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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自序
我想給自己寫個序,因為我真的有好多想說的。
我的第一本小說集是2005年出版的。那年我十三歲,作家出版社策劃了一個“90后美少女叢書”。當時的中國少年作家班從千百人里選了三個小會員,我是其中之一。我能被選中,不是因為我寫得特別出眾,而是因為我媽一再堅持。我的媽媽是一個很有韌性的人,意志強大,偶爾強大到能扭曲現實。她堅信我是個天生的作家,到處游說,風風火火,最終說服了作家班和出版社,把新書首發式放到了我的老家紹興。我記得那天的活動很盛大,好像是在某個景區里。我的媽媽作為家長代表發表了演講,說我們所有人都是閏土的子孫,說我們大家都有一個隱秘的文學傳統,等等——很多年以后,她還會很得意地向我復述這場演講。我不記得她的演說,不記得那天發生的大部分事。我唯一記得的是簽售環節,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臺上,坐下,用歪歪扭扭的字一本本簽書。我記得臺下的小伙伴們向我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我把這件事一筆帶入了這部小說集的第一個故事——《海怪》。無名的第一人稱(很顯然是我最喜歡的、難以逃離的敘事人稱),女主坦率而輕蔑地對陌生的長輩講,她小時候出的書是她媽媽找關系出的。就一筆,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這一筆就像某種酸性物質,時不時地腐蝕著我的日常,長久以來一直在我的記憶里燃燒。二十年過去了,時光踉蹌,世界飛馳,我的母親在日復一日地衰老。她在生活中和從前一樣——激烈,易怒,堅定。只是如今的她對我的寫作不再抱有崇高的期望,她只希望為我的晚年生活找到一個絕對的依靠。
我出生在浙江湖州。跟大多數江南小城鎮一樣,這里風景秀美,生活富足。日子像那無盡的山水,一成不變地沉悶、逼仄。在我母親的堅持下,我小學畢業離家去杭州,念了外國語學校,那里強調素質教育和國際視野。我入學那年是2003年,正好遇上非典和擴招。我的同學來自全省各地,家庭背景大多非富即貴。大家都想走出去,也知道自己最終都會走出去,走向世界。我們的校訓是“寬容大氣,嚴謹篤學”。我們的老師從我們入學第一天開始就反反復復地告訴我們,我們跟一般的學生不一樣。我們必須保持最開闊的視野,用最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學習成績只是基本參數,真正的強者必須一并彰顯其他不可取代的、獨異的特長。
我的母親為我安排了特長。所以從一開始,我就不需要刻意爭奪獨異的強者標簽。現在,當我回想起那漫長的中學六年,我終于開始領悟我母親非要讓我出書,非要爭取的意愿。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公務員,權勢和人脈在當地穩健,但十分有限。我們沒有私家車,我的母親只好在周末坐幾小時的大巴和公交車,輾轉從湖州到杭州的校園,監督我學習,偶爾提幾盒茶葉在周日晚自習前送給我的班主任——每當這時候,我都會因羞恥而轉身避開,更加奮力地、若無其事地同小伙伴們玩耍。即便如此,在我出版第一本書之前,我的班主任從未對我表現出任何特殊的青睞。勢利像印章,驕傲地寫在老師們的臉上。
去年疫情結束以后,我在上海參加了一次中學校友會,地點是四行倉庫,一個敞亮精致的空間,據說是一位學弟贊助安排的。中學時就被注入體內的精英血液在沸騰,不同年級的校友共聚一堂,真誠地懷念中學時代的美好時光:年復一年的文藝演出、體育競技、奧數科創、模擬聯合國、出國訪學、演講比賽……我們都走出去了,都走向世界了,都在為我們的國家和社會做貢獻。曾經的強者依然是強者。曾經的晚會主持人、模聯中美代表、演講冠軍,曾經憑借父母的權勢和個人的努力耀眼奪目的他們,如今都獲得了校園承諾他們的人生,那樣輝煌遠大的前程。我也依然是曾經校園里,那些揮斥方遒的老師們在當時就看到的我——那個在我母親偏執的努力下,讓他們看到的我:大學老師,作家,體面的知識分子。我過著我的中學時代允諾給我的生活。
我感到羞慚,我感到疲憊不堪。
中學時代的陰影籠罩在這本集子的上方。
我有時會寫得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有一樣的感受——至少從表象看來,我的大多數同學們都把那六年儲存為一段閃閃發光的記憶。我也記得那些歲月里的諸多美好,可每次當我不無炫耀地和大家一起回憶、講述那些日子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一個個無能無力的、弱小的時刻,那些在現實面前恍然徹悟的瞬間。
我天生爭強好勝,遺傳了我母親的激烈、易怒和堅定。中學六年,我連跑帶跳,成天奔馳在一條條自認為值得競跑的賽道。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瘋狂地愛上耐力型體育運動的,因為我很快發現,標準的競速計時是相對公正的:你可以相信時間,而不是極易偏頗的裁判;只要付出,你就會有回報。而在其他絕大多數賽道上,我總是輸。總是輸得不甘心,輸得氣急敗壞,號啕大哭。我拼盡全力的賽跑是多么徒勞,像從一堵墻跑到另一堵墻。有什么東西在壓著我,阻攔我。沒人看得到我。沒人愿意給我機會,一切早就分配好了。
只有文學的賽道向我敞開了。可我一直明白,在這條暢通無阻的賽道上,任何輕而易舉、不容置疑的存在,也都是不公正的。
我的中學時代教會了我如何在一個爭奪資源的名利場里生存,如何在被現實擊碎的時候重新爬起來,如何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時候仍然抬頭挺胸,自命不凡,仍然像世界的領袖一樣,高傲地活著。我的中學教會我要成為生活的強者。
我沒法逃離我的中學時代。過去的日子像群山,在故事的背后起伏綿延。很顯然,我故事里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念了同一所中學。而在所有故事發生的這一年——疫情結束后的2023年,我們所有人的奇跡之年——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往。二十一世紀的頭二十多年,我們的全部青春,已經咆哮著沖過去了。“寬容大氣,嚴謹篤學”,我們做到了嗎?所謂“精英”的社會責任,我們承擔了多少?我們真的走出去了嗎?“世界青年”除了是一個階層標簽,還能意味什么?我們的知識,到過世界各地、見過不少世面的閱歷,究竟為我們帶來了什么?難道沒人能認識到,我們所有侃侃而談的過往、如今和未來,只是被資本與階層賦能的世界經驗?在那些重復的危難時刻,我們究竟做了什么?我們所做的一切,最終是否只是中學時代的循環往復——只是在一個比校園稍大一點的社會場域里,依賴個人先決優勢,繼續爭奪資源、斤斤計較的游戲?我們大多數人已經幾乎沒有階層跌落的風險,可誰不知道,誰看不到,繼續向上攀升的道路早已變得那樣荒誕不經?就像《海怪》里那個不停地、無法抑制地從女主不可靠的敘事里涌出來的句子——“我與世界的聯系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我們的生活鋒利而沉重,因為“這個世界早已變得昏暗無常”。
可無論如今的中產生活看起來有多同質,我親愛的老同學們啊,我們都一樣執著地在生活的噩夢里,在自我與世界的對抗里,氣喘吁吁。當然,我們喘息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輕巧,有的疏狂,有的愚鈍,有的偏執。《恩托托阿巴巴》里duke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名校保送、多語背景、美國藤校、暑期實習、非洲工廠……這些一半是我高中就熟知的duke,一半是duke自我解封之后親口告訴我的奇遇。是的,連封閉的經驗都是真實的——疫情三年,duke把自己關了十年。喬良也有原型。前一陣我第一次去香港見了他。我們在九龍狹窄的街道上并肩行走,好像在曲折的時光隧道里行進。《仍然活著》里祝力文的形象基于我曾經在中學里非常羨慕的一類強勢的女生。我一直嫉妒她們比我優異的成績、比我出眾的樣貌和口才、比我優越得多的家庭條件。我想變成她們。于是我想象了她們二十年后的模樣,把她們合并成了祝力文。如此好“強”的女生,在進入男性主導的成人社會之后,依然是不可能忍受性別劣勢帶來的壓迫的。她的抵抗,一方面是遵循強者邏輯,飲酒社交,累積資本,攫取權力,成為比男性更強勢的強者;另一方面就是利用資本與技術,在物質上解決女性最重要的生育問題。她當然是一個理性而迷人的角色,盡管在敘事中的呈現不一定討喜。
還有《海怪》里的書奇,《人工湖》里的林瓊,《世界已老》里的一方。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一旦有了這樣的形象設定,我寫起來就毫不費力,只需和她們一起呼吸。書奇的故事最不可思議,因為她在我原本的設想中只是背景故事的配角。我沒有想到最后她會如此強勢地回到故事的結尾。我的朋友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結婚生娃,一二三胎的逐一降世幾乎與生育政策同步,盡管她和這個階層的大多數人一樣,堅持為娃選擇了美國護照。去年疫情結束以后,我們見了面。她向我表達了突如其來的迷茫,即將一生一事無成的焦慮。這種焦慮是我們共享的恐懼,但大概也是我們尚未老去的標志——停滯的安逸容易引發腐朽,人只有不斷迷茫、焦慮、痛苦,才能把活力注入生命。
我很愛我的朋友們。我想在她們喘息的天空上撰寫歷史。
我已經十年沒有寫過小說了。2023年以前,我上一次在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是2018年,《帝木》——那是我2013年,二十二歲時沒日沒夜寫的一篇六萬多字的中篇小說,最后被刪減到一萬字放在《收獲》上發表。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也是一個真誠的故事。我之所以愿意把那篇真誠的小說裁剪、擠壓,一是因為待刊的雜志是《收獲》,二是因為我當時在復旦讀博,鐵了心要評國家獎學金,如果及時兜售那篇小說能再給自己加6分。換言之,是因為虛榮和功利。
現在的我依然虛榮、功利。這是我的基因和我的中學時代決定的。出人頭地,那是我母親需要我寫作的原因,也是我寫作最直白的動力。我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決心,沒有掩飾過自己對榮耀與幸福、自由與權力的渴望。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寫作生疏了。我中學時一個月就能寫完一部長篇小說,比如2008年寫的《偏執狂》,但現在的我每次寫作之前都必須緩慢地從學期繁雜的教學、科研和行政活動中爬出來,像從自己的一副軀殼里爬出來。我爬得很艱難,因為另一副創作的軀殼已經銹跡斑斑、生硬,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還歡迎我。我不得不承認,在文學創作的賽道上,我年輕時領先的優勢已經結束了。我輸了,我只能從頭開始。更糟糕的是,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么相信自己了。我害怕自己根本不具備那種曾經深信不疑的天才,能夠不諂媚不低頭,把我應得的一切奪過來。
我很看重這個故事集。這一次,我決定要相信自己看重的故事。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獲得了一種很好的感覺。不夸張地講,我感到我在重生——我從來沒有這么坦誠地面對過我自己。我的人物沒有死在屏幕上,我的詞語在大口呼吸。
我必須感謝所有鼓勵我、幫助我讓這些故事被看見的人。謝謝你們,我還在慢慢爬起來,慢慢學。學敘事,也學著放任故事,敘述我。
顧文艷
2024年5月8日 星期三,飛往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