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去了一趟渡邊的辦公室那里，想跟渡邊求求情，先放了秀珍。但是辦公室的門緊鎖著，從窗口望進去，里面黑漆漆的，甚至還透著股陰冷。趙宏偉想，自己真是犯糊涂了。渡邊這大晚上的又怎會在鎮(zhèn)政府里。他一定是在他的私邸里。但是，一直以來，趙宏偉都從沒關(guān)心過渡邊的私邸在哪里。他從未想過要去給渡邊送禮拍馬屁。真是關(guān)系門路大如天，一到用時方恨淺。

離開了鎮(zhèn)政府，趙宏偉在沒有燈的黑乎乎的路上走。他先回了一次自己的家，給小菊吃了晚飯。小菊餓壞了，吃得狼吞虎咽。她的眼里滿含著疑惑與憂懼，問趙宏偉，趙宏偉也只能拿些謊話來騙她。小菊睡下以后，他就又出了門。

他要去找方遠夢，跟他講一講現(xiàn)在的情況，問問他的想法。趙宏偉的心底里，不相信日本人的話。但是日本人究竟是不是在說謊呢？他也不知道。他當(dāng)然是希望日本人沒有說謊，一切只是他在杞人憂天。但他的聰明程度又不允許他這么糊弄自己。人活著就是這么矛盾。

到了方遠夢那里，趙宏偉將事情一說，方遠夢也有些半信半疑。最后只能決定，靜觀其變。方遠夢說，他明天一早就想辦法去和小秦會面，看能不能知道一些周圍鎮(zhèn)子上的情況。

趙宏偉回到了家，躺在了床上，心里卻越覺忐忑不安。為什么放出來的女人都是長得不好看的呢？而他所知道的一些鎮(zhèn)上的漂亮姑娘卻還都在倉庫里。這難道僅僅只是一種巧合嗎？真的只是他自己想太多了？他又沒看見倉庫里到底有哪些人，也許倉庫里也還有一些丑姑娘呢，是不是？這樣的話，他趙宏偉的推理和擔(dān)心不就不成立了嗎？對。就是這樣的，趙宏偉想。

可是，這趙家鎮(zhèn)上，又哪來那么多的丑姑娘呢？自古江南多美女呀，天殺的！他不禁又沮喪地想。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內(nèi)心既猜得激烈，又斗爭得激烈，更忐忑得激烈。他的身子翻了又翻，翻了又翻。他覺得自己該去找找渡邊，可是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有些事，就怕弄巧成拙。

小菊忽然哭了起來。

他趕緊開了燈，去看小菊。小菊哭著說，宏偉伯伯，我想娘了。

趙宏偉說，小菊乖，你娘去給你找好吃的了，找到了，就會回來了。

小菊說，我不要好吃的了，我要娘。

趙宏偉說，那好，小菊乖，明天我就幫你把娘找回來。

小菊說，宏偉伯伯你一定要對我娘好，我娘很喜歡你的，她做夢的時候經(jīng)常會喊你的名字的，我娘不讓我說。

趙宏偉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他說，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一定會對你娘和你好的。

天快要亮了。

趙宏偉一夜未眠。

他一直惆悵地看著窗外那又遠又黑的天。沒有心音來入夢的一夜，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腦里裝的全是秀珍。人生有時就是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夢里的你和現(xiàn)實中的你未必是同一個你。而此時的趙宏偉又究竟是哪一個趙宏偉，趙宏偉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昨天下午和記者會面的時候，趙宏偉聽到了一個新聞：上海軍統(tǒng)站副站長叛變的消息一傳到重慶，戴笠震怒，就把這位副站長留在重慶的獨子給抓了起來，親自執(zhí)行了槍決。槍決完畢之后，戴笠還在內(nèi)部為犧牲了的上海軍統(tǒng)人員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追悼會。而據(jù)說，被槍斃的這位獨子，其實只是一個很老實的孩子。昨天聽這條新聞的時候，趙宏偉并沒往自己身上想，可是經(jīng)過這徹夜未眠的思慮，他忽然從這條新聞里看出了一絲切身的可怕來。政治是如此復(fù)雜而殘酷，他身為軍統(tǒng)暗殺名單中的一員，將秀珍和小菊送往重慶，豈不是沒事找事，送羊入虎口？他后悔自己的考慮不周，責(zé)怪自己在政治上幼稚。想著想著，忽然又覺得，秀珍錯過了這次出逃的機會，也許也并不是件壞事。起碼，她還沒去重慶，他可以重新考慮出逃的目的地。

趙宏偉在這不眠的一夜里，想秀珍想得很深。這種深，幾乎令他自己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有一個什么東西，深深地把根長在了他的心里。撥開浮塵，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氣息，纏繞在他的肉里和骨里。他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也沒自己想的那么不愛她。不然，他對她的想念，在今夜又怎會這般如火如荼？就算只想到她的一個側(cè)影，他也會思念得發(fā)抖。更何況，她現(xiàn)在的側(cè)影，還在日本人的倉庫里。突然清晰的癡迷和不能解決的困境糾纏在一起，將趙宏偉軟弱的心靈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忽然又開始后悔沒有好好珍惜以前和秀珍在一起的日子，他忽然又開始后悔自己這一生做出的一個又一個錯誤的選擇。前天最后一次和秀珍在一起吃飯，他居然還是帶著滿滿的欺騙和虛偽的真情，這不是對人生的糟蹋又是什么？這不是對自我的侮辱又是什么？他明明忍不住要喜歡她，他明明忍不住想擁有她，但是他卻一直在用另一個自己面對她，這都是什么道理！他想她想得都已不敢再想她，再多想一點點，他就會崩潰。她的美令他撕心裂肺，因為他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她一點點。癡迷、無能、自省、懊悔、矛盾，共同將趙宏偉煎炸著，令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他在自己靈魂的漩渦里面對著秀珍這個女人，他仿佛越愛越深，越深越癡。而心音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究竟哪個是夢，哪個是真？他已無力再辨，只有哀涼滿胸臆。

天亮了，趙宏偉給小菊準(zhǔn)備了早飯。吃完了早飯，趙宏偉要小菊乖乖待在屋里，不要亂跑。然后，趙宏偉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