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從他手上滴下，他一點也沒感到疼。

春風里的寒意，有時也勝過匕首的鋒利。

趙家鎮小學依舊由趙宏偉負責。從小孩子到大孩子，趙宏偉都要教他們日文。甚至有些已經高小畢業了的學生，日本人又讓他們回趙家鎮小學去念書。日本人根本不跟他們講學歷，也不是真心搞教育，其實就是辦了個日語奴化培訓班。有時候站在學校的大門外，回首往事，趙宏偉會唏噓不已。他小的時候，趙家鎮上沒有小學，縣城里才有；縣城里沒有中學，省城里才有。后來，鎮上開始有了小學，初小高小一家齊全，縣城里也有了中學，女子念書也成了常見的事，省城里還建起了大學，真是年年上個新臺階，趙宏偉覺得國家還是有希望的。畢竟，再怎么年年打仗、民不聊生，只要人才能出來，國家就不會真的垮掉。泱泱大國，千千萬萬個讀書人里，出十個二十個諸葛亮那肯定是沒問題的。這就是趙宏偉以前的中國發展觀。所以后來他雖然沒能如父親所愿當上什么光宗耀祖的長官，也沒能如自己在日本時的所愿成為中國工業建設隊伍里的一員，而只是做了個小小的教書匠，他倒也不是覺得很委屈，也沒什么太大的遺憾。畢竟，孔子從政不成，不也是教書才教出了名堂來嗎？趙宏偉再怎么說也是念四書五經長大的，圣人偉岸的事跡是銘記于心的。忠孝節義，趙宏偉是死了也不敢忘的。

但是，趙宏偉當初又哪能想到，多災多難的中國會被一個小小的日本給禍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在日軍的炮火面前，教育興國不就成了個屁嗎？更別說渡邊現在是在大力搞教育亡國了。趙家鎮雖小，但模范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星星之火，一旦燎原，可就真有了亡國亡種的意義。而他趙宏偉又居然是這亡國亡種行動里的一分子，不，甚至可以說是模范部分的主要負責人，這都叫什么事！對國不忠，對祖宗不孝，對國人不仁也不義，他還能算是個人嗎？聽說當初是蔣介石放日本人進的東北，這老大的腦袋真是讓驢給踢了呀！趙宏偉痛苦地想。

趙宏偉是真覺得自己對不起所有人的，也包括對不起他自己，對不起他一生信奉的忠孝節義。要說做個中國人也真難，圣人既教人忠，又教人不要愚忠，這忠和愚忠的差別在哪里？君為輕，民為重。于是，反清復明到了康乾盛世就成了逆天下之舉。而到了慈禧老佛爺的年月里，反清又成了順應民心之動。可是，你讓小小的一個個人，在歷史的洪流里，又哪能那么容易看清民心所向呢？又不能去一個一個地問。而只要一步錯，忠就會成為奸，奸就會成為忠。趙宏偉有時是真覺得，圣人除了留下了一堆廢話，啥也沒留下。就是那些狗屁圣人，拖了中國的后腿。而今，國、共、日并存，一個人，如果不能像陶淵明那樣隱居，就必然要有所選擇，有所投奔。但是，究竟選擇哪一邊呢？趙宏偉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知道，他是真恨日本人。不為別的，就為那些慘死的老百姓。君為輕，民為重，誰傷了天下百姓，誰就是全民公敵。

趙宏偉向渡邊爭取到了開中文課的權利。趙宏偉說，這些孩子長大了光會日文不會中文有什么用呢？就好像你渡邊長官，想辦事身邊還總得帶著個翻譯，多麻煩哪。要為大東亞共榮事業奉獻人才，那中文必須也要教，不然教了他們日文也是白教，對大日本皇軍將來的事業一點用也沒有。

渡邊一開始并不情愿。但是趙宏偉說，我是忠言逆耳，這個問題早晚會被大家想到的，但是如果是被竹內中佐先想到了，這以后要有再大的功，也都不是你渡邊隊長的了。渡邊立即說，趙鎮長真是忠心可嘉，就照你說的辦。

當初剛開始教日文的時候，孩子們都很不配合。當然，趙宏偉自己也是不想配合的。但是天天耗著，教學毫無進展，日本人是要生氣的。他們一生氣，學生或老師就都會遭殃，遭殃的都是無辜的。所以趙宏偉最終還是決定動員學生配合，就像一個實至名歸的漢奸應該做的那樣。他苦口婆心地對孩子們說，學一門外國話沒有壞處，會不會講日語跟愛不愛國沒有什么關系，學了日語就一定要給日本人當狗嗎？那要是學了英語、法語、德語、俄語呢？就是給英國人、法國人當狗嗎？那么那些會中文的日本翻譯，難道就是中國人的狗了嗎？當然不是。兩者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們大唐時那么鼎盛，日本那時候拿我們當天皇拜，現在為什么反過來了？他們強了，我們弱了，他們要我們拿他們當皇帝拜了，這里面是有道理的。我們就是要學這里面的道理，知道一個國家怎樣才會走向失敗，怎樣才會走向勝利。所以，我教你們明治維新什么的，你們都要認真學。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就是你們跟我學習的目的。當然，有日本人在場的時候你們不要亂說話。不然，他們會亂打亂殺。

趙宏偉一有機會就向他的學生闡明他的這套道理。而他的確也是這么想這么做的。后來他救方遠夢的那次，他也給方遠夢說了一回。他是真覺得自己說得不錯。學生們在他的影響下，慢慢也開始配合他了。他們學日文，學日本歷史，為了應付檢查，偶爾還喊喊天皇萬歲。渡邊視察了幾次，很滿意。

而學生們還是不喜歡趙宏偉。有一次，小菊就是因為喊了趙宏偉一聲“宏偉伯伯”，隨后就被別的孩子吐了口水。所以，趙宏偉還是十分痛恨自己的漢奸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