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所料，幾天后，玉山幫就又下了一次山來。這一次，他們沖進了趙家鎮，直奔趙寶貴的裁縫鋪而去。他們一把火將裁縫鋪燒了個干干凈凈，還剁掉了趙寶貴的右手，然后揚長而去。王樹忠出來為趙寶貴說了兩句話，也被打折了腿。不過好在那條腿后來也讓醫生給接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趙寶貴本不想讓兒子知道這些事，但是一來，他現在沒了右手，日常生活很是艱難，二來，手沒了，他也不能再做裁縫了，家中固然還有不少積蓄，但終究已是斷了財路，有坐吃山空之憂，不能再長期往日本寄錢了。思來想去，趙寶貴最后就還是聽了王樹忠的建議，讓趙宏偉回家來吧。

趙宏偉知道了這一切之后，怒不可遏，當時就想去找趙三牛父子算賬，但是被趙寶貴和王樹忠給攔了下來。趙寶貴說，讓你回來，不是叫你去惹事的，趙三牛不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你還去惹什么事。王樹忠也說，是啊，宏偉，人家政府都不管，你去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腰里有槍的軍官，講得再有理人家也不會理你。

就在趙宏偉又哭又恨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門外喊了一聲：宏偉哥哥。

趙宏偉淚一抹，回頭一看，是王樹忠的獨生女兒，王秀珍。那時的王秀珍才十四歲，已經算是個少女了，但仍然是個孩子。

秀珍妹妹，這次回來得急，我忘了給你帶糖了。趙宏偉上次回來看父親，給了秀珍一盒日本糖果，臨走時，答應了秀珍，下次回來會再送給她一盒。趙宏偉還是拿秀珍當小孩子看的。

宏偉哥哥，我不要糖了，你要聽你爹的話，不要出去。秀珍說。

趙宏偉就又抹了一把淚，說，我知道的。

趙寶貴說，秀珍你真乖。

趙宏偉對王樹忠說，忠叔，您為我爹受了傷，以后您家里有什么粗活重活，只管叫我，我來給您幫忙。

秀珍小手一拍，說，好哇。

江慶縣全境淪陷。

半個月過去了，天氣越來越涼。今年趙家鎮上沒有人過中秋節。秋天的涼就愈是顯出了蕭索。

江慶縣全境共駐扎了日軍三千八百余人，是一個聯隊。大半個聯隊的兵力都屯在縣城，剩下的兵力就都分散駐扎在江慶縣下面的八個鎮子上。鎮子小一點，屯的兵就少一些，鎮子大一點，屯的兵就多一些。

因為趙家鎮是江慶縣下面的幾個鎮子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個鎮，所以日本人就將一支四五百人的大隊留在了趙家鎮上。這支大隊人數只有正常大隊的一半，是打剩下來的，但是據說其戰斗力極強，非一般大隊可比。鎮政府重新開張，當然，里面坐的最高長官，是這支大隊的大隊長，少佐渡邊次郎。

渡邊次郎要求趙家鎮上的居民恢復正常的生活秩序。但是沒人敢信他的話。渡邊的大隊進駐趙家鎮的第一天，一個鐵匠舍不得丟在鋪子里的東西，去收拾了一下，結果不小心就撞見了兩個日本兵。當時也是不巧，鐵匠的手里剛好拿著一把榔頭。兩個日本兵就向他端起了槍，對他喊了兩句什么。鐵匠聽不懂，人也嚇傻了，就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然后，槍就響了。鐵匠死了。日本兵也拍拍屁股走了。鐵匠的老婆也不敢上街去收尸。兩天以后，才有兩個老頭上街去抬走了鐵匠的尸體。那時，鐵匠的血已流干。榔頭卻還緊握在他手里。

半個月來，一直是趙宏偉在給秀珍母女送吃的送喝的。有時候，他看著小菊望著他時的那副模樣，就會不禁心疼。小菊還不到八歲，長得跟秀珍小時候是一模一樣。趙宏偉記得，他第一次去日本前，還陪秀珍玩了一天跳繩。那時，秀珍也是還不到八歲。秀珍是個可憐的孩子，她還小時，她娘就得了肺癆死了。所以趙宏偉從小就對秀珍很好。但是那時的他并沒有想到，厄運會一直纏著秀珍。秀珍的男人，在小菊很小的時候，就也是得了肺癆。最后死了。那段時間，秀珍的模樣是任誰見了都會掉淚。所以，趙宏偉就總是覺得，無論如何，他都是不能再看著她們娘兒倆受什么苦了。看著她們受苦，他會由衷地覺得老天爺是吃屎長大的。

今天，趙宏偉在秀珍的后院里坐了一會兒。秀珍的臉上抹著一些灶灰，她無助地望著趙宏偉，問，宏偉哥，這日本人還會在趙家鎮上殺人嗎？

趙宏偉說，不會的，鐵匠那天是拿著家伙，大家誤會了，所以才出了事。

秀珍說，可也不能隨便開槍啊。那不是不拿我們當人嗎？

趙宏偉就低著頭，不說話。

娘，我怕，小菊突然說。

秀珍就摟了摟小菊，說，不怕，小菊不怕，有宏偉伯伯在呢，不怕。說著，秀珍自己卻是流下了淚來。

對不起，我當初該讓你們逃的。趙宏偉說。

秀珍搖搖頭說，不，這里是我家，離開了家，去哪兒都是要怕的。

趙宏偉鼻子一酸。

宏偉伯伯，你留下來陪我們吧，不要走，我們怕，我娘昨晚做夢還喊你的名字呢。

小菊，你亂說話。秀珍臉一紅，要打小菊。

趙宏偉就抱住了小菊，不讓秀珍打她。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你怎么能當真，還打她。趙宏偉說。秀珍就紅了臉低著頭，也不敢看他。

小菊乖，伯伯要出去給你找好吃的，找到了就回來，好不好？趙宏偉逗小菊。

小菊就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趙宏偉將小菊還給秀珍，說，給小菊的臉上也抹一點兒灰。

秀珍驚恐地看著趙宏偉。趙宏偉說，沒事，我只是看別人也都這么做，所以才囑咐你。他不敢告訴秀珍，當年的玉山幫，就連小女孩都不放過，更不用說現在的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