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視角的選擇

文化是一個歧義繁雜、言人人殊的“大詞”，本文也要用此概念，故而在此略作梳理和界定。“文化”一詞，據現存文獻首見于西漢劉向《說苑·指武》：“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1]其中的“文化”聯系上下文，其意為“以文化之”^[2]，即以“文德”教化之，顯然是個動詞性短語。《漢語大詞典》釋為“文治教化”，大致準確，因為該項釋義也可從動詞角度理解為“以文治之”、“以教化之”。“文化”后來又由動詞性短語演化為名詞，較早者如《文選》所收晉代文人束晳《補亡詩·由儀》云：“文化內輯，武功外悠。”李善注云：“輯，和也。言以文化輯和于內，用武德加于外遠也。”^[3]此處的“文化”已與“武功”相對，變成了名詞，指文之治、教之化。

近代以來，學人用“文化”一詞去翻譯英文“culture”，于是“文化”又衍生出新的義項。英文“culture”由拉丁語“cultura”轉化而來，原意為對土地的耕耘和對植物的栽培，以后引申為對人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培養。到了中世紀，“cultura”已大致包含從物質生產活動到精神生產活動的廣泛涵義。當近代學人用“文化”去翻譯英文“culture”時^[4]，“文化”就發展出物質和精神生產活動及成果的新義項。現當代中國學界對“文化”的定義，大都基于該義項。《漢語大詞典》“文化”條云：“人們在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特指精神財富，如教育、科學、文藝等。”^[5]《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文化”條云：“人類知識、信仰和行為的整體。在這一定義上，文化包括語言、思想、信仰、風俗習慣、禁忌、法規、制度、工具、技術、藝術品、禮儀、儀式及其他有關成分。”^[6]《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化”條云：“人類在社會實踐過程中所獲得的能力和創造的成果……廣義的文化總括人類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能力、物質的和精神的全部產品。狹義的文化指精神生產能力和精神產品，包括一切社會意識形式。”^[7]筆者贊同《中國大百科全書》對“文化”的廣義、狹義之分，并在本書寫作中采用狹義。^[8]

一個社會的文化是多種成分的融合體，雖然融合后會形成整體的風貌，但不同的文化成分仍然會葆有各自的形態，呈現不同的特征。中國古代社會大致有貴族階層和四民階層，相應形成形態各異的文化。“貴族”一詞，《三國志》即已出現，該書《魏書·陳思王植傳》引曹植上疏云：“華宗貴族，藩王之中，必有應斯舉者。”^[9]此處“貴族”指皇室子弟。后來“貴族”泛指統治者中享有政治、經濟特權的階層，主要是皇室宗族子弟和功臣，亦包括顯貴的世家大族；該階層的文化可稱為貴族文化。

四民階層指士、農、工、商，《春秋穀梁傳·成公元年》云：“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范寧注“士民”云“學習道藝者”，注“農民”云“播殖耕稼者”，注“商民”云“通四方之貨者”，注“工民”云“巧心勞手以成器物者”。^[10]又，《漢書·食貨志上》云：“士農工商，四民有業。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11]其中的“士”最先指西周和春秋時的低級貴族階層，地位次于大夫，如《禮記·王制》云：“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12]又如《國語·周語上》云：“諸侯春秋受職于王，以臨其民。大夫、士日恪位著，以儆其官。庶人、工、商各守其業，以共其上。”^[13]春秋戰國之際，“士”憑借知識才能，聚徒講學，著書立說，游說君王，參與變革，一時成風，“士”遂成為中國知識階層的統稱。該階層的文化可以稱為士人文化^[14]或者士林文化。^[15]“農”本義為“耕種”，《說文解字》云“農，耕人也”^[16]，《漢語大字典》云“金文從田、辰會意，辰乃耕器。字或從茻、從林，示田之所在必有草木也”。^[17]《左傳·襄公九年》“其庶人力于農穡”，杜預注云“種曰農，收曰穡”，^[18]可見其中“農”字即用“耕種”之義。“農”又由“耕種”衍生出“耕種之人”即農人之義項，《尚書·盤庚》“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19]其中“農”字即指農人。“農人”、“農民”這樣的詞語出現較早，《詩經·小雅·甫田》“我取其陳，食我農人”^[20]即已出現“農人”，《春秋穀梁傳·成公元年》云“古者有四民”即已出現“農民”。^[21]因農人、農民階層主要居住在鄉村，該階層的文化可以稱為鄉民文化^[22]或者鄉村文化。^[23]古之四民中，“工民”和“商民”，或“作巧成器”，或“通財鬻貨”，有較強的關聯性，主要居住在城邑和市鎮，以“市民”^[24]為主，該階層的文化可以稱為市民文化或者市井文化。^[25]總之，貴族和士農工商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要階層，與之相應，貴族文化、士人文化（士林文化）、鄉民文化（鄉村文化）、市民文化（市井文化）則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基本的分層分類。

貴族文化、士人文化與鄉民文化、市民文化在文化品格上有雅文化與俗文化之別，在文化傳承上有大傳統與小傳統之分，在文化地位上有主文化與亞文化之異。雅文化與俗文化、大傳統與小傳統、主文化與亞文化的研究視角可以適用于士人文化（文言小說）與市民文化（話本小說）的關系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