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說，小菊呀，再過幾天，你娘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可能就要不住在這里了。伯伯會帶你娘和你去另外的一個地方生活，那里沒有日本人，沒有刺刀和炮彈，有花花草草，有青山綠水，雞犬相聞，落英繽紛。我們在一起，一定會生活得很好的。

小菊一直很乖地點頭。

小菊背書的時候，趙宏偉就去后院的屋檐下站了一會兒。雨水在屋檐前織成了一道雨簾，亮晶晶，冷颼颼。院里的那棵桂花樹還是那么硬朗，風過雨過，都只是將它鍛煉得更挺拔、沖洗得更清亮。只是，趙宏偉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是忘記了它開花時的香味。那悠悠的桂花香，他再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他的鼻子和記憶里，都像是被滿滿的血腥味與火藥味給堵住了，那香，仿佛只是一個幻覺。但那分明不是幻覺。他很想可以再聞到它的香味，那樣也許他就能想起以前的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自己。但是他想，今年，自己怕是看不到它開花了。他就要離開了。它像個觀眾一樣觀看了他父母的一生和他的一生，它用一年一度的花香給這個院子里帶來了很多欣喜與安慰，而現在，他就要跟它告別了。是該結束了。

趙宏偉給小菊買了一大包云片糕。小菊吃了一片，說真好吃，然后就把云片糕又重新包了起來。趙宏偉問，怎么不吃了？小菊說，我娘最愛吃云片糕了，我要等娘回來，和娘一起吃。

下午的時候，雨猛然又大了起來。而且還打起了雷。趙宏偉覺得這老天爺也真是不開眼，人間已是一片愁云慘霧，你還來湊什么熱鬧，這該死的雨，一下就已是下了好幾天。難不成是要發大水了？

雷打得越來越頻密，轟隆轟隆不間斷。雨也有了傾盆之勢。嘩嘩的雨聲大得嚇人。小菊很害怕，蜷在趙宏偉懷里。趙宏偉說，不用怕，不用怕，這是雷公和電母在吵架呢，吵完了就好了。

到了傍晚，天被云遮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間都像是陷入了黑夜。趙宏偉沒有點燈，所以都已經看不清小菊的臉了。雷像連環炮一樣不停地打，雨下得像決了堤的洪水。轟隆隆和嘩啦啦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宛如萬馬奔騰，群虎齊嘯。趙宏偉甚至聽到有瘋婆子在街上大喊：天要塌啦！

“轟隆隆！轟隆隆！”兩聲驚雷，天空幾乎成了漆黑。雨勢狂驟。趙宏偉心驚膽戰。瘋婆子在街上大喊：天狗要吃太陽啦！要吃掉太陽啦！

小菊緊閉著雙眼。趙宏偉捂著她的耳朵。

天狗沒有吃掉太陽。只是，暴雨沖開了曠野中的兩個死人坑。坑上原本堆得厚厚的石塊和土都被雨沖了個一干二凈，坑旁的兩棵遮云蔽日的大樹都被雷劈成了焦黑的碎片。坑里，埋的正是從鎮政府里拉出去的那些女尸。

夜色漆黑。外面已沒有雷，也沒有雨。只有不停的騷亂，騷亂。

鑼鼓聲、怒吼聲、悲慟聲，不停地從外面的街上流過，層層疊疊，聲勢浩大。趙宏偉縮在家里，不用出去，也知道外面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呢？他想出去看看，又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天就要去參加在縣政府里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了，他要讓自己看起來精神奕奕。他也要準備好各種措辭，以防在記者面前說錯話。萬一說錯了話，那么渡邊和竹內就會不高興，他們一不高興，那么釋放秀珍這事情就會有麻煩。雖然趙宏偉早已見過許多許多次記者，對于記者提問這種事情早已不當一回事，但是這一次的情況卻是有些不一樣的。這是竹內在江慶縣召開的最后一次記者招待會，也是規格最高的一次。受邀來參加的，不僅有日本的記者和親日派的中國記者，還有德國記者和意大利記者。可謂具有國際陣容。一個小小的縣城，被竹內搞出了這么大的花樣，南京的日軍總部也已經對竹內發生了興趣。竹內準備在記者會上暢談大東亞共榮的美好未來，然后，他就將抱著滿滿一筐的寫滿了溢美之辭的報紙，去南京的旅團里走馬上任。大佐只要再往上升一級，就是少將了，竹內離他的將軍夢，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而趙宏偉明天要做的，就是口吐蓮花，盡全力為竹內的功德添磚加瓦。比如，中國的孩子經過教育，已經充分認識到了大日本帝國的偉大和大東亞共榮的美好，他們對腐朽落后的中國痛恨不已，不僅萬分歡迎皇軍的到來，而且十分渴望長大后能為大日本帝國的神圣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等等。諸如此類的言論，趙宏偉裝了滿滿一肚子。早在一個半月以前，渡邊就已給了他厚厚一摞書面材料，讓他務必將里面的內容全部背熟。材料里，有一些是趙宏偉自己寫的漢奸文章，有一些，是其他淪陷區的知名漢奸寫的文章，還有一些，則是竹內自己寫的政治要點。只是當時趙宏偉還并不知道渡邊要他背這些東西來做什么。后來知道了，是要他去給竹內吹牛。其實趙宏偉也看得出來，在一系列事關竹內前途的重大事件上，渡邊的態度都是非常矛盾而痛苦的。他既不希望竹內成功，又不希望竹內的事情是毀在他的手里。因此，趙宏偉曾經也很彷徨，究竟要怎樣拍馬屁，才能同時讓渡邊和竹內的心里都舒舒服服？最后，他從中國幾千年的太監史中得出了一個明智的結論：不要去管這些事情，不管主子之間怎么斗來斗去，奴才只要做好奴才的本分就好。總之主子讓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