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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毛驢回村

神仙住的地方,凡人的日子可就難過了,張仁義常常會這么想。

傳說西王母娘娘住在昆侖山頂上,千丈山崖,萬年冰雪,那真個是中國第一神山??墒悄堑亟纾踩艘惶煲不畈幌聛戆??神仙們能餐風飲露,得天地精華;凡人要吃要喝,要討媳婦養娃,一睜眼,茶米油鹽,一樣也少不得操心。

看看咱沂蒙山云蒙崮,雖不敢比昆侖山,但里頭的道理是一樣的。在咱這地方,山頭兒不叫山頭兒,叫個“崮”。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么琢磨的,在很多山尖尖上給安了個巨大的石臺,陡峭嶙峋,不生草木,這石臺下面,才是緩緩的山坡。遠遠望去,這些山峰好像戴上了帽子,這種地形,就叫崮。

沂蒙山里,到處是崮,有“沂蒙七十二崮”的說法,但究竟有多少座,誰也沒那個閑心去一一數過。沂蒙山的崮,各有各的樣式,有的像觀音穩坐的蓮臺,有的像織女紡線的梭子,還有的像仙人對弈的棋盤……更妙的是,從孟春到深秋,風從東南方帶來水汽,遇到群山阻擋,便沿山坡爬升,凝成薄薄的云霧,在群峰之間縈繞,久久不散。

你說云蒙崮的風景美不美?不是吹牛,這樣的景致,神仙來了也住得。

但是,山多了,田就少了,地偏了,路就難行。老百姓守著幾塊薄田,靠天吃飯,十年倒有九年荒。飯都吃不飽,還說啥別的?張仁義知道,這不光是云蒙崮村一個村的情況,整個沂蒙山區,盡人皆知六大難——“行路難、吃水難、上學難、就醫難、就業難、娶妻難”。老百姓祖祖輩輩受窮,餓著肚子,不論啥樣的青山綠水,看在眼里也成了窮山惡水。

這日子,過得憋屈啊。

張仁義今年五十九,是個老黨員了,自打三十多年前當上云夢崮村的村支部書記,這大半輩子就鉚著勁,跟“窮神”斗。他心里記得清楚,1984年底,國家摸底調查了全中國十八個連片貧困地區,沂蒙山區就是這“十八窮”之一。當時,貧困戶計有七十八萬戶、二百八十八萬人。有很多村子,連村民都記不得本來叫啥名了,直接就叫光棍村。

都說勤勞致富,這話是不假,但鄉親們不是不勤勞,問題是莊戶人要知識沒知識,要門路沒門路,兩眼一抹黑,有勁兒他也沒處使啊。貧困山區要脫貧,那可是斗天斗地斗鬼神的大工程,得依靠國家政策來領路,靠黨員干部動腦筋、辦實事。

幸好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的扶貧政策是越來越好了,特別是從2013年開始,黨中央提出“精準扶貧”計劃,除了一系列惠民支持政策,還從各級機關挑選優秀的年輕干部,派到貧困村里當“第一書記”,主抓扶貧工作,帶領全村致富奔小康。這第一書記,不占村里的干部名額,依靠當地的村黨組織,和當地原來的村支書相互配合,一起主持基層工作。

在很多村里,鄉親們喜歡把村里原來的支部書記叫成“老書記”,也不管“老書記”的年齡是老還是少。當然,在云蒙崮村,張仁義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書記了。第一書記叫林大為,是從臨沂市里派下來的,在村里扎了一年多,著實干了不少事,大家伙兒的日子明顯越過越有奔頭了。張仁義看在眼里,喜在心頭,看來,今年底,最晚明年初,他六十歲的時候,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退休了。

在那之前,張仁義決心站好最后一班崗,做好保駕護航的工作。畢竟,云蒙崮的很多村民都是他看著長大的,他對村里各家的情況、各人的脾性,再熟悉不過了。你比如說,村里人吧,有時候有點好占小便宜、不顧大局的毛病。這幾天,張仁義就發現了一件氣人的事兒,村民們曬糧食都曬到村里的公路上了!

現在是六月天,麥剛收了不久,新打的糧食得曬干了才好收藏,陳年的余糧擱久了也容易生霉,莊戶人喜歡在天氣響晴的時候,翻出來曬一曬。云蒙崮是個典型的山溝溝,從村頭到村尾,見不著幾尺平地,除了去年剛修好的進村公路。

村公路又平整又敞亮,好些村民就把路面當成了曬場,東一片,西一片,在那攤開了曬糧食,還有曬干菜的,把個漂亮干凈的路面,整成了大花臉。這么干可不行,張仁義打算今天就在村里開喇叭廣播,好好說道說道這個事。

這天下午三點多,老書記張仁義走進了村委會的廣播室。

一般來說,貧困村的財政預算,各級政府都會給予一定的支持,但好些時候還是有些捉襟見肘。第一書記林大為剛入村,就和老書記張仁義達成共識:村委會一切公務從簡,要盡量地少花錢多辦事。因此,云蒙崮村不論用人用物,都講究個多功能。

這廣播室就屬于一室三用,房間在村委會一樓,有三十多平方米,比較寬敞,平時又兼著會客室和村干部的臨時辦公點兒。屋里靠墻擺著簡易的木沙發和一張小茶幾,屋中間對拼著兩個辦公桌,靠著窗臺的就是廣播喇叭的設備——一桌一椅,桌上立著麥克風話筒和擴音機。

張仁義進了房間,走到窗邊坐定,打開話筒開關,先在上面拍了幾下,又“喂”了幾下試試音,然后就開始廣播了:

“大伙兒注意了,大伙兒注意了啊,咱們村的路啊,已經全線開通了。但是這幾天我發現,有些人啊,在路面上曬糧食、曬干菜,有的人還把自家的雜物堆在路邊。這樣可不行。這么好的路,不影響美觀啊?再說也不安全?!?

張仁義頓了頓,在腦子里組織了一下語言,又繼續說道:“咱們費了一年的勁兒才修好這路,是為了干啥?可不是為了這些事,咱們要讓這條路……”

話還沒說完,只聽“嘭嘭嘭”幾聲響,張仁義嚇了一大跳,急忙往窗口看去,只見“大喇叭”正扒在窗臺外面,火急火燎地敲窗戶呢。

這個“大喇叭”,可不是真的喇叭,而是個大活人。這家伙吧,眼一天不閑著,嘴也一天不閑著,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兒,偏他都能看在眼里。他既看在眼里,那決計不能爛在肚里,得到處宣揚,但凡誰家上午有個啥事被他看見了,不到天黑,全村都能傳遍,真是人如其名,活脫脫一個大喇叭。時間一長,全村人都不愛叫他真名,只管他叫“大喇叭”。

張仁義被“大喇叭”嚇這一跳,心里不禁有點上火。他一把按住話筒,電流信號受激,廣播喇叭冷不防發出一波尖利的嘯叫。張仁義趕忙關了話筒,打開窗戶,不耐煩地沖“大喇叭”道:“大喇叭,干嗎呢你?”

“大喇叭”肯定是一路小跑過來的,頂著一腦門子汗。他也顧不得擦,激動地跟張仁義說:

“老書記,出事了,出事了!”

這話要是別人說的,張仁義倒有七分相信,但這“大喇叭”平時就愛大驚小怪,他的話不能太當真。這青天白日的,能出啥大事?

張仁義壓了壓火說:“‘喇叭’,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遇事就不興穩當點?屁大點事,都給你嚷嚷成國際新聞?!?

“大喇叭”一聽,急得跳腳:“哎呀,書記,這事兒它比屁大啊!你等等,我進去跟你說。”

張仁義忙說:“別,你等會兒!我這兒正廣播說正事呢。”說著,他把話筒開關打開,繼續廣播:“繼續啊,鄉親們。這條路啊,是咱們村經濟振興的重中之重!咱們村在山溝子里,沒有這條路,咱種的莊稼糧食,還有那些好吃的,人家城里人咋進來收么!”

這當口,“大喇叭”已經自己“騰騰騰”地進了廣播室??匆娎蠒涍€在講話,他一邊在桌邊等,一邊老實不客氣地拿起張仁義的水杯,咕咚咚喝了一氣兒。喝完水,眼見老書記還不知要廣播多久,“大喇叭”一伸手把話筒關了,開始嚷嚷:“老書記,毛驢!毛驢他回來啦!”

張仁義一聽,心里“咯噔”一下,頓時忘了批評“大喇叭”擾亂工作,連忙問:“真的?你看見啦?”

“大喇叭”說:“那還能假了?我瞧得真真兒的!毛驢坐著小汽車進的村兒,那車,可氣派啦。毛驢他全身穿金戴銀的,還帶著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下了車,直往毛家的老屋去了?!?

一聽這話,張仁義坐不住了,拉起“大喇叭”就往外走,嘴里說著:“趕緊通知林書記去。這事兒,我可得躲兩天。”

******

云蒙崮村委會是一棟兩層小樓,在村委會正門兩側,掛著幾條大門牌,除了“山東省臨沂市高嶺鎮云蒙崮村村支部委員會”,還有“臨沂市高嶺鎮云蒙崮村綜治中心”“云蒙崮村村民民連”和“高嶺鎮商業聯合會”的牌子。別看村委會地方不大,但意義重大,好比這一村的神經中樞,各種信息都在這里交匯傳達。

第一書記林大為的辦公室在村委會一樓東頭,張仁義廣播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里,跟村干部趙海霞合計村里貧困戶的事情。

趙海霞今年三十六歲,是村里選出來的婦女主任,在鎮里上過初中。她文化程度不算高,但腦子挺靈,能寫會算,膽大心細,雖說是婦女主任,但什么事情都能張羅開。林大為知道,在村里工作一年多,虧了老書記和趙海霞支持,這兩人缺一不可。特別是趙海霞,年紀輕,思想活,干勁足,一人管著村里脫貧致富的兩臺重頭大戲,一是村里的農業合作社,二是扶貧車間。單憑著這兩大項目,就解決了村里少說幾十家貧困戶的創收問題。

今天林大為叫趙海霞過來,是打算和她一塊兒,好好做一下數據統計,一來總結一下工作進展,二來也對村里剩余的貧困戶再摸摸底,商量下解決辦法。既然要脫貧致富,那村里哪怕還有一家貧困戶,工作都不能算成功。

趙海霞吃過午飯,就到林大為這邊來了。臨來之前,她做好了準備,把合作社與村里各戶簽的協議、文件和自己平時做的記錄都帶來了。

一進門,趙海霞簡單跟林大為說了一下統計思路,就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地攤在林大為的辦公桌上,自己拉把椅子在桌邊坐下。她一邊核對文件,一邊按著計算器,時不時在紙上寫著,林大為在一邊站著看,想起什么就補充進去。

兩人忙活了快三個鐘頭,把一年多來的項目進展和運行狀況都過了一遍,又對村里貧困戶的情況進行了實時更新,最后把結果分別匯總到一頁紙上。林大為先快速瀏覽了一遍當前的項目運營情況,又把最新的貧困戶名單拿在手里,仔細看了一遍。

他思忖了一陣子,對趙海霞說:“海霞,今年春天咱們村新建了蔬菜大棚,增加了一個扶貧車間,又解決了二十幾家貧困戶的就業問題?,F在除了幾家確實困難的兜底戶,目前就還剩下這十幾家啦。我提議由咱村干部每人包干幾家,幫他們找找就業機會。雖說國家有貧困戶補助,咱也不能把貧困戶都推給國家財政,我看,鎮里的貧困戶名額,咱能少占就盡量少占幾個吧?!?

趙海霞點點頭,一邊收拾文件材料,一邊說:“林書記說得對。咱國家那么大,總有比咱村更困難的地方。咱村要想從根兒上脫貧,還是得自己立起來?!?

林大為說:“對,就是這個理兒。那咱倆趕緊商議著把分包名單做出來吧。今天就把貧困戶名單和干部分包名單都貼到公示欄里去。你在紙上先列出村干部的名單,咱們琢磨一下怎么分配?!?

趙海霞一邊說行,一邊拿起了紙筆,準備起草名單文件。忽然,就聽有人在門上“咚咚”敲了兩下。

林大為的辦公室,幾乎永遠是敞開門的,不管村里的干部還是群眾,來找第一書記都是直接就進來了,最多在門上敲敲示意“來人了”。

林大為和趙海霞抬頭一看,只見是老書記張仁義,后面還跟著村民“大喇叭”。兩人趕緊停下手里的事兒,喊了聲:“老書記?!?

張仁義急匆匆地走進屋,沖趙海霞點點頭,就對林大為說:“林書記啊,我得跟你說個事兒,這個……”話說了一半,他又吞吞吐吐不往下說了。

趙海霞覺得老書記神色不太對,好像有點為難的樣子,就問跟在一邊的“大喇叭”:“咋了,‘喇叭’?出啥事兒了?”

“大喇叭”早憋不住了,只是林書記和老書記都在這里,老書記還沒說話,他不敢先嚷嚷。聽到趙海霞一問,他趕緊開口了:“出大事兒了,毛驢回來了!”

趙海霞一聽,臉上也是一陣緊張,忙問:“啥?他回來干啥?”

林大為在旁邊瞧著可就納悶了:什么毛驢?是人還是驢?咋至于把大伙兒緊張成這樣?

林大為可不知道,“毛驢”兩個字,是老書記張仁義心頭的一塊舊瘡疤,十多年了,一直被他捂在心里。但張仁義也明白,只要是瘡疤,總有被揭開的那一天,躲是躲不掉的。

張仁義嘆了口氣,跟林大為說:“林書記,有件事兒我一直沒跟你提過,就是這毛驢的事兒,真不知道咋開口。”

林大為說:“老書記,您跟我有啥顧慮的?您說說看,不管啥難事兒,大家一起想辦法。您說的這毛驢是啥意思啊?”說著,他拉來一把椅子,請張仁義坐下慢慢說。

張仁義嘆了口氣:“毛驢吧,本來是咱村的人,大名叫毛二貴。剛才‘大喇叭’跑來告訴我,他看見毛二貴回村了。這毛驢離開咱村十幾年了,一直沒什么音信,這突然不知怎么的,他就回來了。”

林大為一聽,心里松了口氣,笑笑說:“老書記,看您和海霞剛才那陣仗,我還以為出啥事兒了。您說的這毛二貴突然回村,那是好事兒啊,十幾年后還能回來,這不說明他不忘根本嘛,回來挺好啊?!?

張仁義聽了直擺手:“哎呀,林書記,你是不了解情況啊。毛二貴他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打小就不學好,偷雞摸狗、好吃懶做的,脾氣還特別倔,跟個犟驢似的,誰的話也不聽,不管好話歹話,一律油鹽不進,要不怎么管他叫毛驢呢。”

林大為心想,毛二貴這么有性格,估計年齡應該不大,就問:“老書記,毛二貴多大年紀了?”

張仁義想了想,指著趙海霞說:“我記著,他應該比海霞小兩歲,今年也有三十二三了吧。”

林大為笑了:“老書記啊,您就別拿老眼光看人了,小子跟閨女不一樣,小時候調皮搗蛋,說不定現在出息了呢?不是都說三十而立嘛?!?

“大喇叭”在旁邊聽了半天,終于又逮到一個發言的機會,趕忙說:“對,毛二貴現在可發大財了,我親眼瞧見,他坐著小轎車進的村,那一身穿戴……”

張仁義一眼瞪過去,“大喇叭”立馬不吱聲了。

張仁義轉過臉來,對林大為說:“林書記,大家幾十年鄉里鄉親,我咋可能不盼著二貴長出息,可毛二貴實在是爛泥扶不上墻啊?!?

林大為說:“哦?那您跟我說說他家的情況。”

張仁義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好像腦子里在回憶一些不堪回首的事情。他又長嘆了一聲,說:“二貴他爹,這輩子可真是受不完的罪啊。咱村是貧困村,他家當年算是這貧困村當中的貧困戶,人又老實巴交的,見人說不出幾句話,三十好幾了,也娶不上老婆。后來,二貴他爹東拆西借,湊了一百塊錢,說了一個外地老婆,當時我還跟著湊了十幾塊。八幾年那時候,一百塊可是老大一筆錢了。結果,娶來了二貴娘,生下二貴沒到半年,人就跑了。唉,也是沒辦法,娶個媳婦,欠了一屁股債,屋里頭又多了兩張嘴,日子可不是更困難了嗎?!?

“二貴娘跑了,剩二貴爹一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媽拉扯二貴,真不容易啊。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這毛二貴那是一點不讓人省心啊,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當年我實在看不過去,就替他爹教訓了他兩句。這孩子直接炸了毛,大白天往俺家大門上抹大糞,完了站俺家門口,直著脖子叉著腰,什么難聽的都罵出來了。哎喲,全村人都跑來看熱鬧。你說,我這個村支書還咋做人么?我說的話,村里人還能服氣么?”

眼看張仁義說著說著有些激動,林大為不好打斷,順著他的口氣點了點頭。

張仁義又接著說:“按理說,我年紀跟他爹是一輩兒的,又是黨員干部,不該跟一個毛孩子一般見識,這陳年爛賬也就算了。但我怕的是,毛二貴這孩子良心品質壞了,那這人就沒救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嗎?”

林大為趕忙問道:“因為啥走的?”

張仁義說:“那年,毛二貴差不多十八九歲吧。村里老葛家的房子,下雨泡塌了半扇墻,喊村里人幫忙泥墻,二貴他爹也去了。他出門之前,交代二貴把羊喂了,再把自家屋后頭種的一點豆角子給收了。那時候,一到天冷就沒啥菜吃了,全指著夏天弄點豆角、蘿卜啥的,曬了腌了,靠那點干菜熬一冬天。那天老葛家的墻弄好以后,就張羅幫忙的鄉親們吃頓飯。剛好那天一過傍晚就變天了,打雷劈閃的,大雨還夾著雹子,老少爺兒們喝了點酒,就跟老葛家坐著聊天扯閑篇兒。”

“等二貴爹回到家,天都黑透了,進門一看,家里連個人影兒都沒有,二貴不知跑哪兒玩去了。晌午叫他收的豆角子也沒收,東倒西歪,散得滿地都是,早被雹子砸爛了。二貴他爹那個氣啊,等二貴一進門,抓起門閂就是一頓揍,二貴就跑了。二貴爹在氣頭上,以為他跑別人家躲揍去了,誰知等了一夜也沒回來,第二天二貴爹問遍了全村,都說沒看見他。就這么著,二貴跑了,跑了這都多少年了。”

林大為不由問道:“老書記,那現在毛二貴家是個啥情況?二貴他爹呢,叫啥名字???我來村里一年多了,怎么也沒見過他?。俊?

張仁義說:“毛老弟大名叫毛秋收。唉,人早沒了,沒了好幾年了,就剩個破屋跟那空著了。”說著,他不由又嘆了口氣,接起剛才的話茬兒:“要不我怎么老疑心毛二貴良心不好呢?你看看,老子打兒子,咱不敢說天經地義,可也不至于就打出深仇大恨了吧。毛二貴他怎么就能記這個仇,一走十幾年不回來?連他爹死,他都不回來看一眼,還是村里給張羅的白事兒。你說,毛二貴他怎么忍得下心??蓱z毛老弟這一輩子啊,就沒過幾天輕省日子,家里六親無靠的,只有一個兒子,臨了還成仇人了。”

林大為心里很沉重,正不知說點什么好,只聽張仁義又說:“林書記,這不年不節的,毛驢突然回來,能有好事?別是他心里還記恨著,回來給村里搗亂的吧?!?

林大為還沒張嘴,就聽衣兜里傳來一陣手機鈴聲:“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他掏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跟張仁義說:“喲,老書記,鎮里來電話……”張仁義趕緊擺擺手,示意林大為先接電話。

林大為按了免提,還沒開口,就聽手機里傳來高嶺鎮黨委書記丁有康的聲音:“林書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們村的大棚葡萄,找好買主了?!?

林大為一聽,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一邊興奮地看了看張仁義,一邊對著電話說:“葡萄找好買主了!太好了。丁書記,這下您可給我們村幫了大忙啦!太感謝您了!回頭我得到鎮里當面感謝鎮領導支持?!?

電話那頭,只聽丁書記說:“哈哈,林書記,你可別謝我。這事兒啊,多虧了你們村出去的鄭海洋。人家在白總那兒可給咱們村做了好大的宣傳,打包票說咱們村這好那好的,不然的話,這事兒也不會這么快敲定。”

林大為笑著說:“是啊,海洋這次給咱村立大功了?!?

丁書記又說:“林書記,你也別謙虛。云蒙崮那么個落后村你來這才不到兩年,變化很顯著啊,都成了全高嶺鎮的典型、模范了。林書記,今后工作有什么需要,盡管說,鎮上全力支持!好啦,你趕緊和鄭海洋聯系,這幾天抓緊把葡萄收購合同簽下來,白紙黑字,那就徹底保險啦?!?

林大為答應著,掛了電話,轉頭跟張仁義和趙海霞說:“老書記、海霞,都聽到了吧,咱們的大棚葡萄有銷路了,統一收購。”

張仁義一聽,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趙海霞也喜氣洋洋地說:“林書記,那我趕緊通知村里的大棚葡萄戶去,也讓他們準備一下,好簽合同?!?

林大為說:“好,辛苦你,快去吧?!?

趙海霞迅速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起身走了。張仁義笑呵呵地看著她走出去,對林大為說:“好,這下解決了一個大事兒。海洋真是個好孩子!”

說完,他猛地又想起自己剛才來找林大為的原因,本來笑呵呵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唉,咱村里出去的孩子,要都像海洋這樣就好了。林書記,這毛驢的事吧,不是我不想管,實在是一想起他,我心里就打怵。他啊,那真是狗蛋子上席——不是好丸子!”

林大為被老書記這句歇后語給逗樂了,他哈哈一笑,說:“老書記,別擔心。您要是不想見他,就放心跟家休息幾天吧。這幾天我先得聯系鄭海洋,把村里葡萄簽合同的事兒給辦好,這是目前的大事。這毛二貴同志,‘喇叭’不是說今天剛瞧見他回村嘛,也得讓他先安頓安頓、收拾收拾。過幾天啊,我就去會會這毛驢兒!”

張仁義表情明顯放松了一些,說:“好,那就麻煩林書記了。我先回去了?!彼蛄搜垡恢备赃呎局摹按罄取保f:“‘喇叭’,還愣著干啥,走吧?!闭f著,這爺兒倆就走出了第一書記的辦公室。

******

這天下午,趙海霞挨家挨戶地把葡萄收購的事情通知了村里的種植戶。說過這事兒之后,她連晚飯也沒顧上回家吃,又直接跑回了村委會,跟林大為合計簽合同具體的手續。

兩個人討論了一下,最后商定,由村委會來牽頭,把云蒙崮村二十三家葡萄種植戶集體作為供貨的乙方,統一跟收購公司簽約。林大為覺得這么做有兩個好處:一來能方便村委會統一管理,不用單獨去跟種植戶協調;二來也能給作為甲方的收購公司提供方便,省得人家一家一戶地跟村民簽約。這第二個好處尤其重要,人家公司愿意收購村里的產品,本來就帶著扶貧和幫助的意愿,村委會就應該盡量把合作過程變得簡單愉快,只有這樣,將來人家才愿意多跟云蒙崮村打交道嘛。

第二天一早,趙海霞和林大為便開始分頭行動。趙海霞把村里的種植戶召集到村委會來,向他們詳細說明了購銷合同的情況和簽約方式。種植戶們都說,農村人從來只知道埋頭伺候地里的東西,這些合同啊、契約啊,誰都不太明白。反正有村委會在前頭主持著,不可能坑害他們,大家就省省心,一切聽從村里安排好了。

征得了種植戶的同意,林大為便去聯系鄭海洋,兩人在電話里詳談了一番,把合同的具體條款和收購細節最終稿定了下來。

林大為雖然只見過鄭海洋一兩次,但感覺像認識了他很多年似的。這倒不是說林大為和鄭海洋一見如故,而是這一年多來,林大為從張仁義那里聽過太多鄭海洋的事跡了。

張仁義說,鄭海洋原來就是云蒙崮村的人,父母去世得早。在村里,他等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十八歲上,鄭海洋報名參軍,被分配到了運輸連隊。兩年后他退伍了,就憑著在部隊學會的駕駛技術,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他踏實肯干,腦子也聰明,起先幫人開大貨車跑運輸,干了一年多,覺得長途車司機雖然掙錢多,但是個拼體力的活兒,不是長久之計,就在省城里報名自考商業管理學位,不出車的時候就拼命學習。

拿到學位之后,鄭海洋到一家商貿公司找了個銷售崗位,學著做業務。一開始,做銷售的收入還不如開長途,但他咬牙堅持了下來。后來他發覺全國房價有上漲的勢頭,就趕緊按揭貸款,在省城買了房子安了家?,F在十幾年過去了,通過進修、跳槽、升職,鄭海洋的人生軌跡發生了跳躍式的變化,成了省城著名企業——鼎力商貿集團的高管。

林大為聽說過鼎力集團,那是一家挺有名氣的大型多元化集團公司,以分銷、物流為主業,經營范圍涉及食品飲料、日用百貨、物業管理、實業投資等多個領域,還涉足一部分進出口業務,是東部地區乃至全國分銷物流行業的領軍企業之一。2014年以后,該集團公司敏銳地察覺到國家“精準扶貧”政策帶來的機遇,在臨沂設立了分公司,就是為了方便對接沂蒙山區的業務。目前,鄭海洋就在臨沂分公司做業務主管,直接向分公司的總經理白總匯報。

張仁義還說,鄭海洋這個孩子能吃苦、能奮斗,是云蒙崮村的驕傲,更可貴的是,他從來不忘本。出去這么多年,他一直惦記著村里的困難。以前,進出村的山路坑坑洼洼,非常難走,但逢年過節的時候,只要能抽一兩天空兒,鄭海洋就輾轉坐車回村看看,拜訪拜訪老書記,前兩年還給村里小學圖書室捐過幾百本圖書。

現在村里修好了公路,辦事情就更加便捷了。

林大為聯系上鄭海洋,兩人把云蒙崮村葡萄收購合同的細節一一確認,鼎力集團當天就派業務員實地察看了大棚葡萄,了解品種和長勢,評估質量和產量。一天后,村里的葡萄種植戶就在村委會的組織下,集體和鼎力集團簽訂了購銷合同。雙方約定,等葡萄一成熟,公司就派收購員來收,收貨車輛、物流都是公司負責,村里種植戶幾乎不用費什么事,坐等結賬就行了。

從接到鎮里丁書記的通知,到合同簽訂,總共只用了三天,效率真不算低。

送走了鼎力集團的人,眼看已經快下午四點了,村委會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林大為挺高興,心里一塊懸著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眼下這會兒沒什么事,他拿出手機,撥通了愛人周萍的號碼。他倆已經兩個多月沒見面了,前些天周萍一直說要來村里看他,但林大為這陣子總操心葡萄的事兒,就攔著沒讓周萍過來。

電話接通,林大為說:“媳婦兒,向你報告一個重大喜訊,我們村的大棚葡萄銷出去啦?!?

周萍笑著說:“喲,那可得恭喜林書記啊。怎么著,今天有空接見我了?這倆月沒見著人,你那臟衣服都快堆成大棚了吧?”

林大為嘿嘿一笑說:“可不是嘛,特請媳婦兒大人撥冗下鄉,來視察一下本人的‘災情’。今天是周五吧?你傍晚過來唄?!?

周萍說:“行,今天不忙,下班我可以早走一會兒。我跟我哥借了車,先接閨女放學,送到我媽那兒去,然后就去你們村。”

林大為說:“好,那我乖乖等著,先掛了哈?!?

周萍說:“你急啥?我告訴你,今天我也有一個喜訊帶給你。”

林大為忙問:“啥喜訊?”

周萍的笑聲通過電話傳來,她賣了個關子:“現在不告訴你,見面再跟你說。哎,你有什么想吃的嗎,我從市里給你捎過去?!?

林大為說:“解放路口、靠沂河大橋那邊,有家羊肉館,你給捎點羊肉燴菜吧,就想吃那口兒。對了,傍晚見了咱媽,你先替我謝謝她老人家支持工作哈?!?

周萍說:“得了吧,趕明兒你自己謝去,別老拿我當擋箭牌。好了,掛電話吧,晚上見?!?

林大為“嘿嘿”一笑,掛了電話。他在辦公桌前站了一會兒,看看手頭暫時沒啥緊急的事兒,心想那就趕快把自己的宿舍稍微歸置歸置吧,可別又讓老婆逮到數落一頓。

林大為的宿舍和辦公室是個里外間,外間辦公,里間十來平方米就當宿舍了,屋里頭搭了個行軍床,床對面一桌一椅,靠墻立著一個帆布的簡易衣柜。

可這屋子林大為沒能收拾成,他剛一進里間,就聽見一陣“咚咚”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大嗓門開始在樓下嚷嚷:“林書記,林書記,又出事了!”

這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勁頭兒,不用問,肯定是“大喇叭”又來廣播了。林大為迎了出去,果然看見“大喇叭”跑進了村委會,正往他辦公室這邊來。

林大為忙問:“咋了,‘喇叭’,又出啥事了?”

“大喇叭”氣喘吁吁地說:“毛驢!毛驢他和‘東方不敗’打起來啦!你快去看看吧。”

林大為愣了一下,這幾天光忙活葡萄收購簽約了,老書記跟他提的毛二貴回村的事兒,差點給忘了??磥?,村里這頭“毛驢”果然名不虛傳啊,自己本來打算主動去找他摸摸底,沒想到回來這還沒幾天,毛驢自己就這么不省心了。

來云蒙崮一年多,林大為在村里轉了不知多少圈,村里一草一木,哪怕一個坑洼,他一閉眼都能想起來。村里的二百來戶人家,老老少少,林大為不敢說都能把名字和每一個人對上號,但大概也能認個七七八八,特別是一些特點鮮明的人物。

林大為知道,這“東方不敗”說的是村里的小寡婦何翠姑,性格極其潑辣,那一張嘴簡直了,開口就能往外飛刀子,堪稱周遭十八村罵街第一高手,無人能比。因此,村里人就給她起了這么個威風八面的外號。

林大為招手讓“大喇叭”帶他往“案發現場”去,一邊走一邊問道:“毛二貴咋和何翠姑打起來了?”

“大喇叭”說:“為了啥,我還沒來得及看,這不是趕著過來告訴林書記嘛。毛二貴家的屋子就在‘東方不敗’家的斜對過。這一公一母都不是善茬,碰上了還不得過過招兒???”

聽“大喇叭”這么一說,林大為想起來了。何翠姑家斜對面,確實有兩間舊屋子,矮矮的院墻,大門破破爛爛的,沒上鎖,也不見住著誰,他還以為是誰家老屋專門堆雜物的。這么說,那兩間房就是毛二貴家了。

林大為說:“‘喇叭’,別凈亂說,咱去看看就知道了,快點走?!?

毛二貴家離村委會不遠,林大為腳步快,帶著“大喇叭”,十幾分鐘就走到了。還沒到跟前,遠遠就瞧見那一片圍了一大圈人,得有二三十口子。站在地下的,差不多有十來個人,全都踮著腳、揚著脖往里看;還有十來個人爬到旁邊院墻上,露個腦袋往下看;最后有倆人實在擠不進去,索性爬到大榆樹的樹杈上,手在腦門兒上遮個涼棚跟那兒看。

林大為下意識地搖搖頭,唉,大伙兒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這個風氣可不太好。他走到人墻邊上,有人眼尖,看到第一書記來了,喊了聲“林書記”,就笑嘻嘻地給他閃了個空兒。

林大為從人縫里擠進去,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盤著腿坐在屋門口,不用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毛驢毛二貴了。

毛二貴長著一張長方臉,眉毛略微帶點八字,一雙眼睛不大,眼珠子卻滴溜溜地轉,透著一股子無賴勁頭。他上身穿一件寶藍底帶黃白大花的襯衫,領口還很瀟灑地敞開著,正襯著兩條長長的金鏈子,一粗一細,掛在脖子上;下身穿一條黑色西褲,腰間扎著亮色的黑皮帶,中間老大一個皮帶扣,閃閃反著金屬光;腳蹬一雙尖頭黑皮鞋,卻光著個腳脖子,看來是沒穿襪子。這么一看,他還真有幾分“土大款”的派頭。

這毛二貴正坐在自家屋門檻上,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他一只手里拎著一只褪干凈毛的白條雞,另一只手指著對過,高聲說道:“‘東方不敗’,這才哪到哪兒啊?祖宗十八代,這還差不少呢。不過癮,你接茬兒罵呀?!?

對門院里站著的,正是“東方不敗”何翠姑。她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個頭可真不矮,估摸著得有一米七了,身材不胖不瘦,十分勻稱。就是農村婦女成天干活,免不了風吹日曬,皮膚說不上白凈,但她生就一張鴨蛋臉,細眉大眼的,整個人看上去頗有幾分精明俏麗。

這時候,何翠姑正叉著腰在那大口喘氣,估計是剛罵完一陣,正換氣呢。一聽毛二貴還出口諷刺,她又揚起臉來,一跳腳,指著毛驢罵道:“死毛驢,你還真是不要臉啊!”

毛二貴“嗤”地冷笑了一聲,說:“臉?臉多少錢一斤???我要,你有嗎,給咱約兩斤唄?!?

何翠姑還沒接上話,毛二貴又說:“罵完了嗎?還有貨沒?要是罵完了,可該我說兩句了啊?!?

說著他站起身,走到院墻邊,對著看熱鬧的村民,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又指著胸口的金鏈子,說:“大伙兒都瞅瞅,咱這一根鏈子,就能買下全村的雞!我毛二貴是什么人?能偷她一個小寡婦的雞?”

何翠姑一聽,氣得呸了一聲:“你個不要臉的,雞就是俺家的!”

毛二貴轉過身來,朝著何翠姑晃了晃手里的白條雞,說:“你的?怎么就是你的了,你有記號嗎?”

何翠姑說:“你娘的,毛都讓你給拔光了,還能看出個啥記號?”

毛二貴咧嘴一笑,說:“別這么說啊,你‘東方不敗’眼那么毒,有啥看不出來的?”說著,他轉向看熱鬧的村民,拍了拍手里雞的屁股,挑挑眉毛,眨眨眼,說:“大伙兒瞧瞧,這又是大白腚,又是大長腿的,誰能認不出來?。空J不出來,那還得了?隨便是個人脫了衣裳,還不就鉆被窩了?”

眾人聽出了毛二貴的言外之意,爆發出一陣哄笑,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咋呼了一句:“二貴,小心今晚上有人鉆你被窩啊?!?

毛二貴瞄了兩眼何翠姑,得意地拍拍胸膛,說:“沒事兒,我二貴身強體壯,咱不怕這個!”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哄笑。

何翠姑再潑辣,也是個女人家,一聽毛二貴話里有話,凈扯那下流的意思,惱羞不已,嘴里大聲喊道:“死毛驢,今天俺跟你拼了!”說著沖出自家院子,跑到毛二貴院門口,作勢要跟毛二貴廝打起來。

那邊毛二貴把雞一扔,丟在院里的土灶臺上,說:“行啊,來來來,驢爺今天就陪你練練?!痹捯粑绰?,他就脫掉襯衫,光了膀子,擺個香港功夫片黃飛鴻的架勢,一副要認真接戰的勁頭。

這下子何翠姑可有點下不來臺了。她這“東方不敗”是人家給起的外號,又不是真的武林高手,她平時擅長的是罵功,可不是武功。雖說她在村里跟人爭執時總能占上風,但那多半是仗著一般人不好意思跟一個小寡婦爭斗,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不會太跟她較真。

何翠姑可沒想到,今天她竟然在“罵戰”上完全占不到毛二貴的便宜。她不甘心認輸,才擺出了動手的架勢,就賭一般人都講究個“好男不跟女斗”。但她更沒想到的是,這死毛驢居然真脫了衣服要干架,這可有點難辦了。毛驢可不是一般人,是村里有名的無賴,動手打婦女的事說不定他真干得出來,那她何翠姑今天就要吃大虧了。

何翠姑又惱火又有點害怕,情急之下抄起靠在墻邊的一把鋤頭,舉在手里,嘴里叫嚷著:“你干什么?真要動手?”

毛二貴看著何翠姑,輕蔑地搖了搖頭,說:“打人?咱可是有素質的人。”說著,他收起了功夫架勢,手往皮帶扣上一掰,解開了褲腰帶,慢條斯理地把褲子褪了下來,全身只剩下一條大花褲衩。

何翠姑一愣,這是要干啥?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毛二貴往地上一坐,還躺了下來,一手護著胸,嘴里夸張地喊了起來:“快來人哪,快來看??!非禮了!舉著鋤頭要對小鮮肉來硬的啊?!?

圍觀群眾一見這戲碼高潮迭起,更加興奮了,在旁邊齊聲起哄。這下何翠姑可真氣瘋了,舉起鋤頭就要往毛二貴腦袋上砸,嘴里罵道:“死毛驢,打死你個不要臉的!”

林大為一看這情形,大吃一驚,心想壞了,這可真要出事。他趕緊撥開前面的人,一邊往外擠,一邊喊道:“住手!”

******

就在這時,從毛二貴屋里躥出一道小小的人影,像條小野狼似的直撲過來,抱著何翠姑的大腿就咬了下去。

何翠姑手里鋤頭作勢往下砸,又不敢真的一下砸到毛驢腦袋,正精神緊張繃著一股勁,冷不防大腿上一陣劇痛。這一下,疼還是其次,主要是嚇得真不輕。何翠姑嘴里“嗷”地叫了一聲,條件反射似的丟開鋤頭,一把推開撲在她腿上的人。驚魂未定中,她低頭一看,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被她推倒在地上,仰面朝天,還惡狠狠地瞪著她。

這小女孩扎著兩條小辮兒,圓臉,圓眼睛,白白嫩嫩,穿著一身粉紅色的小裙子,拾掇得又干凈又漂亮。何翠姑心里暗暗叫了聲“不好”,這是毛二貴帶回來的閨女。現在不管城市農村,孩子都金貴著呢。大人打架還好說,這要把人家孩子摔個好歹,毛二貴恐怕真要跟她拼命了。

何翠姑一時慌了神,不知是先說點什么好還是先去扶孩子。毛二貴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臉色鐵青,兩步跑過去抱起小女孩,一邊打量一邊忙不迭地問道:“櫻桃兒,摔哪兒了,疼不?”

毛櫻桃人小重心低,摔這一下只是屁股有點悶疼,并沒受什么傷,她抓著毛二貴的手,兀自氣哼哼地瞪著何翠姑,說:“爸爸,這壞女人欺負你,我幫你打她?!?

毛二貴拍了拍閨女衣服上的塵土,轉身從墻角抄起耙子,沖愣在那兒的何翠姑發狠道:“敢打我閨女,老子今天揍不死你!”

這時,林大為已經擠到跟前,一把抓住毛二貴,喝道:“毛二貴,住手!”

何翠姑回過神來,看到林大為仿佛看到了天降救星,急忙搶過幾步,躲到林大為身后,帶著哭腔喊道:“林書記,毛驢他要殺人啦,你可得給俺做主啊?!?

毛二貴見狀,把耙子拄在地上,歪著頭,一臉壞笑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林大為:“喲,咱村兒啥時候蹦出個林書記?我咋沒聽說?咱老書記呢?”他眼珠轉了兩轉,又沖著何翠姑說:“喲呵,我知道了,何翠姑,這小白臉八成是你相好的吧,你這是找著撐腰的了,跟我抖威風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喇叭”也擠進了院子,一聽毛二貴說這難聽話,就沖他嚷道:“毛驢,可別胡咧咧,林書記是市里派下來的第一書記。”

毛二貴不理會“大喇叭”,徑直走到林大為面前,說:“市里派的?咱走南闖北,什么人沒見過,省里的大官咱也見過,市里頭的怎么了?市里頭的就不講道理了?”

林大為忙緩和氣氛,笑著說:“毛驢,不,二貴兄弟,咱們講道理,不管哪里的,都得講道理。有話好好說,可不能動手。”

毛二貴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拾起剛才何翠姑丟下的鋤頭,連同手里的耙子,都重新放回院墻邊靠著,一邊說:“行啊,林書記既然是市里的官兒,那就給評評理、斷斷案吧。”

林大為還沒開口,何翠姑從他身后走出來,搶著說:“林書記,毛驢他偷俺家的雞!”

毛二貴橫了她一眼,說:“哼,惡人先告狀。林書記,你別聽這寡婦造謠。等下,我穿了衣服,咱一塊去那邊看看。何翠姑,你別走,今天還非要跟你把理講清楚!”

毛二貴把衣服褲子都穿齊全了,先把閨女毛櫻桃抱回屋,讓孩子好好跟家等著,然后撿起扔在院里灶臺上的白條雞,領著林大為出了院子,繞到自家屋后。何翠姑跟了過去,在周圍看了這半天熱鬧的村民們,也下墻的下墻,下樹的下樹,三三兩兩跟了過去。

毛二貴家屋后,是一片不大的菜地,里面有一棵棗樹,一棵梨樹,眼下剛剛掛了青綠的小果子。地上種著幾畦綠苗苗,看起來剛栽上沒幾天,應該是毛二貴回家剛栽上的。

林大為疑惑道:“二貴兄弟,怎么個情況,你說說?”

毛二貴晃了晃手里的雞,指了指菜地和果樹,說:“林書記,你看,這是我家的地,又是果兒又是菜的,就算這是她家的雞,可天天溜達到我家地里叼食吃,算咋回事?這叫侵犯私人財產,等于盜竊罪啊。就算不判刑,那也得賠償我損失吧?”

林大為聽了,真有點哭笑不得,合著就為了這點芝麻粒兒大小的事,也值當打起來?但調解群眾矛盾,可不敢這么直說,他笑著勸二貴說:“二貴兄弟,你這么多年也不在家,這雞在地里刨點食兒,也是常有的事,大家街坊鄰居的,不至于哈?!?

毛二貴眉毛一擰,抬高了聲調:“林書記!你還真是向著這個小寡婦,說你們倆要是沒點那事,還真是冤枉你們了?!?

這無賴話說的,真是秀才遇到兵,讓林大為不知如何招架,多虧“大喇叭”吼了一句:“毛驢,你瞎說啥呢?有理你說理,別扯這沒用的?!?

毛二貴說:“行,林書記還有大家伙兒都瞧瞧,有她這樣的街坊鄰居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放雞進來糟蹋東西。何翠姑我問你,你自家的菜園子你舍得放雞嗎?別人家的東西,你不心疼是吧。人吃的東西,你閉著個眼喂雞,你意思是,我毛二貴還不如你家的雞金貴?”

何翠姑不服氣地說:“林書記,毛驢回來這才幾天?原先這地一直荒著,哪有什么菜?我的雞也就是在這溜達溜達,刨點蟲兒吃,他能有幾個錢的損失?他就是想訛我的雞!”

林大為覺得這事還是先從情理上講起,就對毛二貴說:“二貴兄弟,你的經濟條件看著又不差,要是也沒多大損失,這點事就算了吧,一個村兒里,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毛二貴依然不肯松口,說:“林書記,咱是講理的人,一碼歸一碼,不管我這地里有什么,那都是我的個人財產,個人財產國家法律都保護,你個有文化的人,你能不知道?再說了,好比你跟城里租房子,你要是租個空房子,難道就不交房租了?她拿我家菜地當養雞場用,難道就不該算算占地費?”

聽了這話,林大為心道,好嘛,這毛二貴在外十來年,還真是開了眼界,講起理來一套一套的,讓人既不能說他對,也不能說他不對。

只聽毛二貴歇了口氣,又接著說:“林書記,今兒咱就算算這占地費。何翠姑她跟我家放雞不是一天兩天了,得十幾年了吧?好,大家街坊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給打個折,算十年整,一年占地費五百塊,不算多吧,十年就是五千??丛诹謺浀拿孀由?,我再給你打個八折,十年算你四千塊,夠意思了吧。何翠姑,你今天只要把這占地錢結清了,雞啊,我包賠!”

聽了毛驢這一番計算,周圍看熱鬧的村民可有點不淡定了,心里直叫:“乖乖,這毛驢真能算計,居然給算出這筆賬來,四千塊錢換一只雞,怪不得他發財?!庇袔讉€老成人看不過去,連連搖頭,有幾個家伙卻跟著拱火,在一旁拍著手讓何翠姑“結賬”。

林大為不由苦笑,心想,毛二貴,你可真行,這個賬能結么?但話說回來,何翠姑確實占了人家便宜,肯定免不了表示一下,哪怕給人道個歉呢。等雙方都表了態,就容易調解矛盾了。于是,他看看何翠姑,問:“翠姑啊,你看這事兒……”

沒想到,何翠姑像泄了氣的皮球,懊惱地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這雞俺不要了,權當喂狗了?!闭f完,她就低著頭,匆匆走回自家院子,“嘭”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毛二貴見狀,得意地笑了,轉頭跟林大為說:“看著沒,林書記,理不講不明,事一講就通!”他又晃了晃手里的白條雞,招呼說:“林書記,要不吃了再走?”

林大為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二貴兄弟,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你這飯啊,我可不敢吃。沒事兒就好,我先回了?!?

毛二貴笑著說:“成,林書記,那我就不送你啦?!闭f著他拎了雞,往自家走去。周圍看熱鬧的村民一看何翠姑認了慫,也都散開,各自回家去了。

一進自家院子,毛二貴就看見閨女毛櫻桃坐在屋門口,雙手托著小臉,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忙快步走過去,拉起孩子,說:“櫻桃兒,餓了吧?爸爸馬上給你燉雞吃?!?

毛櫻桃點點頭,說:“爸爸,那我先去擦桌子?!泵F摸摸孩子的頭,夸了她一句,就到灶臺邊麻利地把那只白條雞大卸八塊,簡單加了點佐料,放進鍋里燉上。

他進屋時毛櫻桃正拿著塊抹布,使勁地擦桌子。那是一張20世紀80年代流行的老式寫字臺,紫紅色,桌面下有三個扁扁的抽屜,一大兩小。毛二貴記得,這桌子比自己年紀大,還是當年老爹娶媳婦時置辦的家當,這么多年下來,漆面都掉得差不多了,斑斑點點的,還沾著不少怎么也擦不凈的陳年污漬。

“櫻桃兒,看把你干凈的,別擦了,擦不掉的??烊ハ聪词?,一會兒吃飯了?!?

毛櫻桃答應著,把手里的抹布掛到門邊的臉盆架上,去院里水龍頭下洗手。毛二貴在屋里轉了轉,在一張小矮凳上拾起一本書,是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他把書在手里胡亂翻了幾頁,對毛櫻桃說:“乖櫻桃,今天又學習啦?”

毛櫻桃洗好手進了屋,說:“嗯,我都學到第十四課了,爸爸,你考考我吧。”

毛二貴撓撓頭,笑著說:“我櫻桃兒真厲害。哎呀,爸爸認的字也比你多不了幾個,可不敢考你。”

毛櫻桃聞言也笑了,兩條小辮兒得意地晃了晃。毛二貴卻沒笑,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把課本交到孩子手里,說:“櫻桃兒,別著急哈,爸爸過幾天就想辦法,讓你上學去?!?

毛櫻桃高興地說:“好!學校里好多老師和小朋友,下課一塊兒做游戲,可好玩啦?!?

毛二貴看著興高采烈的孩子,笑著說:“好啦,雞快熟了,聞到香味沒?拿碗拿筷子,咱把‘東方不敗’的雞給消滅掉?!?

說話的工夫,毛二貴把燉雞塊兒盛到一只大碗里,屋中間支起一張折疊小飯桌,爺兒倆坐下吃飯。毛二貴先挑出兩根雞腿,夾到閨女的碗里,又撿著大塊的雞肉繼續往閨女碗里放。

毛櫻桃捧著碗,說:“爸,我吃不了這么多,你也多吃點。”

毛二貴堅持把肉按在孩子碗里,說:“咋吃不了,聽話,都給我吃了。小孩兒長身體,就得多吃,以后才能長大個兒。你看爸爸,就是小時候沒吃好,你可不能跟我似的?!?

爺兒倆很快吃完了飯,把碗筷收拾了。毛二貴讓孩子回屋玩會兒,自己坐在屋門口,臉朝著院子,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點上。

六月天長,此時太陽還掛在遠處的山頭上,映出半天紅霞,各家各戶都在張羅吃晚飯,村子里升起裊裊炊煙,在半空中盤旋著。毛二貴出神地看著遠處的夕陽,仿佛在琢磨著什么事情。一會兒,他嘴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個主意……

品牌:華章同人
上架時間:2020-12-03 13:34:23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華章同人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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