了重復的無聊之中,許多業已成名的初代玩家也遭遇到了這樣的困境。所以,名為ADS的游戲騰空而出之時,簡直成為了解救他們的甘露。
這款游戲非常神秘,誰也不知道它是何時上傳到云大腦網絡上的,也不知何時開始在玩家間流傳,唯一能確定的,它沒有做任何的廣告,全靠玩家間口口相傳而傳播。
K至今還記得他初次登錄ADS的場景,那是一個異常簡單的尋寶界面——要在黃色沙土中找出與其顏色相似的珍寶。得知任務的那一瞬間,K幾乎哭笑不得,他甚至懷疑推薦他玩這個游戲的朋友的智商,還有自己的智商——難道他們覺得他需要玩兒童的益智游戲?
但他很快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在幼兒園小朋友般的任務之后,畫面突然一變,他進入了一個激烈的戰場,漫長的毒藤帶著荊棘,只要一碰生命值就會瞬間歸零。沒有補救,沒有幫手,K甚至來不及轉化腦子,就感受到了腎上腺素帶來的熱血沸騰。
原來這就是ADS的魅力所在——極其強烈的隨機性。
每次登錄,ADS都會隨機提供一種玩樂類型并且隨機賦予相關難度,很可能你遇到的只是個眨眨眼就能完成的難度,也可能是耗盡一整天都難以過關,只得選擇投降的噩夢難度。而且,除了投降交給其他玩家外,每一個關卡,只能玩一次,不可重復。
從游戲設計上來說,不能重復,不具有學習和修正模式,簡直就是玩家的大敵,但對于能接到云大腦的時代,卻大大地刺激了玩家們的收集癖和分享欲。無數的論壇在云大腦網絡上建立起來,人們分享著自己遇到的關卡,比較著上方的難度,甚至以五感交流著其中的感受,一時間,這個游戲成了小圈子里的奇跡。如果在玩的過程中,沒有玩家間的交流和溝通,簡直無法成為高玩。
那時候的K,他有曾經高玩時代攢下的記錄,也有足夠好的運氣,所以他一直保持著不敗的排名,在ADS探索者中一時間有如傳說。
不過K還是有點奇怪的。在最初的時代,哪怕一款最普通的游戲,在他玩到了服務器前幾名后,游戲公司都會贈送一些小禮品,甚至邀請他去參加公司的活動,讓他在臺上和穿著性感的美女們共同亮相,吸引新的云大腦客戶。但ADS卻沒有,直到K漸漸淡出圈子,他們不僅沒有進行過任何的宣傳活動,甚至連郵件都沒有發過一封。
又過去三四年,K還是離開了ADS探索者的圈子。
這倒不是因為如過去一般,他對這個游戲感到了厭倦。就如同曾經的互聯網絡一樣,隨著技術的普及,云大腦網絡不再是一個和現實平行的虛擬空間,而是一個被現實滲透的工具。K的老板隨時能通過云大腦網絡給他發工作郵件,而孩子們尿濕了電子尿布的大哭聲也隨時能切斷K的ADS探索。在幾次險些失敗的情況下,K思慮良久,最后徹底AFK(Away From Keyboard,離開鍵盤),退出了游戲。
他一向隨和,這一回卻難得地展現出害怕錯誤和完美主義。
因為他知道,他太喜歡這游戲,喜歡得不忍見他沒落。
之后的K繼續過著白領的生活,賺錢養家,和妻子一同照顧孩子長大,每天起床買一杯豆漿,心情不好的時候跟賣豆漿的傻子大吵一架,然后轉身囑咐孩子千萬不要歧視殘疾人和智力低下的人,和任何普通人一般,順著生活的潮流,慢慢向前。
ADS,仿佛一個遙遠的夢境,只在午夜驚醒之時,迷迷糊糊地想起。
大概又是五六年過去,孩子長大,離開父母前往遠方的大學。雖然云大腦系統會即時連接他的聲音和模樣,甚至與他在家時沒有任何區別。然而K還是感覺到了失落,無論云大腦如何掩飾都不會消去的失落。
他在這時重新想起了那些老舊的游戲,想起了戰友,想起了曾魂縈夢繞的ADS。
猶豫許久,他從滿是塵灰的儲物室中翻出了舊版的云大腦系統,顫抖著手接上,登陸上了舊的云大腦系統網絡……
曾經熱鬧的地方變成了廢墟,沒有一個人在。
K在其中漫步呼喊,無人應答。
他如同孤身渡海循游的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ADS的論壇。舊日的帖子和收集已經堆積成山,大概用上三四年時間都翻閱不完,于是K只能大概掃一下,ADS還是沒有逃脫游戲的命運,由人滿為患逐漸變得蕭條,又變得空空如也,不過,每天還是有一兩個人登錄來玩,或許也是和他一樣——懷舊的老玩家。
奇怪的心情在K心中回蕩,他離開論壇,連上了ADS。
這一回,載入的時間非常漫長,過去的K或許會馬上離開,但是現在的K卻充滿了耐心。
看著進度條,他安心地等待,順便驚訝著,這游戲十幾年里,制作者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算是云大腦時代的一個奇跡了……
熟悉的音樂響起。游戲開始了。
剛登錄游戲不久,K就覺察到,今天的關卡有些不對。
眼前是密密麻麻如漁網般的攻擊電流,只要被其中一根碰觸一下,他就必須退出游戲。K看了一眼難度級數,那是一個巨大的天文數字,他從未見過。
媽的。他在心里罵了一聲,臉上卻掩飾不住欣喜的笑容。
心在“怦——怦——”跳,那是多年久違的感覺。
愉快而激越的心情化為電流,他握著虛擬槍械的手微微顫抖,興奮、恐懼乃至狂熱占據了他的心靈,甚至在云大腦系統中造成了異常強烈的波動,整個界面一片光輝,仿佛傳說中的神仙降臨。來吧!來吧!他大聲喊著,仿佛要把整個情緒都釋放出來。
在對我的講述里,K花了很長篇幅來描述這次對ADS的探索和挑戰。他切斷了其他所有的通信,老板、妻子、孩子還有樓下賣豆漿的傻子都不存在了,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就是世界,無比的愉悅,無比的歡快……
這大概就是心理學上那什么,心流吧!
說這話時K撓著頭,臉上掛著他一生都沒有過的光彩。
到了這里,或許你們會以為,K和我講述的,是一個游戲玩家傾其一生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戰斗的故事,我也很希望如此。但是很遺憾,現實的故事包含了這一方面,卻永遠不止這一方面,這個故事有著另外的結尾……
K在ADS里進行了極高超的挑戰,他仿佛用上了整個生命,終于突破了那密密麻麻的電網,獲得了最后的勝利。然而在即將看到“you win”的熟悉字跡之前,突然間屏幕一暗,K被踢了出來,他心里猛地一驚,趕緊重新登錄。
然而無論如何都登錄不上去。
K突然明白了,ADS被刪除了,整個服務器都不復存在。曾經那些在游戲里,在論壇上記錄下的點滴,全如夢幻泡影,化為數據的碎片,不管是物質的世界還是數據的世界,都再也不會存在。K愣住了,已是中年的他突然感覺渾身冰冷,然后他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他哭了那么久,聲音是那么大,多年的感情在空無一人的云大腦網絡里傳遞。如果現在有一個人上線,或許會感受到他無比的悲痛,伴隨著他落下淚來。
然而那些能感同身受的人,在他哭得聲音嘶啞,幾近力竭的時候才姍姍來遲。
他的聲音里也帶著哭腔,聽得出來他在努力控制:“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并不知道還有如此忠實的玩家。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欺騙了大家,我們罪大惡極。”
K僅存的理性感覺到了不對,他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游戲的制作者。”那人說道,“也是自閉癥孩子陽陽的監護人,哦不,他不是孩子了,他甚至比你還大,就在剛才,他去世了。”
K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聽完那個人的敘述的,那個人告訴他,他們是某研究室的自閉癥研究團隊,而那個名叫陽陽的孩子,是一個低功能自閉癥患者,由于大腦發育不全,不要說天才了,他連自己進食、上廁所都不會。
他從小作為實驗用孩子在研究所和特教學校間長大,在母親的照顧下,陽陽勉強活到了二十歲。然而他的智力連四歲的孩子都不如,根本無法在世上生活下去。就在陽陽二十一歲那一年,他母親因為重病去世了,而高大的陽陽,卻依舊只是個吮吸著手指的孩子。
孩子的母親臨終前拉著老師和研究員的手,懇求他們一定要養活陽陽。
“然而我們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是學校和研究機構,不是福利院,不要說收養一個自閉癥孩子,就連收養一個普通孩子也做不到。”研究員頓了頓。
接下來的話,就連K都聽得不全明白,但他還是盡力轉述了——
研究員說,陽陽得自閉癥的成因雖然一直不是很清楚,但陽陽屬于低功能自閉癥,主要原因是大腦發育異常,無法產生認知和軀體刺激。而研究所一開始的目的,也想通過外接的云大腦,請別人來幫助陽陽實現他無法達到的部分。
然而研究很快遇到了瓶頸,即使只是要使陽陽達到能夠自理日常生活的程度,也要做到聽覺、視覺、味覺、認知的協調,這對云大腦產生的數據流異常強大,估計要上百人才能解決。每個都市人都忙于日常工作和生活,就算再好心,也無法抽出時間照顧一個自閉兒的生活。
所以研究所最后做了個冒險的決定,他們開發了ADS這個游戲。
云大腦接收陽陽受到的外界刺激以及想法,并加工成隨機的游戲和任務,通過服務器隨機發送給玩家。玩家通過處理游戲里的難題,幫助程序運算出數據,數據又一次轉化為刺激,通過神經系統傳到陽陽的軀體,最終達到讓他能和正常人基本相同的目的。
“幸運的是,這個游戲非常讓人喜歡。”研究員說,“這個自閉癥孩子一直活到了五十歲的高齡,能夠工作,能夠自理,而且在最后離開得非常安詳,我雖然是無神論者,但我還是覺得,他和他的母親都很開心——這是我們的勝利,也是你們的勝利。”
突然聽到這樣消息的K茫然不知所措,他只能嚅動嘴唇:“那游戲……”
“很遺憾。”研究員說,“因為每個自閉癥患者的成因和腦部缺損都不盡相同,這個ADS怕是再也不能復制了。我們會在不久之后公布所有的情況,到時候也會邀請您。您在最后時刻協助陽陽完成他最后的要求。我們將不勝感激。”
“哦。”K已準備好接受煽情的場面,“他最后說了什么?”
“他要求把輸氧管拔掉,那讓他很不舒服,我們滿足了他的臨終要求。”研究員覺察到什么,“嗯,很抱歉,現實就是這樣,一點也不想讓人落淚,甚至不比一個游戲結束。”
半年后,K在一個大城市的廣場參加了悼念陽陽的活動。
屏幕上滾動地播放著陽陽的照片,單看照片,只覺得他是個羞澀的大個子男人,和城市里的任何一個人沒什么兩樣,甚至和K的區別都不大。主持人和研究員煽情地在臺上講述著陽陽的故事,周圍有女孩的哭聲傳來,K只覺得茫然。
他也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冷漠,但比起逝去的游戲,他確實沒辦法對這個幾乎素未謀面的可憐人多出那么一點同情,就像樓下賣豆漿的傻子一般。他在人群中反復思索著自己這樣算不算自私,然后他決定盡快離開這里,切斷思索的絲線。
他轉過身,背對著人群孤身離去。這是這個大城市的秋季,天氣陰沉,廣場在一條江邊,風吹過來,有一點冷。研究員的演說還在繼續,他的話語里混著麥克風的雜音……
他好像在說演講的最后一句。
他說,謝謝玩家們,這是我們的勝利,也是你們的勝利。
他說,更重要的是,這是人類的勝利。
那一刻K突然被擊中了,他蹲下來,幾乎要又一次號啕大哭。
他告訴我,那一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最后沒有看見的“You win”,他以為游戲結束了,他以為舊云大腦系統成為古跡了,但就是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真正地存在了下來,成了不朽。
這或許是人類歷史上重要的一步,第一次由許多人幫助一個人戰勝先天的不堪,達到一生的完整。人類再也不需要靠突變和自然選擇去戰勝缺陷,他們終于能做些什么。
能親眼見證這些,K頓了頓:“我很驕傲。”
他的故事在這里結束了,我注意到,他在買豆漿時,不再刁難那個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