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亮與六便士(一)
- 毛姆精選作品集(套裝共三冊)
- (英)毛姆
- 4040字
- 2021-07-06 15:46:11
實不相瞞,剛和查爾斯·斯特里克蘭認識時,我壓根就不覺得他有什么出眾之處。但現在,對于他的偉大杰出,卻很少有人會否認了。我所說的偉大并非福星高照的政治家,抑或戰功赫赫的軍人之偉大——這些人偉大,與其說是本身素質使然,倒不如說是沾了他們地位的光,一旦環境發生變化,其偉大性便會大打折扣。人們常常會發現:離了職的首相也不過就是個夸夸其談的說客,而將軍沒有了士兵,就只不過是街面上那種失了勢的草莽英雄。然而,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那種偉大,卻是真正的偉大。你不見得喜歡他的藝術,但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對其產生興趣——他的藝術會讓你久久無法平靜,會緊緊地扣動你的心弦。斯特里克蘭遭人嘲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為他仗義執言,抑或反潮流地歌頌他,不再被視為古怪的行為。他的種種缺點,如今已成了對他優點的不可或缺的補充。他在藝術界的地位盡可以繼續爭論。崇拜者對他的頌揚和貶抑者對他的詆毀也許都有些任性,但有一點是無可爭辯的——那就是他是一個天才。在下認為:藝術家的個性是藝術中最令人感興趣的部分,如果藝術家的個性獨特,那就算是他身上有一千個缺陷,我也統統都可以原諒。在我看來:委拉斯凱茲[1]的繪畫固然比埃爾·格列柯[2]技高一籌,但由于墨守成規,使得人們覺得他的作品有點陳腐;而來自克里特島[3]的比埃爾·格列柯則不然——他的作品具有宣泄肉欲的特性以及悲劇色彩,仿佛在揭示自己靈魂的秘密,將其作為祭品奉獻出來。一個藝術家,無論是畫家、詩人還是音樂家,無非就是用作品裝點世界,或崇高,或美麗,滿足人們的審美要求,然而其中也有些地方有點像宣泄人類的性本能,表達人類野性的一面。藝術家奉獻作品的同時,也把他個人的偉大才能展現了出來。探索藝術家的奧秘,猶如看偵探小說,也是那般引人入勝。這一歷程,宛若探索宇宙的奧秘,其妙處在于找不到解開謎團的答案。斯特里克蘭的作品,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表達出一種個性,一種奇特、痛苦、復雜的個性,而正是這一點甚至使那些不喜歡他作品的人也不會對其等閑視之,正是這一點使得世人對他的人生和性格充滿了好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直到斯特里克蘭去世四年之后,莫里斯·休萊特才撰文發表于《法蘭西信使報》,使這位不為人所知的畫家不致湮沒無聞。這篇文章起到了引領作用,之后,原來多少有些怯于發聲的評論家才站出來說了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休萊特在法國藝術評論界享有至高無上、無可爭辯的權威性。他的觀點不可能不受重視,雖然看上去有些夸張,但他的評價后來被證明是公正的。由于他定了基調,查爾斯·斯特里克蘭聲名鵲起,如今地位已固若金湯。一夜成名,這在藝術史上是極具浪漫色彩的事例。不過,我此處不打算評述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作品(跟他的性格有關聯的作品除外)。有些畫家很是傲慢,聲稱外行是理解不透畫作的,如果喜歡,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什么也別說,掏錢買即可,對此我持不同看法。若是將藝術視為只有藝術家才能理解透的門類,那就既荒唐又錯誤了。藝術是感情的表露,使用的是一種人人都能理解的語言。但是,我也承認,評價藝術,如不掌握實際的繪畫技巧,就很難提出真正有價值的觀點,而我本人對繪畫一竅不通。幸好在這方面我不必冒任何風險,因為我的朋友愛德華·萊格特先生既是一位寫文章的高手,又是一位令人敬仰的畫家,他在一本小書里[4]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作品已經做了詳盡的論述——此書筆調翔實,堪稱典范,只可惜這種文風如今在英國已遠不如在法國那么受人推崇了。
莫里斯·休萊特在他那篇遠近聞名的文章里簡單描述了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生平,意在激發世人的關注。他熱情洋溢,但不摻雜個人的好惡,真正的目的是要將有為之士的目光吸引到這個最具獨創性的畫家身上——他是個老道的新聞記者,不可能不知道,只有吸引住人們的“眼球”,才比較容易實現他的目標。那些過去和斯特里克蘭有過接觸的人(有些是他在倫敦時就認識他的作家,有些是他出入巴黎蒙馬特高地咖啡館時見過他的畫家)這時不由驚呆了,發現他們眼中的那個只不過是個功不成名不就的畫家,跟無數畫家別無二致的人,竟然是個跟他們擦肩而過的真正的天才,其大名頻頻出現于連篇累牘發表于法國和美國刊物的各種各樣的文章中。這些文章有的追溯他的一生,有的評述他的作品,這就更增加了他的知名度,激發同時又無法滿足公眾的好奇心。這一話題成了熱門話題。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不辭勞苦,在一部頗具影響力的專著里[5]列了一份清單,將富有權威性的精粹文章一一列出。
人類的天性是制造神話。對那些與眾不同的人物,如果他們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詫異或者具有神秘色彩的事件,人們就會如獲至寶,緊緊抓住不放,編造出種種神話,并狂熱地深信不疑。這是“浪漫”對“平庸”的一種抗爭。而這些具有傳奇色彩的事件便成了“英雄”前往不朽境界最保險的通行證。沃爾特·雷利爵士[6]能夠永遠被人們牢記的原因,是他曾讓伊麗莎白女王踏著他鋪在地上的披風走過去,而非將英國的名字傳播到了那些尚未被發現的國土上[7],這令憤世嫉俗的哲學家想起來便不屑地付之一笑。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生前默默無聞,四面樹敵,而非廣交朋友。于是,作家們寫他的生平時借助活躍的想象力揮毫落墨,以彌補材料的不足,也就不足為奇了。有一點非常清楚:盡管人們對斯特里克蘭的生平知之甚少,但也足夠浪漫主義文人演繹出故事來了。他的生活中有不少古怪、可怕的行徑,性格有點乖戾,命運多舛、一生坎坷——這樣的遭遇經過發酵就產生了一段傳奇,而明智的歷史學家對這種傳奇故事是不會貿然反駁的。
可羅伯特·斯特里克蘭牧師偏偏就不是一位明智的歷史學家。他認為人們對他父親的后半生有過多的誤解,公開表示自己為父親立傳[8]就是為了“排除某些流傳甚廣的誤解”,而這些謬傳“給生者帶來很大的痛苦”。誰都知道,關于斯特里克蘭的生平,人們公認有許多地方會叫一個體面的家庭大惑不解。我讀這本傳記的時候真有點忍俊不禁,慶幸自己不是這樣的作者——該傳記全無色彩,味如嚼蠟。斯特里克蘭牧師在傳記里刻畫的是一個體貼的丈夫和慈祥的父親,一個性格善良、作風勤奮、品行端正的君子。當代教職人員在研究經卷時(我認為應該稱之為“釋經”)都掌握著驚人的本事,擅于粉飾遮掩,而羅伯特·斯特里克蘭牧師“解釋”他父親人生中的事例時則更是“乖巧”(孝順兒孫會覺得這種行為不便效仿)——這種本事在時機成熟時肯定會使他在教會中榮登顯赫的高位。我仿佛看到他那肌肉發達的小腿上已經套上了主教的皮靴子。他的行為很勇敢,但也有危險,因為斯特里克蘭之所以聞名遐邇,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人們普遍接受了的傳說——許多人對他的藝術感興趣,只是因為討厭他的性格,或者同情他的慘死。這個當兒子的想為父親遮丑,誰知卻適得其反,不啻給追星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斯特里克蘭的一幅最重要的作品《薩瑪利亞的女人》[9]九個月前曾在佳士得拍賣行拍賣,賣給了一位知名收藏家。由于這位收藏家后來突然逝世,這幅畫被再度拿到佳士得拍賣行拍賣。這次拍賣正值斯特里克蘭牧師的傳記出版、人們議論紛紛之際,該畫竟然比此前少賣了二百三十五鎊——這顯然不是一種偶然現象。幸虧人們酷愛神話,因而對這部使他們的獵奇心大失所望的傳記嗤之以鼻,如若不然,只靠斯特里克蘭個人的權威和作品的獨創性,恐怕很難挽回大局。時隔不久,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文章就問世了,藝術愛好者們的疑慮不安終于消除了。
與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同屬一個歷史學派的人不僅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而且認為人之本性要多壞有多壞。當然,比起那些喜歡用浪漫筆觸塑造人物,描畫出一個個道貌岸然君子的作家,這一派歷史學家的著作肯定能給讀者帶來更大的閱讀享受。在我看來,如果把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10]的關系只寫作經濟上的聯盟,而無其他瓜葛,會叫人感到遺憾的;要讓我相信提比略[11]同英王喬治五世一樣是個毫無瑕疵的君主,那你得拿出大量更多的證據(蒼天有眼,這恐怕是無法做到的)。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在評論羅伯特·斯特里克蘭牧師那部天真的傳記時措辭強烈,會叫人不由得對那位可憐的作者心生惻隱。牧師對某些事情三緘其口,被定性為虛偽;牧師采用迂回曲折的說法,被斥為說謊;牧師對一些事情避而不談,則被說成是有隱情。這部傳記的確有缺陷,牧師作為作者難辭其咎,但作為兒子則情有可原。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也受到殃及,被斥為拘謹、虛偽、矯揉造作、滿口謊言、狡詐以及劣根性深。若論我個人的看法,我認為斯特里克蘭牧師實在不夠慎重,不該反駁人們已深信不疑的說法——即他的父母之間“不和睦”。他在傳記里引用了一句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從巴黎寄回的家書里的話,說父親稱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而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卻把原信復制了出來——原信似乎是這樣寫的:“愿上帝懲罰我的妻子!她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希望她能下地獄。”即便教會處于鼎盛期時,對于不順眼的事實,也不敢如此肆意掩蓋的!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是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一位狂熱崇拜者,若是想粉飾斯特里克蘭牧師的傳記,是不會承擔風險的。可他有一副火眼金睛,能看穿表面天真無邪的行為包藏有什么樣不可告人的動機。他既是一個藝術研究者,又是一個精神病理學家,對人們的心理活動了如指掌——任何一個探索心靈秘密的人都不如他那樣能入木三分地透過現象看本質。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看出難以說出口的隱情,而他可以看出根本說不出口的隱情。看到這位博學的文章作者怎樣不遺余力地搜尋所有能叫傳記中的主人公蒙羞的證據,真是令人拍案叫絕。每當他列出一件能證明主人公冷酷無情或者卑鄙自私的證據,他內心對他的熱情就會增加一分。在他找到了斯特里克蘭某件早已被人忘記的軼事,能夠拿來嘲弄羅伯特·斯特里克蘭牧師所謂的“孝心”時,他得意得就像是一個在宗教法庭審判異教徒的法官。他的那股鉆勁兒實在令人吃驚——再細微的小事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你盡可以放心,如果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有一筆洗衣賬沒有付清,此事一定會被記錄在案;倘若他借別人半個克朗[12]不還,這筆債務的每一個細節也絕對不會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