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領悟總是遲到的。深情總是來臨在結束的前夜，或者說，只是因為知道已到了結束的前夜了，那情才會驀然深邃了許多。趙宏偉已想到了送走秀珍母女的方法了。這個方法就是方遠夢。方遠夢的背后有游擊隊。用游擊隊的通道送秀珍母女走，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雖然趙宏偉覺得這種請求是有些公器私用的意思，但是他也別無選擇了。沒什么比秀珍和小菊的安全更重要了。他救過方遠夢，方遠夢一定會答應的。雖然要人回報是一種很無恥的行徑，但是他希望方遠夢能理解他的愛與焦慮。

方遠夢答應了，說一定會盡快想辦法。趙宏偉欣喜若狂，差點想抱抱方遠夢。但是欣喜過后，他的心里又是一片深深的悵惘。他想：秀珍，我真的要送你走了。

一天晚上，趙宏偉忽然流淚了。他又想起了秀珍。生逢亂世，秀珍這一走，他是真不知自己此生還會不會再見到她。他忽然，真的好想吻一吻她。這想，令他潸然淚下。

春深了，花花草草都有了一絲蓬勃的意味。而趙家鎮和江慶縣城在日軍的統治之下就像兩座墳墓，一小一大，死氣相依。周邊更有小冢幾座，荒上添涼。

重慶來的鋤奸隊刺殺了江慶縣的偽縣長，大家拍手稱快。而趙宏偉是又喜又怕，喜的是國軍的影子終于回來了，怕的是自己將會是下一個以儆效尤的對象。他開始惶惶不可終日，朝不保夕的恐懼像烏鴉一樣天天在他的頭頂盤旋、聒噪。他走路不敢走小道，太陽升起前和落下后都不敢出門。半夜里睡著睡著，都會突然嚇醒，就好像有槍頂到了他的腦門上一樣。他現在是又怕日本人，又怕國民黨，里外不是人。但是冷靜下來想想，這又是他從投降的那天起，就已經預料到了的結果。只是現在這天真的來了，他的恐懼遠超出了他的估計。他還甚至幻想過，萬一有一天鋤奸隊來找到他了，他一定要告訴他們他曾救過共產黨的事，看能不能換一個不殺之恩。但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是幼稚了。你跟國民黨講你救過共產黨，不是自己給自己加一條死罪嗎？看來這一劫，他是逃不過了。

但是在死之前，他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做好，那就是安頓好秀珍母女。偽縣長遇刺的那一天，趙宏偉就去敲了秀珍的門。他知道事情一下子變緊急了，也就顧不得什么禮儀廉恥了。秀珍開門看見是他，表情很驚訝。趙宏偉沒等她開口，自己只管說了起來。秀珍，你聽我說，我對不起你，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和小菊留在趙家鎮上，日本人是瘋狗，誰也不知道哪天哪家就會遭殃，他們也是王法，我們只能任人宰割，所以我覺得你說得對，還是走吧，你和小菊都走吧。具體的事情我正在安排，一有消息就告訴你，你做好準備。記住，這些天不管會發生些什么事，你都不要猶豫，必須要走，知道嗎，記住了。

你來就是跟我說這些？

是啊。

不，我不想走了。說著，秀珍就要關門。

趙宏偉急了，一把推住了門。怎么，怎么不想走了呢？趙宏偉急都聲音都變了。

“別人都能在這里待下去，我和小菊為什么就不可以？”

“可是、可是你那天不是還說……”

趙宏偉話說了半句，秀珍的臉忽然就紅了，然后她的眼圈也紅了。趙宏偉不知該怎樣把話說完，在原地呆若木雞。秀珍賭氣地又說了一句：“反正我不想走了。”然后，“嘭”的一聲，就關了門。

趙宏偉想拍門再叫她出來，但是又怕動靜鬧太大。他在她門前走來走去，抓耳撓腮，最后發現有路人在看他了，他才只好是回了自己的屋里。這可如何是好哇，他想。

煩惱中，他又略感欣慰。秀珍和他這樣賭氣，就是還沒拿他當外人哪。她那鬧別扭時的小女兒情態，甚至有三分還更像是撒嬌。趙宏偉這樣一理解，反倒還樂了起來，覺得秀珍對他是真好。想完，他就給了自己一耳光。都什么時候了，還想這些？趙宏偉呀趙宏偉。他懊惱地想。

不久之后，竹內決定，提拔趙家鎮的鎮長去擔任江慶縣的縣長。而渡邊就提議，讓趙宏偉卸去可有可無的江慶縣教育局長一職，出任稍有實權的趙家鎮鎮長。竹內說好，還進一步建議，要將趙宏偉這個合作典型，宣傳到江北去。要是能宣傳到華北，就更是好上加好了。竹內說，中國人素以文天祥之流自勉，現在就要讓他們看看，他們的讀書人，已都成了我們的狗。

鎮長就職儀式的當天，渡邊講了好一通話。北川還代表竹內，向趙宏偉贈送了禮物。禮物是一件青花瓷，據說原本是屬于江慶縣城里的某個富戶的。而它現在居然到了趙宏偉的手里，就好像是趙宏偉去搶的一樣。真是造孽呀，他想。

突然，槍響了。一顆子彈從趙宏偉頭頂飛過。幾乎是貼著頭皮過去的，趙宏偉都感覺到了那顆子彈的滾燙和頭發似被燒焦的恐怖。北川對他大喊了一聲“臥倒”，然后趙宏偉癡癡呆呆地，就被推倒在了地上。那件精美且昂貴的青花瓷，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槍戰持續了好幾分鐘。兩名刺客，最終被北川擊斃。日軍只傷了兩個小兵。趙宏偉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臺下臺上一片的狼藉。他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血，原來是被瓷器的碎片給割破了。他忽然就感到了一陣眩暈，差點從臺上一頭栽下去。

“趙鎮長，您受驚了，刺客已被我們擊斃。經驗證，此二人正是重慶鋤奸隊成員。”北川說。

趙宏偉悲愴地想，你們兩個傻呀，渡邊就在我旁邊，打他比打我要有用得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