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趙宏偉還在盤算著他的各種救人計劃。他深信自己一夜的考慮是不會白費的。但是，很快他就會知道，思考，是這個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臨近鎮政府時，他看見門外的哨兵在換崗。這讓他暗暗有些奇怪：這個時候，原本是不會換崗的呀。但是日本兵的確在換崗，而且看樣子還換得挺興高采烈。換崗時日本兵之間還眉飛色舞地在說著些什么，趙宏偉站得太遠了沒有聽清楚。換下來的日本兵又跑回了鎮政府里去，仿佛還透著些喜笑顏開。真是莫名其妙。

趙宏偉心事重重地進了鎮政府，徑直就想去日本人的院子里找渡邊。但是到了院子的門口就被攔住了。趙宏偉急怒攻心，斥問日本兵，日本兵說：大隊長下的命令，這幾天，中國人一律不許上這邊來。趙宏偉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皇軍的朋友。日本兵說，你仍然是中國人。

趙宏偉不敢真的硬闖，而且那樣也不利于問題的解決。他相信這兩個看門的日本兵一定是新來的，或者是沒有正確理解渡邊的命令，或者是不了解他趙宏偉和渡邊的關系。他趙宏偉是誰呀？是可以自由進出日本人院子的趙鎮長啊，是趙家鎮的頭號大漢奸哪！他奶奶的！

趙宏偉忍氣吞聲地離開了日本人的院子。他想，欲速則不達，還是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他也沒有去漢奸院，就在日本院外面不遠處的一個地方坐了下來。他要等渡邊。渡邊總是要在這里進出的，等等總能等到的。他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想辦法求渡邊先把秀珍給放了。再怎么說他也是個鎮長，是個漢奸的楷模，真要死纏爛打，渡邊一定會給他這個面子的。他想。

等了很久，沒半個人經過。天空安靜得發悶。陰云在空曠的天上層層堆積，像看不到邊際的爛泥，令人莫名壓抑。還是沒半個人經過，今天的日本院外面，異乎尋常地空空蕩蕩，趙宏偉在這空蕩里，甚至能感到一股只有冬天才會有的寒意。寒意令一切都分外肅靜。肅靜里，趙宏偉甚至有些窒息。窒息中，趙宏偉卻又像是有些幻覺，仿佛能聽到，在那陰暗而遙遠的天空中，有人在痛苦地呻吟和慘叫。而他的面前，依舊是只有空蕩和肅靜。他能感到的，依舊只有寒意與窒息。但他必須還要等，他要耐心耐心再耐心，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真是太難受了，他覺得。他難受得幾乎要吐了。他開始強迫自己進行深呼吸。他真怕自己的神經一松，就會跌進崩潰中，成為一個在肅靜與幻覺里發瘋的鬼魅。

終于有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了，是從日本院那邊過來的。聲音很多很雜很亂，有腳步聲、笑聲、說話聲、槍掉地上的聲。趙宏偉看見了，從日本院那邊出來了一隊日本兵。令人驚奇的是，他們個個都吊兒郎當的，衣衫不整，嬉皮笑臉。

“我挑的那個女人可真白，身體像蒸熟的饅頭一樣又熱又軟?！?

“哈哈，你差點被她咬到！”

“沒什么，只要刺刀在你的手里，你就是她們的皇帝?！?

“等會兒我要再去玩一次那個穿旗袍的！”

“快去撒尿吧！哈哈哈！”

趙宏偉像被雷劈了一樣地呆坐著。他的腦子里“嗡嗡”直響，以至于他在幾秒鐘里，眼前是漆黑的，耳朵里是聾的，心跳是停的。像是心肌梗塞。像是靈魂突然地出竅。像是頭腦突然地碎掉。就像死了一樣。

這隊日本兵大搖大擺地從趙宏偉面前經過，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某幾個女人的大腿和胸部，完全不在乎趙宏偉的存在。趙宏偉突然站了起來，像瘋了的野狗一樣追上了那隊日本兵，死死地拖住了一個，聲淚俱下地問：“你們在說的，是不是昨天進來的那些洗衣女工？是不是？是不是！”

日本兵厭惡地甩開了他，說：“當然，不是她們還能是誰。難道你不知道？真奇怪！”

兩個袒胸露肚的日本兵哈哈笑了起來。然后，他們走了。

趙宏偉眼睛血紅地沖到了日本院的門口，要往里硬闖。哨兵將他推倒在地。他爬起來，又闖。哨兵對他舉起了槍。他粗壯地吼道：“你們試試看，要是敢開槍，我看竹內聯隊長會不會要了你們的腦袋！我死了，誰還敢來給日本人賣命！”

哨兵放下了槍，但死抱著趙宏偉，就是不讓他進去。趙宏偉和一個哨兵廝打翻滾在地上，趙宏偉痛哭流涕?！拔也倌阕孀?！”趙宏偉一記重拳，終于砸倒了這個哨兵，爬了起來。沒等另一個哨兵來抓住他，他已是沖進了日本院。他發了瘋似的狂奔。

走廊里沒人，空場上沒人，辦公區里沒人。在哪兒？在哪兒！趙宏偉轉身了再轉身，頭暈目眩，不見一人。他仰望蒼天，撕心裂肺，終于長嘯：“秀珍——”淚流滿面間，他忽然才是恢復了一點思考的能力，他想到了：她們一定在倉庫。

他踉踉蹌蹌、頭重腳輕地跑著，朝倉庫那里跑著。他感到有血在自己的喉嚨里涌，他感到自己的兩只腳和兩只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他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被一種毀滅搗了個稀爛，他感到自己的整個靈魂都被一個魔攥在了手心里。秀珍的影子在他眼前被撕碎，他連一片也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