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趙宏偉在心中又重新溫習了一遍那些早已被他背得滾瓜爛熟的狗屁材料，他想，明天一定要好好表現。他想，這些材料倒挺有用，到上公開課的那天，或許我也該背一段。轉念又馬上醒悟：不對，那時我早已和秀珍、小菊跑了，又哪里還來的什么公開課？趙宏偉微微一笑，想，到時候，誰愿意接我的班就讓誰接去。老子不伺候了。

外面突然又有一陣號啕大哭經過，趙宏偉心中疑竇叢生。他對小菊說，你好好待在家里，不管外面發生什么事，哪里也不要去。然后，他就偷偷溜出了門去。

黑乎乎的夜，路上的幾盞燈都壞了。剩下沒壞的兩三盞路燈，昏暗地亮著，像疲倦的眼睛，像暫時還沒找到墳的鬼。借著微弱的光，趙宏偉看見路面上撒著許多紙錢。是誰家在夜里出喪？排場怎么這么大？細細一想，卻又不像。那喧鬧，那嘈雜，分明就是一場可怕的騷亂。可是怎么會有紙錢？趙宏偉悄悄地在黑暗的四周走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碰到個把愛說閑話的老太婆，聽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也許閑話早已說過了？應該早點出來看看的，不該縮在屋里。

夜空是那么黑，路上的光又是那么暗，趙宏偉在黑與暗中徘徊，聽到風吹的聲音，莫名有些毛骨悚然。路上沒有半個人，空靜得可怕。真是難以想象，剛才還鬧得那么厲害，趙宏偉想。一扇門“吱呀”了一下，趙宏偉以為有人出來了，可是看了又看，哪都沒人。

忽然，“啪啪啪”，遠處像是有人在放鞭炮。趙宏偉以為自己聽錯了。夜是那么靜，那么黑，那么空。誰會在半夜里放鞭炮？

可是，又一陣“啪啪啪”。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夜很靜，聲音很明確。趙宏偉沒有聽錯。

又一陣“啪啪啪”。趙宏偉突然醒了。那是鎮政府方向，那不是鞭炮聲，而是機槍聲！

趙宏偉跑了起來。

“沖啊！跟小日本拼了！”

“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你們這群畜生！我老婆肚子里還懷著孩子啊！我跟你們拼了！”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十幾個男人又一起倒在了血泊中。

鎮政府的前后門和圍墻四周，亮如白晝。日本人開滿了探照燈和一切可以開的燈。白花花的燈光里，血氣沸騰。

鎮政府的每一面圍墻，都有一條街那么長。現在，四條街上已躺滿了死尸。鎮政府的前后門外，尸體更是堆積如小山。

許多死去的男人手里，都拿著斧頭、錘子、菜刀之類的鐵器，但是看樣子，它們都是連日本人的頭發絲也沒碰上。鮮血在街面上淌成了河。有些男人的胸膛被打成了馬蜂窩，有些男人的臉已爛得根本看不清。日本人的腳下，掉滿了子彈殼。

那些死在圍墻邊的，看樣子原本都是想要翻墻而入。但是很明顯，他們只要在圍墻的上邊一露頭，日本人的子彈就會命中他們的額頭。然后，他們就會像一只只沒有生命的麻袋一樣，從圍墻上重重地摔下來，躺在街上，一動不動地任憑自己頭里的血流干。血匯聚在街面上，像打翻了一桶又一桶的紅漆。

鎮政府的前后門外，都架著日本人的機槍。對于那些一次次發起沖鋒的老百姓，日本人感到不可理喻：你們有槍嗎？沒有槍還往機槍前撞，不是找死是什么？真是愚昧而落后的支那人哪！

也有些男人，拿了些石頭、磚塊往機槍手身上扔。剛開始時，是傷到了一個日本人，但是很快，日本人就拿出了鐵制盾牌來，保護住了機槍手。原始的飛矢不再有用，手中無槍的人們只能是一樣地邁入死亡。

一個少年血紅著雙眼，拿著一根耀眼的紅櫻槍，風一樣沖向日軍的機槍手，大喊：把姐姐還給我！最后一個字還沒喊完，少年的喉嚨已被一串子彈貫穿。他跪在地上，臉朝下地倒下，手里的紅纓槍，像一條死去了的龍。

趙宏偉躲在一條陰暗的小巷里，看著鎮政府大門前發生的一切，淚流滿面。他緊抿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的眼睛很痛，真的很痛，就像有針在扎，就像有鐵在燙。他的喉嚨里就像有一個燒紅的秤砣在滾動。他全身的血都在往頭頂上涌。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他欲狂呼，卻開口無聲。他痛哭流涕。痛哭流涕。

又一群人涌向了鎮政府。他們的手里都舉著火把。他們到了圍墻外，一齊將火把往圍墻里扔。

鎮政府的里面騷動了起來。但是駐守在鎮政府外面的日軍，依舊冷酷而鎮定，如一條鋼鐵防線。

丟火把的人們，也都倒在了血泊中。鎮政府里的火被撲滅了。日軍將丟火把的人的尸首拖到了一起，然后，用他們的火把，點燃了他們的尸首。

烈焰沖天。人油四流。地上的血，都被燒得滾燙。

火光熊熊。

機槍手后面的兩面盾牌拿開的時候，趙宏偉看到了坐在機槍手正后方的指揮官，北川。北川端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的雙手交疊著，拄著一把長長的軍刀。他的左手手掌上纏著厚厚的白紗布，沒有戴手套，四根手指露在外面。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什么表情。有那么一瞬間，趙宏偉覺得北川是已經看見了藏在陰暗處的自己，但是北川還是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什么。

火熄了，丟火把的人們都已成了焦炭。北川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機槍手也依舊時刻準備著。

街上的血腥味，濃得讓人想吐。

突然，“砰”的一槍，機槍手的腦袋開了花，倒在了地上。日軍大驚，舉槍亂指。拿盾牌的日本兵趕緊護住了北川，但是北川推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