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告訴趙宏偉，昨夜江慶縣下面的幾個鎮子上都發生了暴動，原因都是老百姓發現了皇軍征洗衣女工的真相。老百姓都想救出自己的妻女，而一些已經確認妻女死亡了的百姓，則完全只是想要和皇軍拼命。事情真相的敗露，說來也很蹊蹺。據說，就是在昨天的天黑以前，各個鎮子上埋死去了的慰安婦的墳，統統都被暴雨給沖了開來。雷電紛紛劈在那些墳的周圍，照亮著尸體，吸引了老百姓的注意。連我們皇軍的一些士兵也感到了恐懼，他們說，是不是神靈在發怒。

今天早上，鎮政府又遭到了一批百姓的襲擊。他們將裝著汽油的玻璃瓶紛紛丟進鎮政府的圍墻內，然后，再將火把往圍墻內扔，這樣，他們就等于是往鎮政府里投擲了燃燒彈。雖然他們很快就都死了，但是我們皇軍也有了傷亡。我早就勸告過竹內大佐，不要低估支那人的憤怒，憤怒有時可以將人推向進步。

你的幾個部下今天早上在來鎮政府的途中遭到了暗殺。看樣子，不是專業的軍事人員干的，應該是趙家鎮百姓的仇殺。他們身上的槍被拿走了。所以渡邊中佐要我親自來接你。渡邊中佐由趙駒護送，他們早出發，現在可能已到了縣政府。你說誰？哦，曾林，他沒事，沒有被殺。

“趙家鎮上不會再有太平了。”趙宏偉說。

“軍人就不是為了太平而生的。”北川說。

進了縣城，趙宏偉略微感到了一些祥和。縣城里沒有發生暴動，這里面多少也有北川的一些功勞。但是據說竹內早已對北川感到了厭倦。北川是個有原則的人，這是竹內難以接受的。總是會有一些事情，被北川辦得令竹內不甚舒服。也許歸根到底，竹內也就是拿北川當一條狗。一條不能百分之百聽話的狗，就算再怎么能力超群，也無法讓主人喜歡太久。既已生厭，多留身邊又有何益？竹內就是個老奸巨滑又無情無義的野心家，趙宏偉覺得。他看看正在默默開車的北川，驀然就生出了一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以后我們就要在一起共事了，希望合作愉快。”趙宏偉說。

“合作愉快。”北川說。

到了縣政府的外面，趙宏偉感到了一片宛如幻覺的喜氣洋洋。地上鋪著紅地毯，圍墻外居然還掛了一圈紅燈籠！聽說待會兒還會放鞭炮。趙宏偉無語以對。他若不是本地人，此刻遠道而來，初見此景，也定是會以為此處實乃人間歌舞升平之所。但他趙宏偉不是外地人，他剛從暴動的余悸中走來，北川所開的車子的輪胎上，也定是還殘留著暗淡的血水，從彼境突兀落入此境，實在叫人情何以堪！趙宏偉搖頭不已。

車子停在縣政府的大門外，北川陪趙宏偉下了車。停在北川車子前面的另一輛車子的旁邊，有幾個洋鬼子正在交頭接耳，談論不休。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趙宏偉側耳聽了聽，是德語。德國以前出了那么多偉大的文藝家和哲學家，而現在卻和小日本站在一起，這實在是令趙宏偉感到萬分的悲哀。

走進了縣政府，趙宏偉更是有些目瞪口呆。縣政府的前院里，居然擺滿了漂亮的花卉！竹內這個老王八蛋，趙宏偉暗罵。他感到了一種很難受的憤怒，但他又說不出究竟是難受在哪兒，憤怒在哪兒。他捏了捏拳頭，又感到自己的這個動作很傻。

北川要告辭了，今天的記者會，他并沒有被邀請。他跟趙宏偉說，要是回去的時候還要用車，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就是以前渡邊辦公室里的那個電話，那個辦公室現在是他的了。趙宏偉問，辦公室后面的那個臥室里，現在還有人嗎？北川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說，沒人哪，我和渡邊中佐現在都在外面，那臥室里現在怎么會有人呢。今天離開辦公室前，我還親自將那間臥室打掃了一遍。難道你是說賊？

趙宏偉忙笑著說，不是，不是。

趙宏偉就和北川道了別。然后，趙宏偉就去了縣政府的大廳。

大廳富麗堂皇。里面擺上了很多長條桌，桌上鋪著精美的桌布，上面放著水果、點心、酒杯等東西，宴會的派頭十足。天花板上的幾盞舊吊燈也不知是在何時被換成了新的，新燈金光閃閃，氣勢非凡。一些人物已在大廳里徜徉，趙宏偉不愿惹人注意，便找了個角落站定。站定以后，細細端詳，才發現自己的衣著打扮，分外寒酸。一個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洋鬼子過來對他說了幾句話，發現他聽不懂，便十分鄙夷地離去。趙宏偉想，洋癟三只要一來中國，就能嘗到當老爺的滋味，你說他們怎么能不喜歡侵略的感覺？

不斷有人從外面走進來，大廳里的人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趙宏偉的心情有些忐忑，很復雜的忐忑。他不知今天外面的形勢又會發生多大的變化，這變化又會不會波及到他自身的安危或利益。待在這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只能讓人坐立不安，不停地生悶氣。眼前這一片熱乎乎的安定與繁榮，只能讓人感到臭哄哄的無聊與惡心。他不知趙家鎮上此刻是否仍在死人，他不知百姓究竟已恨他到何種地步，他不知北川的哨兵是否已守住了他家的前后門。太多的擔心和憂慮，讓他恨不得能立刻離開這可憎的大廳，回趙家鎮上去辦自己的事。但是日本人的命令就是鐵條一樣的紀律，你要走，你也掙不開那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