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輕輕地跟秀珍告了個別，看著秀珍把門關好了，才轉身走開。他像賊一樣又溜回了自己的家里。他盡量不去想秀珍那可憐的眼神。他覺得，當時秀珍的眼神里，甚至是有一種希望他能留下來保護她們母女的意思。但是他不能。雖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她們母女兩個無依無靠地躲在家里是一件很可憐也很危險的事，但是秀珍畢竟是個寡婦，而且今年才剛二十七歲，他不想被人背地里說閑話。但是想想，秀珍也是因為相信他，才沒有逃的。前段時間，秀珍還特地來問過他，問他逃不逃。他說我不逃。她就問，日本兵不可怕嗎？他就說，我在日本待了那么多年，你看見我身上少了塊肉嗎？于是，秀珍就也決定不逃。因為逃難的路上有兵和匪，而且趙宏偉也不走，她就覺得她和小菊逃也未必就比不逃來得更好。趙宏偉哪里會告訴秀珍，他不是不怕，他是舍不得校長這個職位。他想到這里，就愈發覺得自己對不起秀珍。秀珍從小到大都那么信任他，前段時間，別的孩子都不來學校上課了，就她秀珍，還相信他趙宏偉的話，讓小菊天天照常來上課。趙宏偉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他恨哪，他恨自己怎么小時候就沒有去學武練槍，生逢亂世，真是當個土匪都比當個校長強啊。

趙宏偉面向西天佛祖的方向，跪了下來，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他默默地說，佛祖保佑，不要讓趙家鎮受南京之苦。

趙宏偉是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天回國的。那時，江慶縣還是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的地盤，主張聯俄聯共的孫中山早已去世，轟轟烈烈的北伐還沒開始。中國比他出國前更亂了。但是當然，這一切跟他都沒有什么關系。他是在日本收到了一封父親托人寄來的書信，才回的國。趙宏偉的家里，出了大事。

一伙土匪燒了趙寶貴的裁縫鋪子，還砍掉了趙寶貴的右手。據秀珍她爹王樹忠說，這一定都是趙三牛那個王八蛋干的。

事情的起因說來話長。趙三牛家的威遠鏢局以前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望的。從趙三牛的曾祖父開始，威遠鏢局就是趙家鎮上的一塊響當當的牌子。附近有什么富貴人家要押運些什么重要的家當，都會來找威遠鏢局幫忙。在那個冷兵器為主的時代，趙三牛的父輩們因為有祖上傳下來的厲害武功八極拳撐腰，生意倒也都是做得有聲有色。但是這鏢局的祖業傳到趙三牛手里的時候，趙三牛卻是也倒了霉。時代變遷，晚清末年，連土匪都已經端起了長槍短槍。他趙三牛八極拳打得再好，也有個屁用。在趙三牛連失了兩次鏢之后，鏢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到張勛復辟的那年，威遠鏢局里已只剩兩個鏢師。所以，趙三牛的前半生，倒也是值得同情的。

趙三牛的兒子叫趙駒。趙三牛鑒于晚清的時勢，并沒有教趙駒練那祖傳的八極拳，而是讓兒子一門心思讀書。讀完了初小讀高小，讀完了中學去留學。趙宏偉后來在東京，還跟趙駒又做了幾年同學。但是趙宏偉并不喜歡趙駒這個人，正如趙寶貴也不喜歡趙三牛一樣。后來的事實說明，趙寶貴的不喜歡是有道理的。就在趙駒東渡扶桑的那一年，趙三牛審時度勢，和附近玉山上的一伙土匪，結成了一家。他教土匪們打拳，土匪們給他高昂的工錢。土匪們有了厲害的八極拳撐腰，隊伍是日益強壯，而收入也自然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土匪的收入一高，趙三牛也就重新又富貴了起來。但是趙三牛也和土匪們說好了，兔子不吃窩邊草，搶哪里也別搶趙家鎮。因此，趙家鎮上的人，也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人去縣里揭發趙三牛。

趙寶貴也不是存心想揭發趙三牛。一切都是個意外。一次，他去縣長家里為縣長夫人量大衣的尺寸，就聽縣長的夫人說了一件最近縣里發生的慘案。說的是一戶人家讓玉山上的土匪給洗了。不光錢財洗盡，人命洗光，那戶人家的兩個才滿十三歲的閨女，還被土匪們給糟蹋得后面的腸子都流了出來。那兩個閨女，原本還在一起為生病的娘煎藥呢。趙寶貴聽得凄慘，一時義憤填膺，忍不住就罵了一句，趙三牛你個畜生。趙家鎮上的人都知道，趙三牛入的就是玉山幫。趙寶貴自知失言，連忙說些別的話。但縣長夫人卻是留了心眼。幾天后，趙寶貴就被縣里抓了起來，要他說出他那天罵的那句話的意思。趙寶貴本來不想出賣趙三牛，但是他又一想，這怎么能叫出賣呢？說出趙三牛來那是替天行道哇。何況趙寶貴再不說，警察就要對他用刑了。于是趙寶貴就做了一回英雄，把趙三牛的事情都給說了出來。后來縣長派人去趙三牛的家里一搜，還真就搜出了不少贓物來。于是趙三牛就被抓了起來。

但是當時，趙駒早就已經是從日本回來，在縣政府里當差了。趙駒拿著一大盒金條去找了一次縣長，對他說，聽說您馬上就要離開江慶縣了，要去省城，在省城交際和鋪路，花銷一定是不小的，家父希望這盒金條能助您一臂之力。而聽說即將到來的江慶縣長，素來與您不睦，您又何必收拾好了玉山幫這個爛攤子，給敵人一個白白撿來的政績呢？

于是幾天之后，趙三牛就又從牢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雖然趙家鎮上的人都不清楚趙三牛究竟是怎么出來的，但是大家一想到他那個在縣政府當差的兒子，就也自然能猜到個八九分了。大家都罵民國政府，說和晚清也沒什么兩樣。王樹忠那時就對趙寶貴說，寶貴，你要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