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俗際會:宋代話本與文言小說共生關系研究
- 李建軍
- 3140字
- 2021-06-11 16:48:44
(一)雅文化與俗文化的互動
貴族文化、士人文化與鄉民文化、市民文化在文化品格上有雅文化與俗文化之別。[26]“雅”本義為一種鳥,即“鴉”,《說文解字》云:“雅,楚鳥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段玉裁注云:“楚鳥,鳥屬。其名楚鳥,非荊楚之楚也。”[27]《漢語大字典》云:“此字常借為‘雅’正義,后世遂別構‘鴉’字。”[28]章太炎先生《國學概論》進一步指出:
“雅”在《說文》就是“鴉”,“鴉”和“烏”音本相近,古人讀這兩字也相同的,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雅”即“烏”。《史記·李斯傳·諫逐客書》、《漢書·楊惲傳·報孫會宗書》均有“擊缶而歌烏烏”之句,人們又都說“烏烏”秦音也,秦本周地,烏烏為秦聲,也可以說烏烏為周聲。又商有頌無雅,可見雅始于周。從這兩方面看來,“雅”就是“烏烏”的秦聲,后人因為他所歌詠的都是廟堂大事,因此說“雅”者正也。[29]
可見“雅”即“鴉”,而“鴉”與“烏”音近,“烏烏”為秦地(原為西周王畿之地)之聲,故稱秦聲(周聲)為“雅”,“雅”于是從“鳥”衍生出新的義項,即說話之聲與此鳥聲相近的秦地之音。因為秦地原為西周王畿之地,其音遂成為有別于地方語音的王畿之音、正統之音——正音。于是“雅”又衍生出正統、高尚、美好等義項。
另外,還有一種解釋認為“雅”通“夏”,梁啟超《釋“四詩”名義》云:
“雅”與“夏”字相通,《荀子·榮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儒效》篇則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可見“安雅”之雅即夏字。荀氏《申鑒》,左氏《三都賦》皆云“音有楚夏”,說的是音有楚音、夏音之別,然則風雅之“雅”,其本字當作“夏”無疑。《說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30]
梁先生的解釋也頗為有理。其實,上述關于“雅”之詞源的兩種解釋(“雅”即“鴉”、“雅”通“夏”),都說明“雅”乃指稱王畿之地、文化先進之地相應事物的語詞。
“俗”之本義當為習俗、風俗,《說文解字》云:“俗,習也。”段玉裁注云:
習者,數飛也。引伸之,凡相效謂之習。《周禮·大宰》:“禮俗以馭其民。”注云:“禮俗,昏姻喪紀舊所行也。”《大司徒》:“以俗教安。”注:“俗謂土地所生習也。”《曲禮》:“入國而問俗。”注:“俗謂常所行與所惡也。”《漢·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無常,隨君上之情欲,謂之俗。”[31]
《尚書·君陳》云“敗常亂俗”[32],《周易·漸卦·象傳》云“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33];《史記·樂書》云“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張守節《正義》釋其中的“風”、“俗”云:“上行謂之風,下習謂之俗。”[34]上述例證中的“俗”皆指習俗、風俗。
“俗”又從習俗、風俗衍生出世俗之義,如《莊子·天地篇》“明白入素,無為復樸,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35],又如屈原《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36],再如《顏氏家訓·教子》“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37],其中的“俗”皆指世俗。值得注意的是,劉熙《釋名·釋言語》云:“俗,欲也,俗人所欲也。”[38]該義與世俗之義相通。
“俗”又從世俗衍生出庸俗之義,如《荀子·儒效》云“有俗人者,有俗儒者……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其衣冠行偽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惡者……是俗儒者也”[39],《呂氏春秋·孟冬紀·異寶》云“其主俗主也,不足與舉”[40],其中“俗人”、“俗儒”、“俗主”之“俗”皆指庸俗。總之,“俗”從“習俗、風俗”衍生出“世俗”,再衍生出“庸俗”,這三個涵義乃是“俗”的核心義項。
譚帆先生《“俗文學”辨》認為“俗”有“風俗”之“俗”、“世俗”之“俗”、“雅俗”之“俗”、“通俗”之“俗”四種涵義,實際上“通俗”之“俗”可涵蓋于“世俗”之“俗”,“雅俗”之“俗”即“庸俗”之“俗”,譚先生“釋俗”之論可以看作對“俗”之核心義項的拓展。譚先生對“俗”還有進一步的闡發:
大體而言,“風俗”之“俗”指稱特定的風尚習俗,而風尚習俗又以民間性與下層性為主流;“世俗”之“俗”在道德、情趣和追求上劃出了一個獨特的人群,這一人群是以現實追求和俗世享受為特色的;“雅俗”之“俗”主要從審美和文藝的角度立論,指在思想情感、表現內容、風格語體方面與“雅”相對舉的、趨于下層性的文藝和審美的一脈線索,并在價值評判上作了限定;而“通俗”之“俗”既承“雅俗”之“俗”,又由“世俗”之“俗”演化而來,然更注重下層百姓之內涵。總之,“俗”在古代文獻中大體都以下層性為依歸,體現了濃重的俗世內涵;同時,古代以“俗”為宗旨的書籍是“自上而下”有意為之的,是有明確創作意圖的書面性文字。[41]
譚先生之論,非常精當,其中“下層性”和“俗世內涵”點出了“俗”之精髓。
雅俗對舉以別高下,先秦已有萌芽。《論語·陽貨》:“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何晏引孔安國之說曰:“朱,正色。紫,間色之好者。惡其邪好而奪正色。”又引包咸之說曰:“鄭聲,淫聲之哀者。惡其亂雅樂。”[42]可見孔子惡“紫之奪朱”,實則是惡“邪之奪正”,惡“鄭之亂雅”,實則是惡“淫之亂正”,孔子捍衛的是“正”。此句中“雅”、“鄭”對舉,可謂后世文藝批評中雅俗觀之萌芽。《荀子·儒效》云:“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故人主用俗人則萬乘之國亡,用俗儒則萬乘之國存,用雅儒則千乘之國安,用大儒則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用萬乘之國則舉錯而定,一朝而伯。”[43]荀子將儒者分成了“俗儒”“雅儒”和“大儒”三個層級,治國之才依次遞進,這里已有“俗”“雅”“大”的對舉,雅俗的高下之別已非常顯豁。
漢代雅俗對舉以別高下,應已成為常態,如王充《論衡·四諱》云:“夫田嬰俗父,而田文雅子也。嬰信忌不實義,文信命不辟諱,雅俗異材,舉措殊操,故嬰名暗而不明,文聲馳而不滅。”[44]王充認為田嬰、田文父子,父親輕信傳言乃是“俗父”,兒子見識過人乃是“雅子”,父子二人“雅俗異材”,有高下之別。又如劉熙《釋名敘》云:“熙以為自古造化,制器立象,有物以來,迄于近代,或典禮所制,或出自民庶,名號雅俗,各方多殊。”[45]其中“名號雅俗”云云,指事物名號有雅有俗,其實也是雅俗對舉。
魏晉南北朝時期品評人物、辨別雅俗已成風尚,雅俗對舉以品人、評文、鑒樂已成文人習慣。如《世說新語·品藻》劉孝標注引《八王故事》云:“胡毋輔之少有雅俗鑒識。”又如該書《賞譽》劉孝標注引《晉陽秋》云:“濟有人倫鑒識,其雅俗是非,少有優潤。”[46]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劉勰《文心雕龍》正式將雅俗作為對立范疇引入文學領域,奠定了后世文藝批評雅俗觀的基石。《文心雕龍·定勢篇》云“雅俗異勢”,《通變篇》云“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檃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47],都強調了文學創作和批評中的雅俗之辨。
南北朝之后,雅俗具體內涵隨時運之交移而屢有變遷,雅俗之辨一直是文人立身為文的首要功夫,如朱熹《答鞏仲至書》云作詩“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向背”[48]。
中國文化史上的雅俗對舉,“雅”一般代表著“正”“古”“清”“逸”等較高層面的文化追求,“俗”一般代表著“奇”“今”“濁”“陋”等較低層面的文化品位,因此貴雅賤俗、崇雅黜俗是文化史的主流,但特定時期也存在以俗為雅、貴俗尚俗的支流。另外,每個時代的雅俗內涵不盡相同,雅俗邊際也就游移不定,正如王國維先生所云:“雅俗古今之分,不過時代之差,其間固無界限也。”[49]其實王先生所云“其間固無界限”應理解為雅俗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但實際上兩者還是有大體的界分。簡言之,文化史上的雅俗之分,確定之界恐無,大體之界仍有。一般而言,貴族文化、士人文化因其較高的文化品格對應于雅文化,而鄉民文化和市民文化則因其較低的文化品位而對應于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