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又一個日本兵倒在了地上。

北川站了起來。

新機槍手上位。一個日本兵正要用盾牌去保護新機槍手，“砰”的一槍，這個拿盾牌的日本兵又倒在了地上。

北川丟開軍刀，干凈利落地從身旁的一個日本兵的手中拿過了一條步槍。他端起槍，往他對面斜上方的某個位置一瞄準，“砰”的一槍，一個人就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趙宏偉探出腦袋看了看，原來，是鎮上的一個老獵戶。老獵戶早已不打獵了，想不到今天會重出江湖。老獵戶的頭被日本兵割了下來。

北川丟開槍，撿起軍刀，走進了鎮政府大門里去。他一直沒有再出來。

新機槍手一直待在他該待的位置上。

趙宏偉溜了回去。

天快亮了，小菊睡得很熟。

趙宏偉無聲地流著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但就是忍不住。他想起了老秀才臨死前寫的那兩句詩，“中國不可欺，南北多豪杰”，不禁想，豪杰的下場，就是死。他很難過。

小菊醒來，看見趙宏偉在流淚，就問，宏偉伯伯，你怎么哭了？

趙宏偉趕緊擦掉了眼淚，笑了笑，說，沒什么，伯伯昨天看見一些老朋友死了，所以有些難過。

哦，宏偉伯伯不要難過，人都是要死的，長生不老是騙人的。

呵呵，小菊真聰明。伯伯不該怕死。

嗯，小菊就不怕死。

呵呵，小菊真勇敢。

小菊長大了要當花木蘭，花木蘭是不會怕死的。

嗯，小菊真乖。

天亮了，趙宏偉去煮了十個雞蛋。小菊吃了兩個。趙宏偉將剩下的雞蛋放在桌上，對小菊說，伯伯今天有事，可能中午不能回來給你做飯吃，你要是餓了，就吃這桌上的雞蛋。小菊點點頭。

趙宏偉推開窗，探出腦袋，想看看外面的動靜。巷子里一片肅靜，沒有人影。偶爾有風吹過，帶著些陰慘的味道。趙宏偉心中黯然。他想起，日本人昨夜拿的那幾塊盾牌里，有兩塊還是他當初幫渡邊拿去鐵匠鋪里特地補好的。日本人的堅不可摧里，也有著他趙宏偉出過的力。他是助紂為虐了。趙宏偉心中哀惻。那些鐵盾牌，據渡邊說，是因為有一次他的部隊在中國的一個村莊里遭到了一支弓箭隊的襲擊，所以才置備的。雖然那支弓箭隊最終被渡邊剿滅了，但是渡邊的隊伍里也死了幾個人。這件事給了渡邊一個啟示：對付某些還處在冷兵器時代的暴徒，還是需要某些冷兵器時代的工具的。渡邊承認，強勁的箭，是有著和子彈相似的神韻，但是，推動兩者前進的年代畢竟不同。箭遇盾即落，而子彈，是見佛殺佛。

令趙宏偉感到悲哀的是，趙家鎮百姓投向日軍的，甚至還不是箭，而只是一些石塊和磚頭。槍炮與刀劍的戰爭注定不能成為戰爭，而只能成為屠殺。趙宏偉想起自己在日本的所學。一個國家要怎樣才能擁有火力威猛的槍與炮？那必須要有雄厚的工業力量作基礎。可憐哪，他趙宏偉，當年在日本學的就是機械，想的就是要振興中國工業。可是到最后，他卻只是當了個毫無意義的教書匠，滿腦子的投機鉆營名利夢。他從未想到過，人生的此岸與彼岸，相距竟會是如此遙遠。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就像是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世路何其艱。

“咚”，一塊石子砸在趙宏偉的頭頂上。趙宏偉痛得眼冒金星。他按著自己的頭頂，伸脖子朝巷子里望，看見有兩個人影一閃而過。

他看看自己剛才摸過了頭皮的手，確認沒有血。但他的頭頂還是痛得厲害。也許會腫起來的，他想。

他關了窗，坐了下來。他看了看懷表，再過一個多小時，他就要去鎮政府了。按照原計劃，他將和渡邊乘坐同一輛小汽車去縣政府參會。但是他想起昨夜鎮政府外面的激戰，對今天的行程又不禁起了疑。出了這么大的事，還會召開什么狗屁記者招待會嗎？

趙宏偉去看看小菊，小菊正在很用功地讀書，趙宏偉感覺很欣慰。他想，以后要不要教小菊讀《列女傳》呢？想想還是算了。不要再讓下一代的腦子里，裝上些墳墓里的言論了。

趙宏偉打開大門的時候，才是嚇了一跳。他家的大門上，插著一把匕首。匕首上帶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狗漢奸不得好死。

趙宏偉拔下了匕首，撕掉了紙條，關上了大門。他背靠著大門，拿著匕首，心里寒意叢生。匕首的刃和尖都是那么地亮光逼人，就像在等著喝血。趙宏偉的手一哆嗦，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感到四周的肅靜里，含著一片未知的可怕。就像是待在一片荒涼的夜里，遠處有幾雙狼的眼睛正在盯著你。他似乎又聽到了一些槍聲，但再仔細一聽，又都像是幻覺。他的心很亂。

街上和巷子里都沒有騷亂。至少在他趙宏偉目前所能感知到的范圍內是如此。也是，昨晚都死了那么多人了，哪里還會有什么騷亂的人呢？老百姓是怎么知道女工事件的真相的呢？也許一切都只是必然吧，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日本人早該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遭殃的還是老百姓，他們以卵擊石，死得沒有半分價值。

而老百姓的矛頭好像在轉移。丟在趙宏偉腦袋上的石子和插在他家大門上的匕首已經說明了一切。雖然趙家鎮的百姓一直以來也沒有對趙宏偉做出過什么過激的舉動，但是現在日本人都已經是在趙家鎮上大開殺戒了，做為日本人走狗的他，趙宏偉，又還有什么理由可以要求鎮上的父老鄉親們對他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呢？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