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了一股徹心的悲涼。中國人也恨他，漢奸也恨他，還有哪個族群是可以容納他的？他現在就是左邊眾叛親離，右邊舉目無親。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會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也許，從他在渡邊面前服軟的那一刻起，一切的破滅就已成了注定，他想。他感到了絕望。

他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匕首。匕首寒光閃閃，令他心驚膽戰。他將手心里的那團碎紙丟在了前院的垃圾桶里，然后，找了個雜亂的墻角，將那把匕首給藏了起來。一直以來，除了菜刀，他還沒有擁有過什么兵器，這下好了，他有一把匕首了，能用來防身了。他暗想。

他很明確，自己的人身安全現在已經受到了威脅。一旦百姓的怒潮決了堤，那他趙宏偉就有可能會成為日本人的替罪羊，被眾人五馬分尸。這里面沒有道理可講，就好比兩軍對壘，死在對方手里的人，手上未必已沾有對方的血，一切只是陣營不同使然，這便是戰爭。趙宏偉現在不僅很擔心自己，也很擔心小菊。他當然知道，百姓是不會傷害一個小女孩的，但是這世上誰還沒有個萬一呢？小菊一貫與他親近，現在又生活在他家里，禍難若來臨，誰能保證不會殃及池魚？刀劍無眼，若不小心傷著小菊怎么辦？就算沒傷著小菊，嚇著她總是難免的。難道要讓她看著她的宏偉伯伯突然由一個大活人變成一個血淋淋的死人？不行，絕對不行。趙宏偉想，自己出事是小，絕對不能讓小菊受到一絲傷害。時代已動亂如此，難道就連小孩子的眼前也不能再保留住一片清凈？

趙宏偉覺得自己應該要申請日本人的保護了。讓日本人給他家門前派幾個荷槍實彈的哨兵。趙宏偉知道這件事是很容易辦到的，北川以前就要給他派哨兵，是他自己不要。現在或許是該去日本人的樹下躲躲了？

但是轉念一想，還是不行。秀珍就要出來了，他很快就要帶著秀珍和小菊出逃了，若是幾個日本哨兵往他的大門外后門內一站，他的出逃計劃哪還有成功的可能？他的一舉一動都將暴露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別剛跑出了幾米遠，就被日本人像抓小雞似的給抓了回來。到那時，他和秀珍，就恐怕要真的完蛋了。日本人或許可以容忍你的沖撞，但是絕對不會容忍你的背叛。

趙宏偉忽然想到了：可以暫時將小菊交給方遠夢或老周照顧，待風波平定，再接回小菊。當然，這樣是一定會給方遠夢或老周造成很多不方便，但是不管了，他趙宏偉已經是再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他就是想要保護一個無辜的小孩，不要讓她受到自己的牽連，相信方遠夢和老周是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衷的。只要共產黨能幫他，他愿意拿共產黨當佛來拜。他趙宏偉是不能預測未來，但他相信，得民心者，必能得天下。

打定主意，趙宏偉決定立馬出門。先去找方遠夢。

大門一打開，他剛邁出門，一輛小汽車卻剛好是開了過來，就在他的面前停了下來。

趙宏偉認出，是鎮政府的車。

北川從車上下來，右手里還握著一把手槍。他徑直走到趙宏偉面前，說，趙鎮長請上車，今天將由我親自護送您去縣政府。

為什么？渡邊中佐呢？時間不是還早嗎？趙宏偉問。

中佐已經出發，請先上車，路上我再跟您慢慢解釋。北川說。

北川話音剛落，抬手就朝右邊開了一槍。趙宏偉順著槍指的方向看去，一個老漢倒在地上，他的手里拿著一塊磚。趙宏偉大駭。

“你稍等，我一會兒就來?！?

趙宏偉說完，馬上轉身跑回了家里去。他往屋里跑，小菊正在往屋外走，他拉著小菊又回到了屋里去。小菊問他外面是什么聲音，他說剛剛有人放了一個炮仗。

趙宏偉跟小菊說，小菊乖，伯伯現在要出去了，今天可能會晚些回來。你要記住，今天不管外面發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屋子，你就好好待在這屋子里，雞蛋和水都在這桌上，除了我和你娘，誰敲門喊人你都不要應聲，要是有人闖進來，你就躲到床底下去，要是有人把你抓了起來，你就說，你恨趙宏偉。記住沒有？

為什么？宏偉伯伯，我不恨你。

小菊乖，這就是個游戲，像捉迷藏一樣，你被人抓到了，你就會輸掉。而你只要對抓到你的那個人說一句，你恨趙宏偉，那個人就會放了你，你就還沒有輸。這是游戲規則，懂了嗎，小菊？

哦，我懂了。放心吧，宏偉伯伯，我都記住了。我捉迷藏可厲害了，一定不會被人抓到的。

好，好，小菊真乖。剛才那個炮仗響，就是告訴大家，游戲開始了。小菊你好好看書，伯伯走了。

伯伯再見。

趙宏偉在上車前，對北川說，請你派兩個哨兵來守衛我的家。北川點點頭，就讓司機下車，對司機說，快去鎮政府，傳我命令，派幾個哨兵過來，保衛趙鎮長的宅邸。趙宏偉對司機說，麻煩你對哨兵說，就在前門和后門外守著就好，不要到屋里去，屋里有孩子，別嚇著孩子。司機望望北川，北川點點頭，說，不要嚇著小孩。

司機跑步走了。趙宏偉上了車，北川收了槍，坐上了駕駛位。

出發了。

車子經過鎮政府外面的時候，趙宏偉看見有很多日本兵正在拎著水桶沖水洗地。地上血水橫流，車輪胎的滾動不時激起血花朵朵。鎮政府的圍墻外面有幾個地方一片焦黑，透著狼狽。各條街上都幾乎沒有人，寂靜里飽含著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