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松了，大家也都開始散了。那些不需要再來洗衣服了的姑娘，走得都很興高采烈。那些沒領到人的，心里雖然還有很多擔心，但是看著那些拿到了錢的興高采烈的姑娘們，又還是覺得不需要太擔心。于是，大家終于還是都很和諧地散了，并且相互表示，就聽話吧，明天不要來這里等了，免得給待在里面的姑娘惹事，把好事弄成了壞事。

只有趙宏偉依然很呆愣地待在原地。焦急已在他心里偃旗息鼓。此刻秀珍還沒能出來，那今晚逃跑的計劃是鐵定不會成功了，焦急在此刻已是個無用之物。此時此境，他趙宏偉已不允許自己的腦袋里還裝著什么無用之物。此刻，只有一片強韌而密實的恐懼，在他的心里和腦里飄來飄去。黑色的憂懼像猛獸的腳步在他四周鏗鏘徘徊，他寒栗四起，顫抖不已。千百種猜測和擔心在他的眼前游來游去，一個就在剛才被他發現了的事實卻在變得越來越清晰：那些被放出來的女工，不是長得有些胖，就是長得有些丑。這個鎮上的人他大半都認識，所以這樣一個歸類式的判斷，在他的心里來得并不費力，只是來得非常之巧。這個發現有些隱秘，就像是一堆亂麻之中隱藏著的一根紅線。而這個線頭不小心就被他趙宏偉給撿了起來。他既不敢確定這根線是不是答案之底，又不敢隨意與人討論這一帶有恐怖意味的危險話題，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細細咀嚼。夜的風就像是張著血盆大口，他就像是在一頭巨獸面前思考。這思考既毫無用處，又只能給他徒增更深的憂懼。他希望能在事件里找出一些令人寬慰的線索來，但結果卻只是證明：他的發現，是一個黑色的暗示。

趙宏偉往臺階上走了上去，夏夜的風此刻令他感到十分憋悶。他剛要推開鎮政府的大門，大門就被人從里面打了開來。是剛才對群眾講話的那個漢奸。“喲，趙鎮長，是您哪。”

趙宏偉點點頭。怎么，你去哪？他問。

我回家，這不剛忙完，日本人讓我走了。

剛才我就在下面。今天的洗衣工究竟是怎么回事？剛才你對老百姓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唉，趙鎮長，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哪里會知道？今天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但誰敢去問日本人呢？都是日本人讓我對老百姓那么說的，誰曉得那是真話假話。

嗯。

那趙鎮長我回去了，兒子還等我回去給他煎藥呢。

行，那你走吧。

趙宏偉走了兩步，忽然轉回身，想再問他兩句，想想還是算了。

到了里面，白天女工們洗衣的那個地方已經空空如也。他問站崗的日本兵，人呢，人都去哪兒了？日本兵說，天晚了，長官安排她們去倉庫里睡了。趙宏偉就跑去了倉庫。倉庫沒有窗，只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門，門外站著兩個哨兵。從外面看不出倉庫里是否亮著燈，他側耳細聽，也聽不出倉庫里有什么明顯的聲音。夜色里，只有鎮政府里的一點微弱的燈光照在這座倉庫的前邊一面墻上，倉庫黑得就像是躲在夜里的一頭巨大的貓。微顯神秘，也微顯可怖。夏夜的悶熱依舊，天上沒有一顆星。趙宏偉走上前去，向哨兵表明了身份，然后問，這里面是不是住著白天的那些洗衣女工？哨兵說，是。趙宏偉提出要進去看一看，哨兵不許。哨兵生硬地說，這是渡邊大隊長親自下的命令。趙宏偉問，什么命令？哨兵說，不準那邊院子里的中國人進去。趙宏偉大聲說，我是鎮長，你們渡邊大隊長的朋友！哨兵說，命令里沒有說你可以例外。趙宏偉大罵“混蛋”，倆哨兵無動于衷，完全不在乎。趙宏偉開始大喊：秀珍，秀珍，你在不在里面？在不在里面？你出來！你出來呀！

聲嘶力竭的叫喊驚動了一片夜。兩個日本兵聽不懂漢語，見趙宏偉亂喊亂叫，就朝趙宏偉端起了槍。從日本人的院子里還跑出了幾個看熱鬧的來。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是真長，插上了刺刀，比他自己的人還要長。這種武器設計也不知是不是源于日本人對冷兵器和肉搏戰的熱愛。趙宏偉看著那長長的槍和尖尖的刀，還想喊，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發不出聲，心里難受得就像要爆炸了似的。

這時，倉庫的門低沉笨重的“吱呀”了一聲，開了一條縫出來。

“宏偉哥——”

“秀珍！”

一個哨兵轉回身，用原來指著趙宏偉的槍指著秀珍，用日語大喊：回去，回去！

但是秀珍聽不懂日語。趙宏偉要哨兵不要亂來，他和她說幾句話就好。秀珍不敢出來，趙宏偉不敢上前，兩人就那么隔著一片黑影站著。遠處映過來的燈光實在太暗，倉庫里也沒開燈，趙宏偉雖然離秀珍很近，卻也不能看清她細細的模樣。此刻她看他，想必也是這樣。趙宏偉的內心忽然很憂傷，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模糊，多像兩人這么多年來比鄰而居的一個縮影。

秀珍，你現在怎么樣？

我沒事，大家都在睡覺。

沒事？

沒事，日本人說，過兩天衣服都洗完了，就放我們回去。

哦。

宏偉哥，幫我照顧小菊。

你放心。

秀珍還想再說，哨兵已開始轟她，要她回去。秀珍被哨兵推得摔了一跤。

“你放心，秀珍，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哨兵關門前，趙宏偉突然喊了這么一句。喊完了，他才覺得自己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干嗎要說“救”呢？自己真是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