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忽有山河大地:龔賢筆下的“荒原”(文人畫的真性)
- 朱良志
- 2662字
- 2021-07-09 14:33:30
引言
在中國文人畫發展史上,龔賢[1]是個特別人物,他是一位好玄思的藝術家,將中國傳統哲學的智慧融入文人畫實踐中,可以稱為文人畫歷史中的“智者”。他是畫中的高手,但卻說“余不能畫而能談畫”,對自己的智慧思考頗為自信。龔賢有“半千”之字號[2]。學界不少人認為,“半千”之字號,是他狂者心態的體現,自許五百年中沒有他這樣的畫家。龔賢的“豈賢”之號,也被解為“哪里有我龔賢這樣賢達的人”。[3]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誤解。“半千”之字號,使用之初可能另有他意,或可能與其故國情懷有關(寓意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然而他晚年用此字號,當與他追求的藝術境界有關,與他心性拓展的哲學思考有關。半千并沒有明說,幾位好友為他道出其中關節。
曾燦(1625—1688)題半千畫像說:“不與物競,不隨時趨。神清骨瀅,貌澤形癯。心游廣莫,氣混太虛。將蜩翼乎天地,或瓠落于江湖。吾不知其為北溟魚,為即都,為橛株拘,為莊周之蝴蝶,為王喬之仙鳧,抑將為薊子訓摩挲銅狄,而忘乎五百年之居諸?”[4]畫家程正揆(1604—1676)說:“半千用筆,如龍馭風,如云行空,隱現變幻,渺乎其不可窮,蓋以韻勝,不以力雄者也。”[5]二位都隱隱之中暗含了“半千”之意。
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不與物競,不隨時趨,無天無地,無古無今,此“半千”情懷,也是他畫中追求的境界。讀他的畫,就像看到一個放曠之人,在靜寂的天地中,濯足八荒,筆下盡是無人野水荒灣,一抹寒煙浮動。一如其詩中所說:“江天忽無際,一舸在中流。”一任己心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間。
心性的拓展,是宋元以來藝術發展中的重要傾向,重視內覺的藝術將心性的拓展作為其秘器。宋元以來中國藝術的內傾化傾向越發明顯,藝術越來越重視內覺的智慧,而非留戀于外在形式上的描摹。在形式構造上,不少藝術家一方面盡量簡化形式,壓縮空間,淡去聲色,有意創造一種局促、偏狹的世界,刻意渲染外在世界對人存在空間的威逼。而另外一方面,又希望從中轉出一種從容回蕩、優游徘徊的精神,于偏狹中見廣大,由逼仄中出圓融,由此成就“萬物皆備于我”的心靈境界。
半千藝術中所體現的正是“萬物皆備于我”的傳統哲學精神。它的關鍵在性靈的“超越”[6],在籠天地于宇內、挫萬物于筆端的氣勢,在于高莽的宇宙中追求生命真性的藝術呈現方式。龔賢于此建立他獨特的“荒原”意象,其中包括強烈的“荒原意識”。
半千的荒原意識,從文人畫的義脈中流出,可以追溯到董、巨、范、李等大師的傳統,但真正賦予其生命真性的內涵是在元代,從倪黃的山水以及陸天游、曹云西的創造中,都可以看出半千荒原意象的影子。然而半千的創造是獨特的,他凝固成的荒原語言,是文人畫史上劃時代的創造,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半千是文人畫發展史上最具有“現代性”意味的藝術家之一。半千對中國畫最大的貢獻是對“山水語言”本身的探討,他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豐富了傳統“山水語言”的學說。
我們知道,西方藝術最重要的形式,早期是雕塑,后來是繪畫,所使用的語言主要是人體,即使發展到近現代,經歷具象、抽象和印象等轉換,人體作為表現思想的核心語言地位并未動搖。而中國藝術最重要的形式是繪畫(如書法與繪畫為姊妹藝術,園林的設計家是畫家,這與西方園林設計者是建筑家不同),它在發展早期也以人物作為主要語言,但隋唐五代以來漸漸轉化為以山水為主要語言。在山水畫發展中,今見六朝時期的壁畫,山水是作為背景而存在的。隋展子虔《游春圖》、唐初“大小李”等作品的出現方使山水畫獲得獨立地位。發展到五代北宋,荊、關、董、巨、李、郭等山水大師的相繼出現,開百代之標程,而他們的山水主要還是作為“實體山水”或“全景山水”而存在的。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山水作為人物活動的實景而存在,渺小的人物與雄強博大的山水形成強烈對比,并留有氣化哲學影響的痕跡。像董源的《瀟湘圖》,表現南方水鄉渡口發生的故事,山水迢遞,為此畫注入特別的氣氛。
但自王維以來,有一種山水圖式,我將其稱為“境界式山水”,漸漸躍上歷史舞臺,到了元代成為傳統山水畫發展最為耀眼的形式,從“元四家”到清代以來的石谿、龔賢、八大、石濤等,都有不凡的創造。此種山水,不是“作為風景的山水畫”,而是呈現當下直接體驗中所產生的生命境界,是一種“詩意山水”。一如王維《輞川集》詩,所呈現的是人與世界自在優游的生命境界。用具象、抽象、印象等都不足以表達它的內涵,因為這些說法終究還是形式上的考量。“境界式山水”的出現,影響中國藝術的幾乎所有形式,園林(園林就是“疊山理水”的藝術)等不用說,甚至影響到戲劇、音樂等其他形式。這在世界藝術史中都具有重要意義。它可以說是“山河大地”意義的發現。它的內在推動原因,有藝術思想的內在邏輯,有材料、人的生活方式等因素,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是哲學智慧的推動。
本書由“荒原”的角度,來討論半千對于這方面的思考。(圖1)




圖1 龔賢 山水圖卷
紙本墨筆 24.5cm×817.4cm 1679年 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藏
注釋
[1] 龔賢(1618—1689),字半千,號野遺,又號柴丈人。其山水畫有很高成就,為“金陵八家”之一。早年參加復社活動,入清后隱居不仕,是當時很有影響的遺民畫家。喜龍仁曾將其稱為中國的凡·高,康熙以來不少人將他當作格法派大師,有的研究者認為他是與石濤、八大山人鼎立的清初三大文人畫巨子。他生當明清易代之際,一生隱居不仕,醉心于讀書和作畫,有五十多年的作畫歷史,熱心于藝術教育(他的課徒稿和弟子王概的《芥子園畫譜》成為后世山水畫學習的津梁),是一位對文人畫理論做出重要貢獻的藝術家。
[2] 目前尚不能確切知道,半千是他的字,還是他的號。文獻記載有所不同。
[3] 當代藝術史界甚至有人以此諷之,認為他高自標置。說到“半千”的解釋,有的論者常會舉《舊唐書·文苑傳》的記載,此書載有員半千者:“員半千,本名余慶,晉州臨汾人。少與齊州人何彥先同師事學士王義方,義方嘉重之,嘗謂之曰:‘五百年一賢,足下當之也矣。’因改名半千。”現在還不能確切知道此字號何時開始使用,但在他明亡后的作品中大量出現,說明至其晚年,“半千”仍在使用。即使早年使用此字號可能受《舊唐書》這一典故的影響,到了晚年其思想也有變化。幾位與之密切接觸的朋友的解釋當是可以依據的資料。
[4] 曾燦《六松堂集》詩集卷一,民國豫章叢書本。
[5] 程正揆《書龔半千畫》,《青溪遺稿》卷二十四,清康熙刻本。
[6] 曾有論者認為,與西方哲學相比,中國沒有“超越”的哲學,這是對中國哲學的絕大誤解。還有論者認為,今人論中國哲學的“超越”特性,這個詞匯都是從西方借用而來的。殊不知,“超然物外”,早在先秦之時,就是一種普遍的哲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