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趙宏偉的荒唐人生(32)
- 生死時代之雙雄(全集)
- 高淳
- 1960字
- 2021-06-15 09:43:16
這一次,渡邊終于批準(zhǔn)了讓他趙宏偉在學(xué)校里重開國文課,趙宏偉心里興奮萬分。好像這國文課只要一開,他漢奸的罪名就能輕了許多似的。但是開課第一天,一個高小的學(xué)生就問他:我們長大了要是不當(dāng)翻譯,那學(xué)中文又有什么用?
“你說什么?”趙宏偉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或者這位同學(xué)他說錯了。趙宏偉覺得,他該問的是:我們長大了要是不當(dāng)翻譯,那學(xué)日文又有什么用?
但是那位同學(xué)又重復(fù)了一遍同樣的話。
趙宏偉頹然了。
他真的,在給日本人教出好學(xué)生來。
趙宏偉遇刺的消息一傳開來,街坊鄰居紛紛扼腕嘆息,都說可惜了那兩個刺客了,為了殺一條狗白搭上了兩條好命。北川建議趙宏偉住進(jìn)鎮(zhèn)政府,或者在家門前設(shè)立崗哨,都被趙宏偉拒絕了。北川說,您現(xiàn)在畢竟是趙家鎮(zhèn)的鎮(zhèn)長了,跟教育局長那種虛銜不同。趙宏偉說,現(xiàn)在這鎮(zhèn)長,難道就不是虛銜?北川說,當(dāng)然不是,我們皇軍是有誠意的,我們當(dāng)然要保護好我們的朋友。趙宏偉手一揮,說,我不怕,他們要鋤奸,讓他們來鋤。渡邊就在一旁嘿嘿一笑,說,很好,趙鎮(zhèn)長代表體現(xiàn)了我們大日本皇軍的英勇無懼精神,這非常值得宣傳,近朱者赤,和我們在一起待久了,懦夫也會變成勇士。趙宏偉胸悶無比。
趙宏偉遇刺事件上報的那一天,秀珍來敲趙宏偉的門。敲門聲急促而恐慌,以至于趙宏偉在開門前都沒想到會是秀珍。秀珍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激動與悸動,微紅的眼角似還有著未干的濕痕。她看見了趙宏偉,卻又說不出話來。趙宏偉說:“秀珍,你怎么來了?”秀珍張了張嘴,卻又閉了上去。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趙宏偉的臉,但是卻又縮了回去。一股劇烈的痛苦從她的臉上爬過。趙宏偉忽然一陣心痛。“你怎么了,秀珍?”趙宏偉輕聲問。
“我看到報紙了,有人要……要殺你,是不是?”
“……是。”
“那……你沒事吧?”秀珍的聲音,弱得像一捧捧不住的水。
“沒事,你瞧。”趙宏偉樂呵呵地說著,從上到下地拍打著自己的身體,以示自己安然無恙。
秀珍難過地低下了頭。“……沒事就好。”她說。
兩人相對無言。
趙宏偉忽然又想起了子彈從自己頭上飛過的一剎那。那一剎那,他的頭發(fā)都被蹭掉了一些。他心里一熱,突然忍不住說:“秀珍,能再看見你真好。”說得都有些莫名其妙。
秀珍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他又說了一遍,說得一片癡傻。她忽然就笑了,破涕為笑,欲笑還帶雨。她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笑他,似是笑他說得癡,似是笑他想得傻。他也笑。兩人都笑得山花爛漫,天光絢爛。笑完,他眼圈一紅,她驀然淚如雨下。
趙宏偉拉住了秀珍的手,說,秀珍,我們一起走吧,去重慶。
秀珍梨花帶雨,點點頭,說,嗯。
她緊緊地將頭依在了他的胸前。他都感到了她淚的滾熱。一剎那,他忽然很想吻她。但他知道,這一定不是真的。
快要到夏天了。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漏走,一轉(zhuǎn)眼,趙家鎮(zhèn)已淪陷半年有余。
剩下來的那一壇狀元紅,依舊被趙宏偉保管得很好。酒壇外纖塵不染,酒壇內(nèi)芳香馥郁。趙宏偉也曾想過,要讓它重新入土。以前就想過,兩壇子酒都在時就想過,但莫名又覺得很無聊。就好像一個嬰兒已經(jīng)出世,你為了要讓他少見一些這世上的污穢,就想把他重新塞回娘肚子里,這樣做是十分可笑也很無聊的。酒為什么越陳越香?那香,就是用無盡的悲歡釀成的。而這無盡的悲歡,又只有裸露的歲月里才有,或者可以說,是無情的時光流逝中唯一的財富,也或者可以說,是霜刀雪劍里最珍貴的寶物。活得越老,喝酒越容易喝出眼淚。所以,趙宏偉常想,這狀元紅,不該是一種太陳太香的酒。不管是洞房花燭的歡喜,還是金榜題名的榮光,都只有在人年少時大駕光臨,才足夠點亮一個人一生心情的火炬。來得太晚,那心早已被失敗浸透,被失望磨爛,被無盡的悲歡沉浮煉得如鐵似銅、泡得銹氣彌漫,那遲來的歡喜和榮光,又還有何歡喜與榮光可言?所以,狀元紅,是越陳,越香,便越苦。錯過了年少時最美的時光,它便成了一壇失意之酒。而再失意,人也要在遺憾里繼續(xù)走下去。這就是人活著的無奈之處。晚清動蕩,新起舊亡,制度變革消滅了趙寶貴第一個為兒子開酒壇的理由,而心音的香消玉殞,又在趙宏偉的心里把第二個開酒壇的理由帶進(jìn)了陰森的墳?zāi)埂.?dāng)然理由都是人自己找出來的,但是藏在理由背后的某些東西,恐怕窮盡某個人的一生,也未必能于廢墟之中重新建立起來。這樣就令人陷入了彷徨。而趙宏偉已彷徨半生。在這半生里,他苦樂不醒,寵辱難驚,渾渾噩噩,自慚形穢。有時候,他也想,也許有一天,他會將剩下來的這壇酒一飲而盡,而那一刻,他一定會淚流滿面,就好像他喝下的將必然不是酒,而只是一壇幾十年的塵。這想象令人心灰意冷、頹廢不堪。
而他依然精心保存著這一壇酒,就像保護著自己的眼睛。僅剩了的一只眼睛。
方遠(yuǎn)夢給趙宏偉帶來了好消息,說游擊隊經(jīng)過慎重考慮,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趙宏偉的請求,愿意送秀珍母女去大后方。但是最近路上鬼子查得緊,得過一陣子再走。趙宏偉心情激蕩,千恩萬謝,說,游擊隊仗義,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