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當他從蒙朧中清醒過來的時候,那女子已經與身邊的老大爺攀談起來了。老大爺是兩站之前上車的鄉下人。三四郎記得,當時火車已經要開了,他一邊呼喊著一邊匆忙跑進來,脫下上衣,露出滿是針灸印記的脊背。老大爺擦干身上的汗水,坐在女子身旁。這期間,三四郎一直看著他。

大爺身旁的女子是在京都站上車的。剛上車,三四郎就注意到了她。皮膚黝黑是這個女子給人的第一印象。三四郎從九州轉乘山陽線火車,在列車逐漸靠近京都、大阪的時候,女子的皮膚也逐漸白皙起來,看著她,三四郎泛起了絲絲鄉愁。在這個女子走進車廂的時候,他就想,終于有一位異性同行了。從膚色來看,這個女子應該是九州人。

她皮膚的顏色和三輪田家的阿光姑娘一樣。遠離家鄉之前,只覺得阿光讓人十分厭煩,離開她真是件幸事。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阿光其實并不討厭。

從容貌上講,眼前的女子更勝一籌。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睛炯炯有神,額頭也不像阿光的那么寬大,看起來順眼極了。因此,三四郎總是不時地抬頭看一眼這個女子,有時候甚至會與她四目交接。老大爺在這個女子身邊落座時,三四郎更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當時,她帶著沁人心脾的笑容說道:“好的,您請坐。”然后就給老大爺讓座。看了一陣,倦意襲來,三四郎便睡著了。

看這狀況,他睡覺的時候,女子已經與老大爺相談甚歡了。三四郎睜開眼,一言不發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女子談到了這樣一些事情——說到玩具,京都的質量又好、價格又便宜,比廣島的好多了。她到京都辦事,下車后便順路過蛸藥師買了一些。好久沒有回鄉下,想到能回去見見孩子,就覺得高興。因為丈夫突然不再匯錢回家,不得已之下,她先回了娘家。她的丈夫曾經在吳市當海軍,戰爭爆發之后去了旅順。打完仗后曾經回家待了一段時間,后來聽說大連能掙錢,又跑去那里謀生。開始時還經常寫信、匯錢回來,日子過得還算滋潤。但好景不長,半年之后,丈夫突然斷了音信,不再匯錢回來了。好在丈夫不是什么風流的人,自己倒也放心,但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所以,在沒有丈夫的確切消息之前,她只能耐心地在鄉下等候。

看上去老人家并不知道什么是蛸藥師,對玩具也不感興趣,于是只是隨聲附和著。可是當女子說到丈夫去旅順之后,他馬上同情起來,連連感嘆可憐。原來老爺子的兒子也被拉去當兵,最后死在了戰場上。他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要打仗,如果打完仗能過上好日子也就罷了,現在兒子沒有了,物價還飛漲,還有什么比這更愚蠢的嗎?如果是太平盛世,還會有人外出謀生嗎?這都是戰爭造成的!“不管怎么樣,要保持信心,這很重要。他肯定還活著,在什么地方做事呢。只要耐心等待,肯定就會回來。”老大爺安慰著女子。過了一會兒,火車進站了,老大爺起身與女子告別,告訴她保重身體,然后利索地下車了。

與老大爺一起下車的是四個人,但是上車的卻只有一個。這樣本來就不算擁擠的車廂,變得更加冷清了。也許天色快要轉黑,站臺上的工作人員踩著車廂頂篷將油燈點亮了。這時,三四郎想起了什么,于是拿出上一個車站買的便當吃起來。

火車再次啟動后大約兩分鐘,那位女子站起身來,走過三四郎身邊,向車廂外走去。這個時候,三四郎才看清她腰帶的顏色。他叼著烤香魚頭,目送著女子遠去。一邊吃飯,一邊想,應該是去上廁所了吧。一小會兒的時間,女子便回來了。這下有機會從正面一睹芳容。此時三四郎的便當已經所剩無幾,他低下頭,快速向嘴里撥了兩下。不過女子并沒有走回原位。三四郎正想著:“她說不定……”再一抬頭就看到那女子果然站在對面。在他抬頭張望的時候,那女子又向前走去。她沒有走回座位,而是穿過三四郎身邊,側過身子,將頭伸出了窗外。她在窗口眺望著遠方,吹來的強風把她頭發吹得亂糟糟的,讓三四郎看得目不轉睛。吃完便當之后,三四郎隨手把空盒子拋向窗外。這個窗口與女子所在的窗口,中間不過隔著一排座位。盒子飛出去便被強風頂向了反方向。三四郎暗道不好。他轉頭去看那女子的臉,只見她匆忙縮了回來,然后拿出一方印花手帕認真地擦拭起額頭來。三四郎想,還是先道歉比較好。

“真對不起!”

“沒關系。”女子回應道。

她繼續擦著臉。三四郎一時只得沉默。女子也未再出聲,而是再次將頭探出了窗外。車廂里昏暗的油燈下,三四個乘客一臉困倦的神色。沒有人說話,火車在巨大轟鳴聲中駛向前方。三四郎閉上了眼睛。又過了一會兒,三四郎聽到女子的聲音:“馬上要到名古屋了吧?”他睜開眼一看,女子正面對著他,還彎腰把臉湊了過來。三四郎嚇了一跳。“哦……”他含糊道。其實他也是第一次去東京,什么都不清楚。

“看樣子,火車會晚點吧?”

“可能會晚點。”

“你也去名古屋嗎?”

“是的,在那一站下車。”

這趟列車終點就是名古屋,所以這個答案理所當然。女子又坐回三四郎的斜對面。很長時間里,只有火車的轟鳴聲回蕩在車廂里。

列車又一次進站時,女子再度開口。她想請三四郎幫忙,等到了名古屋以后,替她找一家旅館——畢竟一個人還挺害怕的。女子誠意相請,三四郎也覺得理應援手,但是又不想輕易承諾。畢竟和這個女子只是萍水相逢,所以內心頗為猶豫。但是要拒絕又實在沒有勇氣,于是只能含含糊糊地應付了兩句。就在這說話間,火車達到了名古屋。

大件行李早就辦好手續,托運到了新橋,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三四郎隨身只拎了一個不算很大的帆布包,他拿著遮陽傘走出了檢票口。他頭上戴著的是高中時代的涼帽,不過因為已經畢業,就把上面的帽徽摘掉了。原來掛著帽徽的地方,白天還能看到新鮮的印記。因為身后跟著火車上的女子,這頂帽子讓三四郎感到十分不自在,但是也沒有什么辦法解釋。想想就知道,那女子一定以為這是一頂再普通不過的臟帽子。

原本應該九點半到站的火車,晚點了四十分鐘,到站時已經十點多了。但畢竟還是夏天,街道上與傍晚時一樣熱鬧。雖然路邊有兩三家旅館,但三四郎覺得有些奢華,只能默默地從這些燈火輝煌的三層樓房前走過,一直向前走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去哪兒呢?他心中全無想法,只是本能地向昏暗的地方走去。身后的女子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跟著。走了一小會兒,他來到一個相對偏僻一些的街口,終于看到第二家掛著招牌的旅館。招牌看起來稍顯邋遢,似乎適合三四郎和女子的胃口。三四郎微微偏過頭,詢問女子的意見:“這里怎么樣?”女子答:“挺好的。”于是二人定下來,向里面徑直走去。剛走到房門口,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聽到店員一聲招呼:“歡迎光臨……請進……為您帶路……梅花軒四號……”他們沒有辦法,只得默默地跟到梅花軒四號。

女侍轉過去端茶,兩個人相對而坐,茫然地看著對方。待女侍端茶進來,請兩人沐浴時,三四郎已經不好意思說出這女子不是自己的同伴了。他拿起毛巾,打了聲招呼“我先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位于走廊的盡頭,緊鄰廁所,看起來黑乎乎的,衛生條件很差。三四郎寬衣解帶跳進澡桶,心里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女子果然成了累贅。他搓洗的時候,聽到走廊傳來的腳步聲,似乎有人上廁所。一會兒那人走出來洗手。一切都做完之后,浴室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一半。女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要搓背嗎?”

“不用。”他拒絕了。

然而女子并沒有離開,而是徑直走進來,站在一旁寬衣解帶,似乎準備與三四郎一起沐浴,絲毫沒有覺得難為情。三四郎趕忙逃出浴桶,隨便擦了兩下身子便回去了。他坐在那兒還未回過神兒來,女侍就拿著登記表走了進來。

三四郎接過來,在上面工整地寫道:“福岡縣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歲,學生。”那個女子的信息他完全不了解,心想等她沐浴回來自己填。可女侍一直等在那里不肯離去,三四郎迫不得已,便隨便填了:“同縣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歲。”打發走了女侍,他接著不耐煩地搖著團扇。

不一會兒,女子回來了。

“抱歉,失禮了。”她說。

“沒關系。”三四郎回復道。

三四郎從包里拿出本子打算寫日記,其實并沒有什么可寫的。但是從他的表情上看,如果這個女子不在旁邊,他也許可以長篇大論。于是,女子說要暫時離開,便出去了。三四郎更沒有心情寫日記了,他一直琢磨,這個女子到底去了哪兒?

侍女來收拾床鋪,只抱來一床大被子。三四郎對她說一定要鋪兩張床才可以。侍女聽不進他說的話,以房間太窄、蚊帳又小為借口推托。最后,侍女說老板當下不在店里,等他回來后問一聲再說吧。說完直接把一床被子鋪在蚊帳里,出去了。

之后,又過了半刻,女子回來了,說:“很晚啦。”然后就隔著蚊帳搗鼓什么,還不時地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看樣子肯定是給孩子買的玩具發出的響聲。過一會兒,她應該又把包裹照著原來的樣子裹好,隔著蚊帳對他說:“我先睡覺啦。”三四郎回應道:“好吧。”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一邊搖著團扇,一邊心想,干脆一直熬到天亮吧。但是蚊子嗡嗡地飛進來,令他實在不能忍受。三四郎一下子站起來,從包里拿出薄薄的棉襯衫和襯褲,套在身上,又束上藍色腰帶,然后帶著兩條毛巾,鉆進蚊帳里。女子還在被子的另一旁搖著團扇。

“抱歉,我天生討厭蓋別人的被子……得想辦法逃避跳蚤,請諒解。”

三四郎說完,把之前特意空出來的一半被子推向女子那邊,卷過來的被子在床鋪中間形成一道又長又白的屏障。女子翻過身,面朝里面,三四郎將兩條毛巾緊挨著鋪在自己的領域,然后僵硬地躺在毛巾鋪成的長條上面。一整個晚上,三四郎把手和腳都緊貼在狹窄的毛巾上,不曾向外伸展一寸。他和女子一句話都沒有說,女子也一動不動地面向墻壁。

終于天亮了。女子洗過臉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朝三四郎微微一笑,問:“昨天夜里有跳蚤嗎?”

“托你的福,沒有,謝謝。”三四郎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他只顧低著頭從小碟里挑腌咸豆吃。

結完賬,出了旅館,走到火車站時,女子才對三四郎說,她打算乘坐關西線的火車到四日市。不久,三四郎要乘坐的那趟火車要進火車站了,女子還得繼續等待,她送他去檢票口。

“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一路順風。”她很客氣地行禮。三四郎一手拎著包和傘,一手摘下他的舊帽子,只說了聲“再見”。

“你真是一個膽小的人啊。”她的口氣很平靜,說完莞爾一笑。

三四郎覺得被人推上月臺似的。他進了車廂后,感覺兩只耳朵異常發熱,很長時間,他都縮成一團,沒有動彈。不一會兒,乘務員將口哨吹響,哨聲穿過長長的車廂,從這一頭傳到另一頭。列車開動了,三四郎這才悄悄地從車窗向外望去,女子早已沒了蹤影,只有站臺上的大鐘十分醒目。三四郎又悄悄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車上有很多人,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三四郎的舉動,只是坐在三四郎斜對面的一個男人,在三四郎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撇了三四郎一眼。

三四郎被這個男人看了一眼后,有些不自在了。他想通過看書來調節自己的情緒,拉開包一看,昨夜用過的毛巾滿滿地塞在上面。他用手扒開一道縫兒,隨便從里面抽出一本書,卻是看不懂的培根[1]著的論文集。這本論文集裝幀粗糙,三四郎原本不想將這本書帶到火車上閱讀,但是大件行李實在放不下了,他只好同其他兩三本書一起放在包里的最底層,不巧竟然抽出它。

三四郎打開這本書的第二十三頁。他對別的書沒有什么興趣,更無心閱讀培根的書。然而,三四郎還是裝模作樣地翻到第二十三頁,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三四郎一邊假裝看書,一邊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

那個女人到底是怎樣的女人?世界上有這種女人嗎?大部分女人都是這樣冷靜,理所應當嗎?這是因為沒有規矩,還是膽大包天,或者是單純無邪呢?總之,自己并沒有深入體會,不能妄下結論。應該下定決心去親自體會,但是這么做是挺可怕的。分別時,那個女人嘲笑他膽小,使他頗為震驚。他覺得自己二三十年的弱點暴露出來了,即使親生父母都沒有點透過呢……

想到這里,三四郎更加驚慌了,好像被一個來歷不明的渾蛋捉弄了,他羞愧難當,覺得無法抬頭見人。即使面對著培根這本書的第二十三頁,也覺得惶恐不安。

現在回想,那副惶恐失措的模樣實屬不應該,如此,怎么還可以讀大學、做學問呢?可是,這有關于品行和人性的問題,總要有解決的辦法才可以。但是,對方總是那么熱情,作為受過教育的自己,有什么比這樣更好的解決辦法呢?他覺得以后不可以再跟哪個女人隨便接觸,他沒有勇氣,非常窘迫,簡直就是一個天生患有缺陷的廢人。然而……

三四郎豁然開朗,因為想起其他的事情——這次去東京讀大學,即將接觸名流,和品學兼優的學生在一起,在圖書館研究學問,從事著述,得到社會的贊賞,母親為我高興……他幻想著未來的場景,頓時覺得深受鼓舞。他認為他再也不用把臉繼續埋在第二十三頁書里了。他非常輕松地抬起頭,這時,斜對面坐著的男人又在看他,三四郎也回望過去。

那個男人的胡須非常濃密,面孔瘦長,像一個神官。但是他有一副看似洋人的高直鼻梁。如果在學校里,三四郎遇到這種人,肯定以為他是老師。他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衣服,里面是整齊的汗衫,腳上穿著藍色的襪子。三四郎從他的服飾上推測,認定他是一名中學老師。三四郎自認為前程似錦,他覺得這個男人沒有什么出息。他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沒有什么作為了。

男人不停地抽著煙,長長的煙霧從鼻孔里冒出來,他抱著肩膀,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但是,他不時地站起來,一會兒去洗手間,一會兒又去其他地兒。每當他站起來時,總要伸一個大大的懶腰,似乎很無聊。鄰座的乘客把看完的報紙放在一旁,那個男人并沒有心情借來閱讀。三四郎覺得很奇怪,便合上培根的論文集。本來三四郎想拿出一本其他小說正經地看看,但是因為拿起來很麻煩,只好作罷。他想借前面的乘客的報紙閱讀,但是那個人在睡覺。三四郎一邊伸手拿報紙一邊對長胡子的男人明知故問道:

“沒有人看這份報紙吧?”

“應該是沒有人看了,你拿去看吧。”男人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倒讓手里拿著報紙的三四郎有些不好意思了。

報紙上面沒有什么值得細讀的內容。三兩分鐘他就瀏覽完了,而后他把報紙疊好,放回原處。同時,他向那個男人輕輕地點點頭,對方也稍微點頭回禮。

“你是高中生嗎?”男人問。

三四郎想到那個男人是看到自己舊帽子上徽章的痕跡了,感到非常開心。

“是的。”他回應道。

“東京的嗎?”

“不是,是熊本……不過……”他還是沉默了。

本來三四郎想說自己馬上就要讀大學了,但是他覺得又沒有解釋的必要,便制止了。

“是嗎?這樣子啊。”對方回應了一句,又繼續抽起煙來。他沒有繼續問下去,熊本的學生為什么會來東京,他似乎一點兒都不關心熊本的學生。

這時候,三四郎前面的正在睡覺的乘客突然說:“怪不得。”但是那個人確實熟睡的狀態,不是自言自語。長胡子的男人便看著三四郎笑了。三四郎借此機會問道:

“您到哪里?”

“東京。”

他只是慢吞吞地回答了這兩個字。不知道為什么,三四郎覺得他越來越不像中學老師了。不過有一點非常確認,但凡乘坐三等車的人都不是大人物。三四郎不再跟他說話了。長胡子男子抱著肩膀,用木屐的前端拍打著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響。看起來他非常無聊,但是,他的無聊完全出自他不想張口說話罷了。

火車到達豐橋時,那個熟睡的乘客一下子站起來。他一邊揉著惺忪的雙眼,一邊下車了。他醒得如此準時,三四郎擔心他不夠清醒而下錯了站。實際上并非如此,從窗口向外望去,他順利地通過檢票口,沒有一點兒不夠清醒的跡象。三四郎這才放心,重新把座位調到對面,便和長胡子的男人坐在一起了。男人換了一下位置,探出頭去買窗外的水蜜桃。

不一會兒,他把水果放在兩個人之間。

“你要來吃一個嗎?”他問。

三四郎說了聲“謝謝”便吃了一個,長胡子的男人看起來很喜歡,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并勸三四郎多吃一些。三四郎又吃了一個。在兩個人吃水蜜桃的時候,關系變得親密了,于是,兩個人開始天南海北地侃起來。

男人說,在水果中最富有仙人氣質的就是桃子了,它帶有不同尋常的味道。首先,桃核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到處都是窟窿,真是笨拙可愛。三四郎首次聽人這么說,他覺得真是天花亂墜。

男人還提到另一件事,他說子規很喜歡吃水果,并且多少水果都不放過。有一次,子規吃了十六個大柿子,吃完竟然一點兒事都沒有。他說不管怎樣自己都不能跟子規比。三四郎一邊聽一邊笑,看樣子他對子規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三四郎希望他再多講講關于子規的事情呢。

“一旦看到愛吃的食物,總要伸手去拿,這有什么辦法?比如象豬,雖然沒有手,卻有長鼻子。如果把象豬捆起來,它無法動彈了,然后在它的鼻子面前放很多好吃的,正是因為它無法動彈,所以鼻子能夠越來越長,一直伸到可以夠到食物為止。這樣看來,沒有什么比專心致志更厲害的啦。”他說完笑起來了。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實的還是玩笑話。

“幸好咱倆都不是豬,不然看到好東西一個勁兒伸鼻子,那么,肯定沒辦法乘坐火車了。哎喲,真是傷腦筋。”

三四郎一下子笑出聲來,但是對方依舊非常平靜。

“講來還挺危險的,列昂那多·達·芬奇曾經做過一個實驗,他將砒霜注射到桃樹的樹干里,以驗證毒素是否可以滲透到果實里。結果,有人吃了桃子就毒死了。真可怕,稍微不注意,就會有危險吧!”

他一邊說,一邊把桃核、果皮規整在報紙里,揉作一團扔向窗外。

三四郎這時候已經沒有心思再笑了。他的心里有些敬畏,當聽到列昂那多·達·芬奇的名字,而且他想起昨天的那個女子,內心更加不爽了。于是,他沒有再說話。然而,對方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過了一會兒,他問三四郎:

“你要去東京哪兒?”

“我初次來,不是很熟悉情況……現在只能先到學校的集體宿舍。”

“這么說的話,熊本那邊……”

“我是今年才畢業的。”

“哦,這樣啊。”那個男人既沒有表示祝賀也沒有表示贊賞,“即將去上大學啦?”

“是的。”三四郎有些不爽,只是隨口回應一下。

“什么專業?”男人又問道。

“一部。”

“法律?”

“不是,是文學。”

“哦,這樣子啊。”

三四郎每次聽到“哦,這樣子啊”這句話時,總有些不太明白。他想,或許對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然,他就是一點兒不關心大學、沒有感情的人。因為三四郎不好判定他到底屬于什么類型,所以也不知道該以什么態度對待這個男人。

兩個人在濱松車站不約而同地吃過飯,火車還沒有啟動。隔著車窗向外望去,四五個洋人在列車面前來回走動。有一對看起來像夫妻的模樣,即使這么熱的天氣,還手挽著手。女的穿著一身潔白的衣服,非常漂亮。三四郎生平只見過五六個洋人,有兩個是熊本高中學校的教員,其中一人命不好,得了佝僂病。他還認識一個女傳教士洋人,尖嘴猴腮,就像一個柳葉魚或者梭子魚。而面前這些打扮得時尚而漂亮的洋人,不僅不常見,而且看起來很高貴。三四郎都要看入迷了。他認為,他們之所以趾高氣揚是應該的呀。自己如果去了西方,生活在這些人中間,那多么難為情啊!有兩個洋人從窗前經過,三四郎仔細聽他們說話,但是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發音與熊本的教員截然不同。

此時,男人從三四郎的背后探出腦袋。

“車怎么還不啟動呢?”他說完,看了一眼剛過去的洋人夫婦。

“哎喲,真漂亮。”

他打著哈欠含糊地小聲說。三四郎覺得自己太土了,趕緊收回脖子,坐回到座位上。男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洋人看起來就是漂亮嘛!”他說。

三四郎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輕聲“嗯”了一聲。

長胡子男人繼續說道:“咱倆都很可憐啊。憑我們的外貌,如此弱小,即使日俄戰爭勝出了,成為強國,并沒有什么用。一切建筑物、庭院都與我們的外貌相稱。對了,你第一次去東京,應該沒見過富士山吧?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認真看看,這是日本最壯麗的山了,沒有什么能超過富士山了。不過,富士山是自然界的產物,自古就有了,并不是憑借我們的本事建造出來的,有什么可驕傲的呢?”

他“嘿嘿”地笑了。

三四郎沒有想到,日俄戰爭之后,竟然還會遇見這樣的人,他著實不像日本人。

“日本也在慢慢地發展呀!”三四郎辯解道。

“終歸要亡國的。”男人平靜地說。

如果在熊本,有人這么說,肯定會被打,甚至會被當成賣國賊。三四郎從小生長的環境比較淳樸,腦袋里不能出現一丁點兒這樣的想法。因此,他認為,或許對方覺得自己的年齡比較小,而故意愚弄人。那個男人依舊玩世不恭地笑著,說話的語氣依舊悠然自得,讓人茫然。三四郎只好不再同他說話,沉默地坐在那里。但是那個男人卻又開口道:

“東京比熊本大。日本比東京大,但是日本……”他稍微頓了頓,再次看了看三四郎的臉,側過耳朵等了片刻,接著說,“日本沒有人是大腦袋啊!”他還說,“作繭自縛,終將一事無成;偏愛和護短,反而使日本停滯不前。”

聽完這些話,三四郎確定自己的確已經離開熊本了。他才忽然明白,自己待在熊本的時候是多么膽小懦弱。

當晚,三四郎來到東京。直到分開時,也沒有見長胡子的男人通報自己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到了東京,這種人一定隨處可見,所以他也沒有主動詢問對方姓甚名誰。

主站蜘蛛池模板: 砚山县| 宾川县| 阳朔县| 嘉兴市| 五家渠市| 新乐市| 公安县| 万年县| 健康| 左云县| 宜宾县| 江油市| 仙居县| 商城县| 郯城县| 阳高县| 耒阳市| 宜丰县| 舟山市| 宣化县| 南木林县| 肥城市| 建平县| 凤翔县| 建平县| 分宜县| 若羌县| 全南县| 巴中市| 浙江省| 左贡县| 丹东市| 马鞍山市| 科技| 固镇县| 珠海市| 临湘市| 浪卡子县| 健康| 永新县| 大冶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