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滔天洪水:世界秩序的重建

1915年圣誕節早上,格拉斯哥(Glasgow)工會工人不斷發出噓聲,以此來迎接大衛·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這位過去的自由主義激進派、現在的軍需大臣。勞合·喬治要求招募更多士兵投入戰爭,并說出了一番頗有預見性的話。他警告說,這場戰爭將重建整個世界:“這就是那場滔天洪水,它是自然的戰栗……給人類社會和工業文明帶來聞所未聞的改變;它是一場颶風,把現代社會的花花草草連根拔起……它是一場地震,將歐洲生活的巨石拋到空中;它是大地又一次的震動,各個國家稍不小心,就將前進或者倒退幾十年?!?span id="tkp7xqe" class="math-super">[1]四個月后,在戰線的另一側,德國宰相特奧巴登·馮·貝特曼·霍爾維格(Theobald von Bethmann Hollweg)說出了同樣的話。1916年4月5日,在噩夢般的凡爾登戰役開始六個星期之后,霍爾維格把一個事實赤裸裸地擺在了德國國會面前: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經歷過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后,歷史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2]這場激烈的大戰足以改變一切。到1918年,亞歐大陸上的古老王國——沙皇俄國、哈布斯堡王朝以及奧斯曼帝國,都已經在“一戰”中土崩瓦解,中國則因內戰而動蕩不安;到20世紀20年代,東歐和中東的地圖已然重繪。盡管這些變化是如此不可思議、眾說紛紜,但其重要性仍然是無法否認的,因為與之同時發生的還有另一個更加深刻卻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改變。一種新秩序在戰火中冉冉升起,它超越了新興國家喋喋不休的爭吵和民族主義表演,徹底重建了英國、法國、意大利、日本、德國、俄國和美國這些大國之間的關系。理解這場權力轉移的規模與重要性需要一些地緣政治和歷史的想象力。這個正在形成中的新秩序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其決定性因素——新興大國美國——的缺席。但對于那些持這種看法的人來說,這一結構性變化的前景確實有一種讓人癡迷的魔力。

1928年年底到1929年年初,在大戰結束十年之后,三位同時代的人——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和列夫·托洛茨基(Leon Trotsky)——都在回顧歷史。1929年元旦,在斯坦利·鮑德溫(Stanley Baldwin)保守黨內閣中擔任財政大臣的丘吉爾正抓緊時間完成他“一戰”史詩《世界危機》(The World Crisis)的最后一卷《戰后》。對于那些熟悉丘吉爾后來的“二戰”回憶錄的人來說,最后這一卷令人驚訝。1945年后,丘吉爾將創造一個新詞“第二次三十年戰爭”(Second Thirty Years War),把對德國的長期戰爭描述為一個單獨的歷史事件。然而在1929年,他說的可大不一樣。[3]那會兒丘吉爾在面對未來時相當樂觀,而不是垂頭喪氣。一套新的國際秩序似乎已經在“一戰”的狂風暴雨中逐漸形成了。通過兩個區域性條約,全球性的和平已經建立起來:1925年10月在洛迦諾(Locarno)提出的《洛迦諾公約》(Locarno Treaties,12月在倫敦簽署)以及在1921年年底到1922年年初所召開的華盛頓會議上簽署的《關于太平洋區域島嶼屬地和領地的條約》(Pacific Treaties)。對于這兩個條約,丘吉爾寫道:“是一對堅不可摧的和平金字塔……需要得到世界大國及其全部陸海軍力量的擁護?!边@兩個條約使1919年在凡爾賽未能完成的和平具有了實質性的內容,將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這張空白支票填寫完畢。丘吉爾認為,“我們翻遍歷史,也無法找到類似的偉大事業”。他寫道:“現在,我們的希望建立于穩定的基礎之上……我們將永遠遠離戰爭的恐懼。在這個美好的時代,各個大國向著世界組織穩步邁進,確信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span id="lmnjfml" class="math-super">[4]

而對于希特勒和托洛茨基來說,他們在“一戰”后十年回望歷史時,顯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1928年,曾經的“一戰”老兵、從失敗的起義者轉型成為政治家的阿道夫·希特勒,在大選失利的同時,還在跟自己的出版商討論,打算在第一本書《我的奮斗》(Mein Kampf)之后再來個續集。第二本書的計劃是將他1924年以來的演講和文章編成合集,但由于《我的奮斗》在1928年的銷量就像希特勒在選舉中的表現一樣糟糕,因此他這份手稿并未出版。這就是后來的“第二本書”(‘Second Book’ [Zweites Buch])。[5]對于托洛茨基來說,他倒是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寫作和思考,因為在與斯大林(Stalin)的斗爭失敗之后,他被驅逐到了哈薩克斯坦,1929年又流亡到了土耳其。在那里,他筆耕不輟,記述下自1924年列寧逝世后的革命局勢。[6]把丘吉爾、托洛茨基和希特勒放到一起,雖然說不上令人反感,但也挺不搭調的。對一些人來說,將這三個人相提并論,本身就足以引發爭論。當然,無論是作為作家、政治家、知識分子,還是作為道德個體,這三個人的分量都不盡相同。但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他們對世界政局的看法互相印證。

和丘吉爾一樣,希特勒和托洛茨基也都注意到了一件事。他們都相信,“一戰”開啟了“世界組織”(world organization)的新階段。然而,不同的是,丘吉爾認為這一新情況值得慶賀,但對于像托洛茨基或者希特勒這樣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意味著被歷史拋棄。從表面上看,1919年所達成的和解似乎使歐洲中世紀末期開始出現的主權自決觀念更為合理了。這一觀念在19世紀促成了巴爾干半島上新生民族國家的形成,以及意大利和德意志的統一,又在當前奧斯曼帝國、沙皇俄國與哈布斯堡王朝的崩潰中達到了巔峰。然而,盡管主權國家的概念變得豐富,但其內涵已經被掏空。[7]大戰已不可逆轉地削弱了歐洲的所有參戰國,即使其中最強大的國家和戰勝者也不例外。1919年,法蘭西共和國在太陽王[*]的凡爾賽宮慶祝自己對德國的勝利,但無法掩飾的是,“一戰”終結了法國成為全球列強之一的企圖。對于那些19世紀誕生的弱小民族國家來說,戰爭帶來了更多的創傷。1914年到1919年,隨著戰事起起伏伏,比利時、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和塞爾維亞都幾近亡國。1900年,德國皇帝趾高氣揚地在世界舞臺上占領了一席之地;可二十年后,德國就已經墮落到要跟波蘭在西里西亞(Silesia)的邊界問題上爭論不休,最后還得找一位日本子爵來主持爭端的地步。德國已經變成了國際政治(Weltpolitik)一詞的賓語,而不再是主語。意大利在戰爭中倒是加入了戰勝國集團,但除了盟友信誓旦旦對它許下的承諾,和平只是強化了它作為二等國家的自我認知。如果要說歐洲有一個贏家的話,那就是英國,所以丘吉爾才會有一種晴空萬里的感覺。不過,英國以前可是世界帝國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歐洲強國。當時的人覺得大英帝國在經歷過戰爭后還算是差強人意,這只進一步證明,歐洲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在一個世界性強國的時代,歐洲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的地位都已經不可逆轉地只能是偏居一隅了。[8]

唯一一個看起來在戰爭中毫發無損,甚至變得更加強大的國家是美國。事實上,美國占據著絕對優勢地位,以至于人們再次開始思考17世紀時從歐洲歷史中排除出去的那個問題:美國是否就是當年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王朝意圖建立的那個包羅萬象、席卷世界的帝國呢?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人們心頭。[9]20世紀20年代中期,托洛茨基發現,“分崩離析的歐洲”意識到“自己與美國之間的關系正如同”戰前歐洲東南部國家與巴黎和倫敦的關系。[10]它們空有主權國家的華服,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希特勒在1928年警告說,歐洲的政治家必須幫助其人民擺脫普遍存在的“政治上的輕率無知”,否則,“北美大陸那位感受到挑戰的世界霸主”將把它們都貶低到瑞士或荷蘭的地位。[11]從白廳的角度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丘吉爾感到,這股力量并不是歷史的猜測,而是權力的現實。正如我們將看到的,20世紀20年代,英國政府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自己必須面對這個痛苦的現實,即美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大國。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新型的“超級大國”,對世界其他主要國家的經濟和安全利益行使著否決權。

本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試圖勾畫出這一權力新秩序的形成過程。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因為美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方式展示著自己的權力。在20世紀早期,美國的領導人無意將自己塑造成一個世界范圍的軍事大國。他們通常不會直接出面,而是采取間接的方式、用潛在的手段來施加自己的影響。盡管如此,美國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還原世界各國努力構建國際新秩序,并最終承認美國核心地位的過程,將是本書的主要工作。這個過程是一場全方位的斗爭,涵蓋了經濟、軍事和政治各個領域。它在“一戰”還未結束時就已經開始了,并一直延續到戰后的20世紀20年代。搞清楚這段歷史十分重要,因為我們需要理解美式和平(Pax Americana)的緣起,今天,它依然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主要特點。另外,搞清楚這段歷史還能為我們提供一把鑰匙,幫助我們正確認識丘吉爾在1945年用“第二次三十年戰爭”來概括的第二場世界風暴。[12]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暴力如脫韁野馬一般不斷升級,這其實說明了那些暴亂分子認為自己面臨著什么樣的力量。希特勒、意大利法西斯分子,以及他們的日本同伴采取那樣極端的行動,恰恰是因為他們隱隱約約感受到,美國的資本主義民主未來將會支配整個世界。這個敵人看不見摸不著,它正在策劃一個陰謀,要將全世界都籠罩在其邪惡的影響之下。這樣的想法很顯然有些神志不清,但是,如果想要搞清楚兩次大戰之間的極端暴力政治是如何在“一戰”中及其結束之后逐漸發展起來的,我們就必須認真對待秩序和暴亂的這種辯證關系。如果僅僅將法西斯運動和蘇維埃共產主義運動看作與歐洲近代的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相似的事物,或者等到1940—1942年它們在歐亞大陸盛行,似乎將要改變歷史的時刻才開始了解它們,那就太片面了。意大利、德國、日本,以及蘇聯的領導者,都把自己看作以暴抗暴,反抗強大、不公正國際秩序的人。20世紀30年代這些政治家都認為,西方大國不是軟弱,而是懶惰和虛偽。它們曾經擊垮過德意志帝國,也有能力改變現狀,卻將自己偽裝成正人君子和樂天派,隱藏鋒芒。想要搶先一步阻止歷史終結于這種不公平的狀態之中,就需要冒著極大的危險,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13]這就是那些暴亂分子從1916年至1931年的歷史里獲得的可怕經驗。本書就將回顧這段歷史。

哪些關鍵因素支撐起了這個在其潛在敵人看來如此不公正的新秩序呢?通常認為,這一新秩序有三個主要方面——道德權威,以及支持它的軍事力量和經濟優勢。

在許多參與者看來,這場大戰始于帝國沖突,是一場傳統的大國戰爭;然而它的結束卻飽含道德和政治意味——一個聯盟的偉大勝利,這個聯盟宣稱自己是世界新秩序的捍衛者。[14]在一位美國總統的帶領下,進行并且贏得這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是為了維持國際法的統治,結束獨裁和軍國主義。正如一位日本觀察家所說:“德國的投降從根本上動搖了軍國主義和官僚主義。結果,很自然地,基于人民、反映人民意愿的政治,即民本主義[?],就像在一場競相奔向天堂的賽跑中,戰勝了全世界的思想?!?span id="h41lbst" class="math-super">[15]丘吉爾對這一新秩序的描繪十分生動——“一對堅不可摧的和平金字塔”。而金字塔的價值,恰恰就在于它們是精神與物質力量共同塑造的巨大豐碑。對丘吉爾來說,這兩座引人注目的金字塔恰似當代人想要將國際權力納入文明社會的雄心壯志。托洛茨基的性格則決定了他不會使用那么美好的字眼。在他看來,如果國內政治和國際關系確實已經無法分割開來,那么,二者都可以簡化為一個單一邏輯:即使是在像法國、意大利或者是德國這樣的國家,“全部的政治生活”,包括“黨派和政府的更替,歸根到底都將由美國的資本主義所決定”。[16]托洛茨基用他一貫的嘲諷風格展現在人們眼前的,不是莊嚴宏偉的金字塔,而是一幅極不諧調的畫面:芝加哥的屠夫、鄉下的參議員和煉乳制造商,向法國總理、英國外交大臣和意大利獨裁者,大談特談裁減軍備與世界和平將帶來的好處。這樣的場景讓人看著不舒服,但它們恰恰預示著,美國在用自己標榜的和平、進步和繁榮的國際主義精神來追求“世界霸權”。[17]

然而,無論形式上如何不諧調,國際事務的這種道德化和政治化都是一場高風險的賭博。17世紀宗教戰爭以來,對國際政治和國際法的傳統理解已經在對外政策和國內政治之間筑起了一道防火墻。在一個大國外交和戰爭的世界里,傳統道德觀與國內法的觀念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新的“世界組織”的建造者要打破那堵墻,他們在有意識地玩一場革命游戲。的確,1917年時,革命的目標已經越來越清晰了,政體變更已經成為停火談判的一個先決條件。《凡爾賽和約》規定了戰爭罪,并宣布德國皇帝有罪;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與協約國一起宣布了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王朝的死刑。到20世紀20年代末,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侵略”戰爭被認為是不合法的。然而,盡管這些自由主義的規定如此誘人,但它們卻回避了根本性的問題:是什么讓戰勝國有權制定這樣的法律呢?強權就意味著權利嗎?為了實現這些規定,他們給歷史下了怎樣的賭注?這些聲明能為國際秩序搭建一個堅固的基礎嗎?人們不愿意未來發生戰爭,但宣布一個永久的和平是否就意味著,無論其合法性如何,人們都一定能很好地維持現狀呢?丘吉爾可以說一些樂觀的話,因為他的國家在很長時間里都是國際道德和法律最成功的推行者。但就像一位德國歷史學家在20年代提出來的那樣,如果一個人發現,在這個新秩序里,自己屬于被剝奪權利的人、屬于下等人之列,就像是和平金字塔中的“法拉欣”(‘fellaheen’)[?],那又會怎樣呢?[18]

對于真正的保守主義者來說,唯一令人滿意的答案就是將時鐘倒撥。他們主張,應該將道德的國際組織這趟自由主義列車倒回去,國際事務應該回到歐洲公法(Jus Publicum Europaeum)的理想化狀態之中,在那里,歐洲各王室在一個沒有審判、沒有等級的世界中比鄰而居。[19]然而,這只是虛構的歷史,與18世紀和19世紀國際政治的現實毫無關系。不僅如此,它還忽略了1916年春天貝特曼·霍爾維格對德國國會所說的那番話的分量:在這場戰爭之后,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20]真正的選擇要更加簡單明了:要么選擇一種新的循規蹈矩,要么選擇發起暴亂。這種暴亂在戰爭剛剛結束之時就在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身上得到了體現。1919年3月,他在米蘭組建起了自己的法西斯政黨,他指責說,正在形成的新秩序是“有錢人搞的一場道貌岸然的‘騙局’”,這里他指的是英國、法國和美國;“與無產階級民族相敵對”,這里他指的是意大利;“要將世界均勢的現實條件永遠固定下來……”[21]但他并不是要退回到想象中的舊制度,而是提出要繼續大步向前。在國際事務政治化的過程中高昂起丑陋頭顱的,是不可調和的價值觀沖突,這種沖突曾使17世紀的宗教戰爭和18世紀末的革命斗爭充滿血腥和暴力。考慮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如此可怕,接下來的,要么是永久的和平,要么是一場更加激烈的戰爭。

盡管這種對抗的危險清晰真實,但風險的嚴重性并不僅僅取決于被激發的憤怒情緒或是相互敵對的意識形態。要想建立并維持一個國際新秩序,其風險歸根到底還在于,要施加的道德秩序的可信性、它的優點被普遍接受的可能性,以及被召集起來支持它的軍事力量。1945年之后,在波及全球的美蘇冷戰沖突中,全世界人民都目睹了這種對抗性邏輯如何達到頂峰。兩個具有全球性影響的集團,充滿自信地宣揚著相互敵對的意識形態,各自用數量龐大的核武器儲備武裝自己,在“相互保證毀滅”(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思想下威脅著人類的生存。有很多歷史學家將1918—1919年威爾遜與列寧的爭論視為冷戰的一個先兆。這種推論盡管看起來頗為誘人,但其實是一種誤導,因為在1919年的時候,美俄兩國并不像在1945年時那么勢均力敵。[22]1918年11月,屈膝妥協的不光是德國,還有俄國。1919年世界政治的平衡狀態更接近于1989年的單極世界,而不是1945年的分裂世界。圍繞一個單一的權力集團和一套普世的自由主義“西方”價值觀重新安排世界,如果這樣的想法看起來像是重大的歷史偏離,那么,正是這種想法,使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后果如此引人注目。

對于同盟國集團來說,1918年的戰敗更是一件痛苦萬分的事情。因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過程中,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軍事主動權不斷地來回反復。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德國軍官總是能在局部確立優勢,并隨時有可能形成突破:1915年的波蘭、1916年的凡爾登、1917年秋天的意大利戰線,以及直到1918年春天的西線。但我們不能因為這些戰場上的戲劇性事件就把注意力從戰爭的根本邏輯上轉移開來。實際上,同盟國只對俄國取得了真正的優勢。在西線,從1914年一直到1918年夏天,情況一直是十分糟糕的。有助于解釋這一點的一個核心因素是軍事物資的平衡。從1916年夏天開始,英國軍隊為歐洲戰場建立起了一條跨大西洋的龐大供應線。同盟國當時建立起的局部優勢被扭轉只是個時間問題,它們在這場消耗戰中筋疲力盡。盡管直到1918年11月最后那段日子,同盟國還在堅持著脆弱的抵抗,但在那之后幾乎就全面崩潰了。當各大國云集凡爾賽參加那場史無前例的全球性集會時,德國及其盟友已經一蹶不振。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它們曾經引以為傲的軍隊被解散,法國及其在中東歐的盟友成為歐洲的主人。然而這一變化并不持久,法國人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1921年11月,在停戰三周年之際,各國領導人組成的高端集團第一次齊聚華盛頓,接受了美國用前所未有清楚明白的字眼勾畫出的世界秩序。在華盛頓會議(Washington Naval Conference)上,國家實力是用軍艦噸位來衡量的,并且像托洛茨基嘲諷的那樣,“定量”進行了發放。[23]《凡爾賽和約》中模棱兩可的用詞以及《國際聯盟盟約》(League of Nations Covenant)中的模糊化處理都不再被接受,各國在太平洋地區的戰略力量按照10∶10∶6∶3∶3的比例固定下來。位于前列的是英美兩國,它們地位相同,是僅有的兩個真正的全球性大國,其海軍力量遍布公海;日本排到了第三位,但其軍事力量僅限于太平洋;法國和意大利則退縮到了大西洋沿岸和地中海。除了這五個國家,其他國家都沒能進入這個體系;德國和俄國則根本就沒有被邀請參會。看來,這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后果:一個包羅萬象的全球秩序。在這個秩序中,對戰略力量的控制比今天我們對核武器的控制還要嚴格。托洛茨基指出,這是國際事務的一個轉折點,堪比哥白尼改寫中世紀的宇宙學。[24]

華盛頓會議是愿意接受國際新秩序的軍事力量一次強有力的發聲,但在1921年時,就已經有人懷疑,戰艦時代巨大的“鋼鐵城堡”真的就是未來的武器嗎?然而,這樣的討論在當時無關緊要。不管它們在軍事上的作用如何,軍艦是當時世界上最昂貴、制造技術最復雜的工具,只有最富有的國家才有能力維持一支作戰艦隊。美國甚至沒有用完自己的配額,大家都知道它有這個能力,這就足夠了。經濟力量已經完美詮釋了美國的實力,軍事力量只是一個副產品而已。托洛茨基不僅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還迫不及待地進行了定量分析。在國際競爭十分激烈的時代,人們特別喜歡搞一些比較經濟測量的“黑魔法”。托洛茨基認為,1872年,美、英、德、法各國的財富大致相當,都在300億美元到400億美元。50年后,各國之間顯然已經有了巨大差異。戰后德國幾近赤貧,托洛茨基認為它比1872年時還要貧窮。相比之下,“法國的財富大約增長了一倍(680億美元),英國也差不多(890億美元),而美國則擁有大概3200億美元的財富”。[25]這些數據只是一個大概的估算,但無可爭辯的是,在1921年11月華盛頓會議召開的時候,英國政府欠美國45億美元,法國欠美國35億美元,意大利欠18億美元;日本的國際收支平衡正在嚴重惡化,正急不可耐地向J. P. 摩根(J. P. Morgan)尋求幫助。與此同時,蘇聯的1000萬公民正靠著美國的救濟來度過饑荒。沒有任何其他國家曾對全球經濟有過這樣的優勢。

如果我們利用今天的統計數據繪制19世紀以來世界經濟的發展,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曲線分成兩個部分(圖1)。[26]從19世紀初開始,英帝國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1916年,也就是凡爾登戰役和索姆河戰役那一年,美國的總產值趕上了英國。從那以后,一直到21世紀初,美國的經濟力量始終是影響世界秩序的決定性因素。

032-01

圖1 各國GDP(購買力平價以1990年美元價值為標準)

有些人——尤其是英國人,總會忍不住將19世紀和20世紀的歷史描繪成一個權力繼承的故事,美國從英國手里接過了世界霸權的接力棒。[27]這讓英國人感到高興,卻是誤導性的,使人們錯誤地以為世界秩序仍是過去問題的延續,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可以一以貫之。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建立的世界秩序所引發的問題,與之前英國、美國或者任何其他國家所遇到的都不一樣。然而,這張財務狀況表同樣也告訴我們,美國的經濟實力在數量上和性質上都不同于曾經的英國。

英國的經濟優勢是在其帝國所創造的“世界體系”內部展開的,這個帝國從加勒比海延伸到太平洋,在一個“非正式的”廣闊空間中通過自由貿易、人口遷移和資本輸出而不斷擴張。[28]大英帝國為后來所有其他經濟體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模型,19世紀后期,這些經濟體將全球化的邊界不斷向前推進。看到主要競爭對手開始崛起,一些鼓吹成立“更大不列顛”(a ‘greater Britain’)的帝國學者開始游說,要將這個成員混雜的大聯合體打造成一個自我封閉的單一經濟集團。[29]但由于英國有著根深蒂固的自由貿易傳統,因此只在最糟糕的大蕭條時期,才實行了帝國特惠關稅。對于帝國特惠制的擁護者來說,美國正是他們想要的,英國卻不是。美國一開始只是十幾個不同殖民地的聯合,到19世紀初期,它已發展成為一個高度一體化的廣闊帝國。與英帝國不同,當美利堅合眾國向西邊和南邊擴張時,它設法將新的領土納入自己的聯邦體制中。由于自由的北方和蓄奴的南方在18世紀初建時的基礎就大相徑庭,因此這種一體化十分危險。1861年,在誕生還不到一個世紀的時候,美國快速擴張的政體陷入一場可怕的內戰。四年之后,聯邦保住了,但所付出的代價從比例上說相當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主要參戰國的損失。50多年后的1914年,當時活躍在美國政治舞臺上的那些人,他們的童年都有那場可怕血腥戰爭的記憶。只有當我們意識到,美國第28任總統所領導的,是自南北戰爭以來第一個由南方民主黨人組成的內閣,我們才會明白伍德羅·威爾遜執政時提出的和平政策蘊含著怎樣的危險。南方民主黨人將其自身政治地位的上升視為重新接納白人主導的美國以及重建美利堅民族國家的證明。[30]在付出了巨大代價之后,美國終于將自己打造成了史無前例的國家。這不再是西進運動時那個貪得無厭地擴張的帝國,但也不是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新古典主義“山巔之城”的理想。它是被古典主義政治理論判定為不可能的某種東西,是一個統一的、橫跨美洲大陸的聯邦共和國,一個超大規模的民族國家。從1865年到1914年,得益于英國所搭建的世界體系中的市場、運輸和通信網絡,美國經濟快速增長,其速度超過了之前的任何經濟體。同時在世界兩大洋上處于領先地位,這使得美國成為唯一一個想要并且能夠發揮全球影響的國家。將美國說成是從英國手里接過了世界霸權的接力棒,就如同1908年時一些人堅持把亨利·福特(Henry Ford)的T型汽車稱作“沒有馬的馬車”。這樣的標簽與其說是錯誤的,還不如說是死守成規。這不是繼承,而是一種范式上的改變,它符合美國對新型世界秩序的支持。

本書將用大量篇幅來討論伍德羅·威爾遜及其繼任者,但最基本的觀點其實很簡單。通過咄咄逼人地在整個美洲大陸上進行擴張,美國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影響全球的民族國家,卻避免了與其他大國的沖突。由此可見,美國的戰略觀既不同于英、法這樣的傳統大國,也不同于德、日、意這些新興的競爭對手。19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帝國主義進入了一個國際對抗的新時期。當美國在19世紀末期開始出現在世界舞臺上的時候,它就迅速意識到自身在結束這種緊張的國際對抗中的利益。的確,1898年時,美國的政治家也曾經因為自己在美西戰爭中首次進行了海外擴張而欣喜若狂,然而,面對在菲律賓實行帝國統治的現實,他們的熱情很快消退,一種更加深刻的戰略邏輯開始顯現。在20世紀的世界里,美國不可能孤立存在。在戰略空軍力量出現之前,美國軍事戰略中最核心的問題仍將是推動建設一支力量強大的海軍。美國需要確保加勒比海和中美洲的鄰居都“井然有序”,確保門羅主義這一阻止外部力量干涉西半球的柵欄依然屹立不倒,其他國家絕不允許進入。美國將逐漸增加基地和補給站,以部署自己的力量。但是,亂七八糟、麻煩纏身的殖民地對于美國來說則是多余的。在這個簡單卻關鍵的問題上,美洲大陸上的美國與所謂“自由帝國主義”的英國有著天壤之別。[31]

1899—1902年,在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最早提出所謂“門戶開放”政策的三份“照會”中,我們能清楚看到美國勢力的真實邏輯。作為國際新秩序的基礎,這三份“照會”提出了一項看似簡單但其實影響深遠的原則:商品和資本的平等進入。[32]重要的是搞明白這個原則不包含哪些內容。門戶開放并不要求自由貿易,在各大經濟體中,美國是最支持貿易保護主義的;同時,為了自己的利益考慮,它也并不歡迎競爭。美國非常自信,一旦大門打開,美國的出口商和銀行家就能讓所有對手出局。這樣,從長遠來看,門戶開放政策將削弱歐洲國家獨占的勢力范圍。但美國無意攪亂帝國主義種族等級或全球種族界限,商業和投資需要秩序,而不是革命。美國曾經明確想要扼制的是帝國主義,而它所理解的帝國主義既不是高效的殖民擴張,也不是白色人種對有色人種的種族統治,而是法國、英國、德國、意大利、俄國和日本所進行的“自私”的激烈對抗,這種對抗會把一個完整的世界分割成四分五裂的利益范圍。

戰爭將把伍德羅·威爾遜總統變成全球矚目的人物,他被喻為“自由國際主義偉大的開路先鋒”。然而,他的整個設計中的基本要素是美國勢力門戶開放邏輯可預見的延伸。威爾遜想要的是國際仲裁、公海自由,以及貿易政策的非歧視待遇,他希望國際聯盟能夠結束各帝國之間的對抗。對于一個確信通過軟實力的手段——經濟和意識形態——就能夠遠距離施展其全球性影響的國家來說,這是一種反軍國主義和后帝國主義的計劃。[33]然而,并不十分清楚的是,威爾遜究竟要將這種美國霸權的計劃推進多遠,以對抗歐洲和日本帝國主義的陰影。正如本書在開篇幾章將要講到的,1916年,當威爾遜把美國推到世界政治的最前沿時,他的任務是要避免“正確”的一方贏得第一次世界大戰,而要確保沒有贏家。他拒絕與協約國公開結盟,對于倫敦和巴黎方面正在進行的,并且希望把美國拉進來與自己并肩作戰的這場戰爭,威爾遜竭盡全力控制戰事不再升級。1917年1月在國會發表的那篇著名演講中,他曾提出一個目標:沒有勝利者的和平。只有這樣的和平才能確保美國無可爭辯地成為世界事務真正的仲裁者。本書將證明,盡管這一政策在1917年春天就已經慘敗,盡管美國并不愿意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直到20世紀30年代,它始終是威爾遜及其繼任者的首要目標。這一點也是回答下面這個問題的關鍵所在:如果美國打算全力以赴構建一個門戶開放的世界,并且也擁有豐富的、可隨意調用的資源來實現這個目標,那么,為什么事情最后完全走樣了呢?

自由主義列車的脫軌是兩次大戰間歷史研究的經典問題。[34]對此,本書大膽提出,只要我們先理解了以英美兩國為首的“一戰”戰勝國究竟占據多大的優勢,這個問題就會呈現一個新的面貌??紤]到20世紀30年代所發生的事情,這一點是很難被忽略的,而威爾遜主義的鼓吹者確實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相反的答案。[35]他們早已預見了巴黎和會的失敗,他們用悲傷的詞句講述著,英雄威爾遜如何徒勞無功地想讓自己擺脫“舊世界”的陰謀。這位認為未來屬于自由主義的美國預言家曾將自己的理念擺在腐朽的舊世界面前,而他與這個舊世界之間的區別將構成故事的主線。[36]威爾遜最終屈服于以英法帝國主義者為首的那個舊世界。結果是一個“糟糕”的和平反過來被美國國會否定,被所有英語國家,而不僅僅是美國的大多數民眾否定。[37]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舊秩序的負隅頑抗不僅阻斷了改革之路,還給更嚴重的政治后果打開了大門。[38]就在歐洲被革命和暴力反革命撕裂的過程中,威爾遜發現自己正與列寧相對而立,這似乎是冷戰的一個前兆。共產主義反過來復活了極端右翼思想,法西斯主義開始吸引世人的眼光。它首先出現在意大利,然后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在德國表現得最具毀滅性。1917—1921年經濟危機期間出現的暴力運動,以及日益嚴重的反猶和種族言論讓人不安,預示了20世紀40年代更大的恐怖。對于這樣的災難,舊世界只能責怪它自己。歐洲,加上它那個聰明的學生日本,才是真正的“黑暗大陸”。[39]

這個劇情的發展極富戲劇性,歷史學家對它進行了大量的闡釋。然而,除了能促成大量歷史學著作,其重要性還在于,它實際上影響了世紀之交以來大西洋兩岸在決策方面的爭論。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一直到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時期,威爾遜政府及其共和黨繼任者的態度幾乎完全取決于他們對歐洲和日本歷史的這種理解。[40]這種批評的言論不僅受到美國人的歡迎,很多歐洲人也對它頗有興趣。對于英國、法國、意大利和日本的激進自由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社會民主黨人來說,威爾遜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可用來反對國內政敵的依據。正是在“一戰”之中及戰后階段,歐洲從美國的實力和宣傳當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倒退”,這種感受在1945年之后更加強烈。[41]然而,認為黑暗大陸是在暴力地抵制歷史進步的力量,這樣的史觀具有切實的歷史影響,對于歷史學家也是有一定危險的。威爾遜主義令人心碎的慘敗投下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威爾遜主義關于兩次大戰之間世界歷史的構建衍生出了極其豐富的內容,以致人們需要有意識地努力不受它的影響。這就使我們開篇提到的那個不和諧三人組——丘吉爾、希特勒和托洛茨基——的觀點具有了強大的矯正價值。他們對戰后世界的看法與上述觀點大相徑庭,他們確信,世界事務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還都認為,這種變化是在美國的主導之下進行的,而英國心甘情愿地作為它的隨從。如果說確實有人在幕后為激進化進行邏輯論證,并將為極端分子的暴亂打開歷史大門,那么直到1929年的時候,托洛茨基和希特勒都還沒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最終,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大蕭條,才使得暴亂如山崩地裂一般被釋放出來。一旦讓極端分子得到機會,那么,正是覺得自己正面臨強大對手的想法,使他們對戰后秩序的攻擊充滿暴力且具有毀滅性。

這讓我們開始考慮闡釋兩次大戰之間的災難時的第二個重要線索,我們將其稱為霸權派的威脅。[42]這條闡釋線索的起點正是我們在這里所討論的,即協約國和美國在“一戰”中的壓倒性勝利。它所關心的問題并不是美國勢力的宗旨為何遭到抵制,而是在戰爭剛剛結束時占據如此明顯優勢的勝利者為何沒能獲得最后的勝利。不管怎么說,它們的優勢并不是空想出來的,它們在1918年的勝利也不是偶然的。1945年,一個相似的各國際聯盟將會更加全面徹底地打敗德、意、日。不僅如此,1945年之后,美國將繼續在其勢力范圍內建立起一個相當成功的政治經濟秩序。[43]那么,1918年之后,到底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美國的政策在凡爾賽流產了?為什么世界經濟在1929年從內部崩潰了?考慮到本書的出發點,這些問題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并且它們對于今天仍然具有意義?!拔鞣健睘槭裁礇]能把手里的勝利牌打得更好一些呢?管理和領導的邊界在哪里?[44]考慮到中國的崛起,這些問題的意義十分明顯。問題在于,要找到一個評價這種失敗的恰當標準,同時還要對意志和判斷力的缺失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這種缺失正是富有而強大的民主國家存在的嚴重問題。

面對兩種基本的解釋——“黑暗大陸”派與“自由主義霸權的失敗”派,本書試圖將二者綜合起來進行考慮。但要達到這個目的,并不是從兩派各找出一些東西糅合搭配到一起。相反,本書將對這兩種歷史論述的主流派別提出第三個問題,指出它們共同存在的盲點。無論是“黑暗大陸”還是“霸權失敗”的歷史模型,它們所描繪的歷史圖景往往都模糊了一個問題,即20世紀初期的世界領導者們所面對的形勢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45]當黑暗大陸派以“新世界、舊世界”的簡陋圖景進行闡釋時,這個盲點就已經存在了。這種解釋將變革、開放和進步都歸因于“外部力量”,它也許是美國,也許是革命的蘇聯;與此同時,帝國主義的破壞性力量則被含糊地定義成“舊世界”或者“舊制度”,它所指的時間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往前追溯到專制主義時代,或者更久遠的歐洲與東亞的血腥歷史。20世紀的災難由此被歸因于歷史沉重的包袱。霸權危機模式對兩次大戰間危機的解釋也許不太一樣,但它在回顧歷史時卻更加隨意,并且更不愿意承認20世紀初期也許真的是一個徹底變革的時代。這一派最強有力的觀點堅持認為: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從它在16世紀剛剛誕生的時候開始,一直都依賴一個起到穩定作用的中心力量——它也許是意大利城邦,也許是哈布斯堡王朝,也許是荷蘭共和國,也許是維多利亞皇家海軍。霸權更替的間歇期通常會出現危機。兩次大戰間的危機僅僅是最新的一次間歇,它發生于英國和美國的霸權更替之間。

這兩種觀點都沒有考慮到的是,19世紀末以來,國際事務中真實發生的那些變化,其速度、規模和激烈程度都是前所未有的。正如當時的人們很快便意識到的,各大國在19世紀末紛紛加入的“世界政治”的激烈競賽,并不是一個具有古老傳統的穩定體系。[46]其合法性既不來自王朝傳統,也不來自其內在的“自然”穩定性。它隨時會爆炸、充滿危險、吞噬一切、消耗巨大,到1914年時,也不過才存在了幾十年。[47]“帝國主義”這個詞并不存在于神圣莊嚴卻腐壞墮落的“舊制度”的詞典之中,它是一個新詞,直到1900年前后才被廣泛使用。它概括了一種新視角來理解一個新現象——在無限制的軍事、經濟、政治和文化競賽之下,對全球政治結構的重建。由此可見,黑暗大陸和霸權失敗兩種模式都基于一個錯誤的前提。現代的全球帝國主義是一種激進的新力量,而不是舊世界的殘余。出于同樣的原因,“在帝國主義之后”建立一種世界霸權秩序也是史無前例的。在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世界秩序現代模式所存在的各種問題集中出現在英國。當時,英國龐大的帝國體系正面臨來自歐洲中心地帶、地中海地區、近東地區、印度次大陸、廣袤無垠的俄國,以及中亞和東亞的挑戰。正是英國的世界體系將這些地區聯結在了一起,并由此使得它們各自的危機都具有了全球性的影響。當這些挑戰不斷出現時,英國遠不是自信滿滿地控制著整個局面,而是一次又一次扮演見機行事的救火員。面對快速崛起的德國和日本的威脅,英國放棄了自己的海外地位,選擇同法國、俄國和日本一起,努力在歐洲和亞洲達成諒解。英國帶領的協約國集團最終贏得“一戰”的勝利,但結果只是進一步強化了其戰略上的糾葛,并利用英法兩個帝國在全球的勢力,將之擴展到全世界,擴展到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于是,戰爭遺留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經濟和政治秩序的問題,卻沒有可以解決它的世界霸權歷史樣板。從1916年開始,英國人自己嘗試采取一些干預、協調和穩定的行動,而在帝國全盛期的維多利亞時代,他們可不屑于做這些事。大英帝國的歷史從來沒有如此緊密地與世界歷史糾纏在一起,反之亦然。這種糾纏不清的狀態不可避免地延續到了戰后時期。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盡管所能利用的資源有限,但戰后的勞合·喬治政府依然扮演了歐洲財政和外交的樞紐這一前所未有的角色。但這也成為他垮臺的原因。1923年,連續不斷的危機到了最糟糕的時刻,終結了勞合·喬治的首相職位,也讓全世界看到了英國霸權實力的捉襟見肘。世界上只有一個國家——如果有的話——能勝任這個新的、沒有哪個國家曾認真企圖扮演的角色,那就是美國。

1918年12月,當威爾遜總統訪問歐洲時,為了搞明白這幅新的世界圖景,他帶上了一支由地理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組成的團隊。[48]在“一戰”剛結束時,幾個大國所面臨的無序狀態在空間上范圍甚廣。戰爭在縱橫歐亞大陸的土地上創造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真空地帶。在數個古老的帝國中,只有中國和俄國存活了下來。蘇聯是第一個恢復元氣的。但有人熱衷于將1918年威爾遜和列寧之間的“疏遠”解讀為冷戰的前兆,這進一步證明了人們并不愿意承認戰爭所形成的特殊局勢。顯然,1918年之后,全世界的保守主義者都在思考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威脅。但這其實是在擔心爆發內戰和出現無政府狀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虛構出來的危險。它根本無法與1945年斯大林紅軍所展現出來的令人生畏的軍事存在相比,甚至也比不上1914年之前沙皇俄國的戰略重要性。在經歷過革命、對德國的失敗以及內戰之后,列寧的政權得以幸存,但也只是死里逃生。整個20世紀20年代,共產主義一直在打防御戰。哪怕到了1945年,也很難說蘇聯和美國擁有同等地位。再往前二十多年,如果將威爾遜和列寧視為旗鼓相當的兩個人,其實是沒能認識到當時局勢一個真正重要的特點:俄國內部的嚴重崩盤。1920年的俄國是如此虛弱,以致成立還不到兩年的波蘭共和國都覺得可以攻打俄國了。紅軍的實力足以抵擋敵人的進攻,但當蘇聯人向西進軍的時候,他們在華沙城外遭遇了慘敗。這與《蘇德互不侵犯條約》(Hitler–Stalin Pact)以及冷戰時代的情況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比。

意識到歐亞大陸的部分權力真空,我們就不會奇怪,為什么日本、德國、英國和意大利那些咄咄逼人的帝國主義鼓吹者會感到進行擴張的天賜良機正在到來。勞合·喬治內閣里的帝國主義支持者、德國的埃里希·魯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將軍、日本的后藤新平,他們毫無掩飾的野心為黑暗大陸說提供了大量證據。然而,盡管他們的觀點明顯都很極端,但我們還是應當注意到他們戰爭言論中的細微區別。魯登道夫這樣的人絕不會錯誤地認為自己徹底重新規劃亞歐大陸的偉大設想是傳統治國之道的表現。[49]他之所以認為自己的宏大野心是合情合理的,正是基于他認為世界已經進入了一個重要的全新階段,即全球權力終極斗爭的最后或是倒數第二個階段。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贊成什么“舊制度”的。他們激烈地批評傳統主義者,認為后者總以勢力平衡與合法性問題為借口,不敢抓住歷史的機會。自由主義世界新秩序最激烈的反對者并不是舊世界的鼓吹者,而本身其實就是未來世界的創造者。但他們又不是現實主義者。通常所說的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之間的那些區別其實向威爾遜的反對者做出了太多讓步。威爾遜也許丟了顏面,但帝國主義者發現自己同樣處于不利境地。早在戰爭期間,人們就清楚地看到,每一個想要進行擴張的宏大計劃本身都存在著問題。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條約》(Treaty of Brest Litovsk,簡稱《布列斯特條約》)——代表帝國主義最后的和平——在1918年3月被批準生效后僅僅幾周,就被它的締造者們否定了,他們正竭盡全力擺脫自己政策的矛盾性。日本的帝國主義者徒勞無功地大發雷霆,因為日本政府打算吞并整個中國的決定性措施被否定了。最成功的帝國主義者是英國,它主要在中東地區進行擴張。但這個例外恰恰證明了這一規律。由于英法帝國對立的主張,整個地區陷入了混亂無序。正是“一戰”及其后果,導致中東地區成為一個戰略包袱,直到今天還是這樣。[50]在更加成熟的英帝國權力核心之上,其政策主線是退讓、自主和地方自治,并最終形成了像愛爾蘭和印度這樣的白人自治領。這條主線未能獲得一致認可,英國人也是相當不情愿的,但不管怎樣,它的發展方向是確定無疑的。

對威爾遜的失敗所進行的常見描述,總是說這位美國總統陷入了老牌戰爭帝國主義的攻擊。而真實的情況是,過去的帝國主義者自己意識到,在帝國主義時代之后,他們必須找到適合新時代的新戰略。[51]許多關鍵人物開始將這種新的國家利益具體化。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Gustav Stresemann)讓德國既與協約國合作,也與美國合作。愛德華七世時代帝國主義狂熱分子約瑟夫·張伯倫(Joseph Chamberlain)的長子、英國外交大臣奧斯丁·張伯倫(Austen Chamberlain),因為在推進戰后歐洲安排上的不懈努力,與德國外交部部長施特雷澤曼都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第三個因《洛迦諾公約》而獲得諾貝爾獎的人是阿里斯蒂德·白里安(Aristide Briand),法國外交部部長,曾經的社會黨人,1928年的《非戰公約》(Pact to Outlaw Aggressive War)就是以他的名字來命名的。[§]日本外相幣原喜重郎則代表了一條東亞和平的新道路。所有這些人都與美國親近,并視之為建立一個新秩序的關鍵因素。但如果我們過度聚焦于一些個體來認識這種變化的話,無論他們多么重要,總還是未得要領。這些個體對于改變的態度常常是模棱兩可的,他們在自己對舊決策模式的留戀和所感受到的新時代本質特征之間搖擺不定。丘吉爾這樣的人確信新秩序充滿了生機,而希特勒和托洛茨基卻沮喪失落,原因正在于,這個新秩序看起來是建立在比個體的人格力量更加堅固的基礎之上的。

人們很容易把20世紀20年代的這種新氛圍與“一戰”后出現的“公民社會”、大量國際主義者,以及非政府和平組織看成一樣的東西。[52]然而,認為新的道德事業就是國際和平社團、權威人士的世界主義大會、熱情洋溢相互支持的國際婦女運動,以及遍布全球的反殖民運動,這樣的傾向反而間接使人們更加認同帝國主義頑固殘留在權力心臟之中的舊有看法。相反,和平運動的軟弱無力使憤世嫉俗的現實主義者得以強硬地堅持他們的主張,歸根到底,只有權力是最重要的。本書提出的觀點有所不同。本書試圖在政府機構自身的內部而不是外部,在軍事力量、經濟和外交的互動之中,找到權力計算的根本性變化。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這在法國表現得最為明顯,而法國是“舊世界國家”中最飽受非議的一個。1916年之后,法國并沒有糾纏于歷史的仇恨,我們可以看到,巴黎方面當時的最高目標就是與英國和美國共同建立起一個新的、以西方為主導的大西洋聯盟。這樣,它就使自己擺脫了與沙皇獨裁政府的可惡同盟,它從19世紀90年代開始就一直依賴于這個同盟,以換取一個含糊不清的安全保證。這使法國的外交政策與其共和國憲法保持一致。尋求成立大西洋聯盟成為法國國家政策新的當務之急。在1917年之后,這一國家政策將哪怕是像喬治·克列孟梭(Georges Clemenceau)和雷蒙·普恩加萊(Raymond Poincaré)這樣相去甚遠的人都聯合到了一起。

在德國,唱主角的是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他是魏瑪共和國穩定時期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在1923年魯爾(Ruhr)危機的高潮之后,施特雷澤曼對于德國親西方政策的形成無疑起到了關鍵作用。[53]然而,作為一個帶有俾斯麥印記的民族主義者,他直到比較晚的時候才艱難地適應了新的國際政治。支持施特雷澤曼提出的每一項著名新舉措的,是基礎廣泛的議會制聯合政府。但在其成立之初,施特雷澤曼經常與之產生嚴重分歧。聯合政府的三個成員:社會民主黨、基督教民主黨(Christian Democrats)以及進步自由派(progressive Liberals),是戰前德國國會最主要的民主力量。這三個團體都曾因反對俾斯麥而聞名。他們之所以能在1917年6月團結起來,共同接受馬蒂亞斯·埃茨貝格爾(Matthias Erzberger)這位平民主義基督教民主黨人的領導,是由于對美國的潛艇戰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我們將會看到,對他們新政策的第一次考驗在1917年年底就出現了。當列寧提出和平訴求的時候,德國國會聯合政府盡可能地放棄了魯登道夫考慮不周的擴張主義,并試圖在其東方構建一個他們希望具備合法性,因而也可持續的領導權。臭名昭著的《布列斯特條約》在本書中被與《凡爾賽和約》相提并論,倒不是因為它的報復性質,而是因為它也是一場“變壞了的美好和平”。德國國內關于《布列斯特條約》所帶來的勝利和平的爭論被視為國際政治新時代的重要前兆,因為這種爭論對德國國內秩序與對國際事務同樣關注。德皇威廉二世的政權既不愿履行承諾,在國內進行改革,也不愿制定切實可行的新外交政策,這為1918年秋天革命性的變革奠定了基礎。我們將會看到,當德國在西線遭遇失敗時,正是德國國會中的多數派,他們在1918年11月到1923年9月之間,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大膽地將自己國家未來命運的賭注押在服從西方國家上。從1949年至今,德國國會多數派的正統繼承者,即基督教民主黨、社會民主黨與自由民主黨,依然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民主政治與德國參與歐洲事務時的中流砥柱。

在國內政策與外交政策的關聯,以及究竟選擇暴力政變還是屈服退讓方面,20世紀初期的德國和日本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19世紀50年代,面對被外國強權滅國的危險,面對俄國、英國、中國和美國這些潛在對手,日本的反應就是占據主動,著手國內改革與對外擴張的計劃。正是這項以極高的效率和極大的勇氣遵循的方針,讓日本獲得了“東方普魯士”的稱號。但人們很容易忽略的是,這一過程往往受到另一個發展傾向的制衡,即通過效仿、結盟與合作來尋求安全,這成為日本霞關外交的新傳統。[54]這一傾向的首次實現是1902年與英國結成伙伴關系,后來又與美國達成暫時的戰略性妥協。與此同時,日本的國內政治也在發生變化。日本民主進程與和平外交政策之間的緊密聯合不比其他任何地方簡單。然而,“一戰”以來,日本逐漸成形的多黨議會政治成為對軍部領導權的有力約束。正是內政與外交的這種重大關聯反過來提高了風險。到20世紀20年代末,那些主張實行強硬外交政策的人同樣提出要在國內進行革命。正是在20年代大正時期的日本,兩次大戰間政治的兩極性體現得最為明顯。只要西方各國能控制住世界經濟的局勢并維護東亞的和平,日本的自由主義者就能占據上風。一旦這個軍事、經濟和政治的框架瀕臨崩潰,鼓吹帝國主義侵略擴張的人就會抓住機會。

經過這番重新闡釋我們就會發現,與黑暗大陸說的觀點正好相反,大戰的狂風暴雨最初并不是轉化成為冷戰時美蘇相互競爭的兩極狀態,也不是像同樣過時的觀點所認為的,轉化成了美國民主主義、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的三方競賽。戰后出現的,是對和平與綏靖戰略的多邊多極探求。在這一探求過程中,所有大國的計劃都取決于一個關鍵性因素:美國。正是這種盲從讓希特勒和托洛茨基感到擔心,他們兩人都希望大英帝國能夠成為美國的挑戰者。托洛茨基還預言了一場新的帝國主義戰爭[55],而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中已經明確表示,要建立起一個盎格魯——日耳曼聯盟,以對抗美國和策劃世界陰謀的邪惡猶太人。[56]然而,盡管20世紀20年代的托利黨政府氣勢洶洶,但英美對峙的局面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英國做出了一次意義非凡的戰略讓步,和平地將第一把交椅讓給了美國。而當英國的民主政治迎來工黨執掌的政府之后,這一傾向也只是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拉姆齊·麥克唐納(Ramsay MacDonald)在1924年與1929—1931年所領導的兩屆工黨內閣顯然都堅定地把大西洋作為自己的重心。

然而,盡管大家都承認了美國的地位,暴亂還是即將到來,這讓我們再次回到霸權危機派歷史學家所提出的那個重要問題。在那個盛況空前的時代,西方國家為什么失去了對局面的控制呢?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該做的也已經做了,現在我們就只能從這樣的事實中尋找答案了,即美國未能與法國、英國、德國和日本共同努力穩定一個可行的世界經濟,并建立起一個新的集體安全體制。顯然,同時解決經濟和安全這兩個問題,是避免走入帝國主義競爭時代的死胡同的必由之路。鑒于它們都曾經歷過的戰亂,以及未來有可能出現更嚴重破壞的風險,法國、德國、日本和英國都能認識到這一點。但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只有美國能夠讓這樣一個新秩序穩定下來。這樣強調美國的責任并不是要回到美國孤立主義的簡單敘事,而是說,在探求答案的時候,我們必須堅定地回過頭來把手指指向美國。[57]應該如何解釋美國不愿面對“一戰”之后的挑戰這一事實呢?如果想把“黑暗大陸”和霸權失敗兩種解釋綜合起來,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想要真正地綜合二者,不僅需要意識到這兩個方面,即“一戰”后擺在美國面前的全球領導權是一個全新的事物,而其他各國也在積極尋求一個超越帝國主義的新秩序。第三個需要注意的要點是,大多數對20世紀國際政治的敘述,認為美國自己進行現代化的過程非常簡單。但事實上,與世界體系中的任何其他國家一樣,這是一個劇烈變動、混亂不堪、捉摸不定的過程。的確,想一想這個曾經是殖民地的國家中隱藏在深處的裂痕:它從大西洋黑三角貿易中誕生,在野蠻侵吞西部的過程中擴張,土地上布滿了來自歐洲的大量移民,屢屢遭受創傷,又必須在資本主義大發展的洶涌浪潮之中永不停歇地運轉??梢钥吹?,美國現代社會的問題的確十分嚴重。

在努力治愈19世紀扭曲痛苦的歷史的過程中,一種觀念逐漸形成,并且在美國得到了政見不一的兩黨的共同認可,那就是美國例外論。[58]在一個毫不掩飾的民族主義時代,并不只有美國認為自己的國家具有特殊使命。19世紀自尊滿滿的那些國家,沒有哪個未曾感受到天命。但值得注意的是,“一戰”結束之后,美國例外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強勁和流行,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世界其他主要國家正在開始承認彼此之間的緊密聯系和相互依賴。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威爾遜以及這一時期其他美國政治家的長篇大論就會看到,“進步時代國際主義最重要的來源……是民族主義自身”。[59]他們想讓世界接受美國神授的“領頭羊”角色。當美國的天命感與強大的實力結合起來時——正如1945年之后的情形,就會形成一種真正的變革力量。1918年,這種力量的基本要素已經具備,但威爾遜政府及其繼任者都沒有明確說出來。這樣,問題又以新的形式出現了:為什么20世紀初的美國例外論最終沒能得到一個有效的宏偉戰略的支持?

我們將要得出的結論讓人不禁想起一個直到今天依然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人們——尤其是歐洲歷史學家——通常把20世紀初描述為美國現代社會一躍而起登上世界舞臺。[60]然而,本書堅持認為,日新月異的發展其實是與深遠持久的保守主義比鄰而居的。[61]盡管世界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但美國人還在堅持19世紀末就已經是當時仍在運轉的最古老的共和國制度。正如其國內許多批評家所指出的,這在很多方面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要求。在維護內戰以來的國家團結、激發國家的經濟潛能方面,與1945年之后能夠高效扮演世界霸權支柱的那個“大政府”相比較,20世紀初的美國際聯盟邦政府其實并不健全。[62]為美國建立一個更加高效的國家機器,這是內戰結束后各個政治派別中的進步分子都希望能夠完成的任務。19世紀90年代經濟危機之后大量涌現的令人不安的平民主義者,更加強了實現這一任務的緊迫性。[63]必須做點什么,以讓在華盛頓的美國政府不受日益嚴重的斗爭的影響,這些斗爭不僅會威脅到美國的國內秩序,還會影響美國的國際地位。這是20世紀初期威爾遜及其之前各屆政府的主要任務之一。[64]然而,盡管泰迪·羅斯福(Teddy Roosevelt)[?]與其同僚認為,軍事力量和戰爭是一個進步國家體制的有力指標,威爾遜卻反對這種陳腐的“舊世界”道路。他在1917年春天之前所堅持的和平政策,是要竭盡全力讓自己的國內改革計劃不要被戰爭導致的政治狂熱與社會、經濟混亂所影響。但這最終徒勞無功。在威爾遜第二個任期中的1919—1921年,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20世紀第一次想要重建美國際聯盟邦政府的偉大努力化為烏有。結果,不僅《凡爾賽和約》被撕毀,一場突如其來的經濟沖擊更是從天而降——1920年的世界性經濟蕭條,恐怕是20世紀歷史上被最嚴重低估的歷史事件。

如果把美國國家體制和政治經濟的結構性特點考慮進來,我們將可以用一種更寬容的眼光看待美國例外論。在對美國歷史的特殊價值和天命色彩的贊美中,美國例外論帶有一種伯克式(Burkean)的智慧,體現出美國政治階層充分認識到了,在20世紀初期前所未有的國際挑戰與他們所管理的這個國家被嚴重束縛的能力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協調。例外論者念念不忘的是,這個國家在不久之前剛剛被內戰撕裂,它的種族與文化組成如此多樣,而共和政體內在的弱點又使其多么容易陷入僵局或嚴重的危機。在遠離歐洲和亞洲如脫韁野馬一般的戰爭暴力的愿望背后,其實是認識到,盡管美國財大氣粗,但其政治實力仍有局限。[65]當威爾遜和胡佛時代的進步主義者展望未來的時候,歸根到底,他們并沒有打算徹底克服這些局限,而是想要保持美國歷史的連續性,并調和它與“一戰”后開始出現的新國家秩序。這便是20世紀初期最具諷刺意義的事:在一個快速發展變化、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體系的核心地帶,是一個對其自身的未來持保守觀念的政體。威爾遜以防御性的詞匯描述自己的目標,即要在世界范圍內保障民主制度,這不是沒有原因的;“恢復常態”成為20世紀20年代的標志性口號,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由此給所有那些試圖促成“世界組織”的人帶來的壓力,將成為貫穿本書的紅線。這條紅線從1917年1月威爾遜試圖用一個沒有勝利者的和平來結束一場有史以來最悲慘的戰爭,一直延伸到14年后的大蕭條,這場20世紀初期摧毀一切的危機,轉向了它的最后一個受害者:美國。

本書所記載的血腥動蕩的事件將19世紀充滿自豪感的民族歷史徹底掉了個個兒。死亡與毀滅讓每一種樂觀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哲學——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民族主義,還有馬克思主義——心碎。但人們該如何理解這場巨變呢?對于一部分人來說,這預示著一切歷史意義的終結,所有進步觀念的崩坍;也可以用宿命論的觀點來看待,或者把它看作對最野蠻的本能行動的許可。還有一些人要清醒一些。發展——盡管尚不明確,但甚至也可以說進步——是存在的,但它比人們所期望的更加復雜和充滿暴力。歷史的發展并沒有遵從19世紀理論家所構建的井然有序的階段理論,而是采取了托洛茨基后來所說的“不平衡和綜合發展”模式,它是一張大網,將以不同速度發展的事件、人物和過程松散地連接在一起,這些個體的進程以錯綜復雜的形式相互關聯。[66]“不平衡和綜合發展”這個短語本身并不簡潔,它很好地概括了我們在此討論的歷史,既涉及國際關系,也涉及相互關聯的國家政治的發展,從美國經亞歐大陸直到中國,涵蓋了整個北半球。對托洛茨基而言,它規定了一種進行歷史分析和政治行為的方法。這個短語表達了他的一個堅定看法:即使歷史沒有什么確定性,它也不是沒有邏輯的。要想獲勝,就要使自己的歷史智慧變得敏銳,這樣才可以發現并抓住罕見的機會。同樣,對列寧來說,這位革命理論家的一個關鍵任務就是發現帝國主義“鏈條”上最薄弱的一環,并向其發起攻擊。[67]

站在政府而不是革命家一方,政治學家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在20世紀60年代為“不平衡和綜合發展”提供了一個更形象的說法。他將大大小小的國家比喻成“一條鐵鏈上的囚犯”(a ‘chain gang’),一群被捆綁在一起、蹣跚前行的人。[68]這些囚犯千差萬別,有的比別人更暴力,有的頭腦簡單,還有的展現出多重性格。他們既要與自己斗爭,也要與別人斗爭。他們可以尋求成為整條鐵鏈的統治者,或者尋求與別人合作。在鐵鏈可以活動的范圍內,他們享有一定程度的自主,但終究還是被綁在一起。不管我們選用哪一種描述,它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要理解這樣一個相互聯系的動態系統,就必須先研究整個系統,并追溯其在一段時期內的運動;要理解它的發展,我們就必須先進行梳理。這就是本書的任務。


[*]指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編者注

[?]日本大正時期政治學者吉野作造用“民本主義”翻譯democracy,有別于強調憲法主權在民的“民主主義”,吉野的“民本主義”不區別主權在天皇或在人民,但主張政府重視人民福祉、意向,政策、決定以民義為基礎、國民為政治主體?!幷咦?/p>

[?]源自阿拉伯語,指中東和北非的農民?!幷咦?/p>

[§]《非戰公約》又稱《凱洛格——白里安公約》(Kellogg-Briand Pact),故有此說。——編者注

[?]即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泰迪是他的昵稱?!幷咦?/p>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玛纳斯县| 闽侯县| 曲周县| 孟连| 洛扎县| 上杭县| 黄梅县| 普格县| 黄龙县| 竹北市| 怀安县| 怀远县| 高要市| 边坝县| 鄂托克前旗| 平邑县| 红原县| 台湾省| 洛隆县| 仪陇县| 县级市| 长葛市| 文登市| 积石山| 鹤庆县| 永顺县| 磐石市| 裕民县| 贵州省| 呼伦贝尔市| 株洲县| 合肥市| 尚义县| 牟定县| 灵丘县| 威信县| 突泉县| 丹寨县| 高平市| 商河县| 青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