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達,你這么說可真是有些太過慮了:西蜀偽漢本就國小民寡,后來又遭天降之厄——劉備、關羽、張飛等英杰梟將盡皆折損,哪里還是我巍巍大魏之敵手?他們還敢冒出頭來自尋死路?我大魏朝沒顧得上去收拾他們就算對他們不錯了……”
司馬懿聽著他這番驕氣十足的話,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正欲開口繼續深說下去,那夏侯尚卻伸手一指前面的滿月形門洞口,呵呵笑道:“好一座天然生成的翠綠屏風——不知它的背面關住了你們司馬府中多少爛漫春色啊?”
司馬懿聽出他是在“王顧左右而言他”,就不再在那些敏感話題上“跟進”,舉目往前一看,卻見那滿月形門洞里邊一座高高的竹架上纏滿了鮮綠的爬山虎,層層疊疊覆蓋下來,形成了一面絕妙的高大屏風。他也微笑而答:“這個屏風乃是春華她精心構設而成的。懿也覺得她做得漂亮:一來巧妙掩住了滿園的景致,以免讓外人一眼瞧去竟是全無遮蔽,毫無回味之余地;二來這座屏風本身也是一道精巧的風景,既合乎自然又不乏靈韻,可謂深得天工之巧!”
“親家母真是心靈手巧、別具匠心!”夏侯尚嘖嘖地稱嘆著,“尚也曾聽聞徽兒回府談起過你們司馬府后花園的景色甚是迷人,仲達,你且領尚進去欣賞一下吧!”他口里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舉步邁入。
他倆轉過那座翠綠屏風,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果然別有一番天地!司馬懿走在前頭,一邊領著夏侯尚從東邊的長廊徐徐行進,一邊像一個導游一樣向他娓娓解釋起來:西北角落里種了一排楊柳樹,邊上的便是翠竹小亭,每值春季,那里便是一派楊柳依依的旖旎春光;長廊盡頭是一座高樓,雕梁畫棟,挺入云霄——名為“倚天樓”,登樓之際仰可觀星賞月、聞風聽雨,俯則一園之勝盡擁入懷;花園中央是一泓盈盈綠水,小湖中間有一座精致的彎月形榭臺,那正是司馬懿平時最為喜愛流連的所在——夏日可在榭臺之上一邊撫琴揮毫,一邊欣賞湖中婢女匯舟采蓮;湖面有一架“會心橋”,從湖中的水心榭臺如一弧彩虹一直通往北面的鳳鳴軒,橋下水底悠然可見群魚穿梭暢游、怡然自樂,橋上之人看得此情此景便也欣然會心、與魚同樂;西邊長廊的盡頭是棲鶴觀,冬天可在此處坐看流風回蕩、瑞雪翩躚,圍著博山之爐,溫著銀樽新醅美酒,聽雪而小啜,臨風而輕嘯,何等瀟灑飄逸;北面正中就是富麗堂皇的鳳鳴軒,周圍環繞著千竿翠篁,當真是迎風搖搖,恍若鳳尾森森,蕩起細細龍吟,其清其幽不可勝言!夏侯尚見了,不由得贊不絕口:“想不到以仲達這樣的名宦貴族之家,竟能營造出這般的人間仙境來——不帶煙火之氣,不含浮華之韻,令人實在是心曠神怡,當真難得、難得!”
司馬懿有些傲然自得地淡淡一笑:“怎么?在伯仁的眼中,身居廟堂之高、世族之家,就不能有心游江湖之遠、神通八荒之極的情趣?入世之樂與出世之趣,懿自信足可兼而有之也!”他講到這里,語氣里忽又帶出了幾分慨然:“唉……當年若非武皇帝三番五次遣使辟召懿出仕,懿此生說不定已是棲心此園而終老于山水林泉之間了!”
“仲達真是‘大隱隱于朝’的一代高人啊!我那玄兒,近來亦是頗醉心于老莊清虛之談。他若是知道你這位長輩也好此道,說不定會前來向你求教呢!”
“哦……好啊!你回去便轉告玄侄,讓他把我這里就當作他自己的家,隨時來玩,莫要拘禮。他在這里會碰到一個知音的:我家昭兒亦是喜好研習老莊修身養性之學,可能會和玄侄談得來呢……”
他倆一邊談著,一邊進了湖心榭臺坐下。
“對了,懿有一件事情要和伯仁你談一談:子元(司馬師的字為“子元”)從小就愛好練兵習武,立志想當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名將。他近來一直很想去軍界開一開眼界、增一些閱歷……懿呢,一直拗不過他,又瞧在他一意為國建功效力的份兒上,也不好拂了他這股志氣,就只得允了。但是要將他送到哪里的軍旅去鍛煉,懿卻一直沒想好……”
“哦?師兒想來軍旅中鍛煉?好!好!好!好男兒就應當志在天下,以才立身、以功揚名!這樣吧,他也不用去亂想哪里鍛煉了,就陪在尚的身邊先做一個從事中郎……”
“伯仁哪,懿就在此多謝你照應成全了……”司馬懿正視著夏侯尚,臉上帶著笑微微的表情,口吻里卻透出一絲深深的堅定,“只是,師兒既然真是要去軍旅之中鍛煉,依懿之見,就不能靠著我司馬家的這個名頭壓下去……不然,伯仁你那些手下,聽到他是你夏侯伯仁的女婿、我司馬仲達的兒子,豈不是個個都將他供而遠之、敬而避之?那他在下面還鍛煉得什么本領呢?懿要讓他改姓換名,就叫做‘馬斯’,從伯仁你軍營中職階最低的十夫長做起……”
“好!好!仲達,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辦吧!我也希望師兒他能夠大有出息,早早成為我大魏的棟梁之材啊!”夏侯尚連連點頭,撫須而笑。
場中稍靜下來之后,夏侯尚呷了一口清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微一皺眉,湊攏過來向司馬懿附耳低聲道:“仲達,尚聽聞陛下此番東征之際,你向他舉薦了一個兵曹參軍,就是那個名叫蔣濟的,據說他來自徐州九江郡?這個事情,在外面好像讓人有些說道呢……”
“說道?他們說道什么?”司馬懿兩道濃眉一豎,詫然道,“不錯,這個征東參軍蔣濟確是懿向陛下極力舉薦的。懿還親筆寫了狀語,評他是‘才兼文武、志節慷慨、忠誠奮發、可堪重任’——陛下帶他東征,必有裨益的。在這個事情上,懿是為國舉賢、坦蕩無私的。”
“仲達你知人善察、取人以長的能力,尚自然是心服口服、決無二話的。只是,尚卻聽到子丹那里對蔣濟有些異議:子丹當年隨同武皇帝參加過赤壁之戰,見到過蔣濟的堂兄蔣干夸夸其談,最后獻上連環舟之計誤了軍國大事——子丹很是擔心這蔣濟也和他的堂兄蔣干一樣華而不實、浮而無用啊!”
“伯仁,你要相信懿啊!我什么時候把人看錯過?蔣濟和他的堂兄蔣干完全不同,他滿腹韜略、深曉兵機,絕無浮夸張揚之氣,陛下帶他東去,倉促之間必獲暗助之益的!”
“仲達,尚當然是完全相信你的,否則今日尚也不會在此和你提及此事了。”夏侯尚慢慢轉動著掌心里的茶杯,斜眼瞧著司馬懿,輕輕笑著說道,“當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你司馬仲達有如當年敬侯荀彧一樣最是善于舉賢任能、兼收并蓄、公正無私的了?!只不過,日后像是舉薦蔣濟這樣富有爭議之名的雜家之士,你也不必都要一一出頭獨力經辦。畢竟人各有命、窮通在天,倘若其中萬一有人出了些許紕漏,那就是你的失察了……這會給人留下口實的!你日后若有自己不太方便公開舉薦的人士,可以暗中向尚知照一聲,尚來出面幫你經營……”
司馬懿聽了,眼眶暗暗一熱,抬頭深深注視著夏侯尚:“伯仁!你待懿的這一片真心,懿真是難以為報!”
“瞧你這話說的——你司馬家的事情,就是我夏侯家的事情!咱們兩家親如一體,你再這么客氣就太見外啦!”
司馬懿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臉色一定,右掌一舉,重重一拍:“來人!”
只見司馬寅應聲帶著幾個健壯的家仆抬著一只二尺見方的紅漆木柜,緩步上得榭臺而來。
夏侯尚微微側頭瞧著司馬懿,眼中滿是驚疑。
“值此伯仁南去立功之際,懿思來想去,唯有以此物相贈,或許略有薄用,還望伯仁笑納。”司馬懿站了起來,親自上前打開了那只紅漆木柜。
夏侯尚淡淡地笑著一眼瞥去,倏地卻呆住了——那柜中竟盛著一副材質奇特的鎧甲。粗粗一看,那副鎧甲似是陳舊之極,紫沉沉之中現出一道道利刃劃過的痕印。但細細一瞧,就會看到那副鎧甲在熟銅冶煉而成的暗紫色中隱隱透出一派沉厚凝重的光華,仿佛堅不可摧。
“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靈犀寶甲’?”夏侯尚看罷,激動得失聲嚷了出來。
“不錯。這正是當年西楚霸王項羽所披的‘靈犀寶甲’,其堅其韌足以與陛下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絲軟玉甲’相媲美!”司馬懿用雙手捧起了那副鎧甲,直視著夏侯尚,款款而言,“伯仁此去舉師牽制東吳寇賊,必會親冒矢石、沖鋒陷陣,恐有‘兵兇戰危’之慮——你若穿有這件‘靈犀寶甲’貼身防護,懿就大大放心了。”
夏侯尚這個人生性秉直,聽到司馬懿這么說,也就不再虛加謙辭,當下便慨然應道:“仲達說得是!這可是西楚霸王所披的‘靈犀寶甲’啊!尚穿上它后沖鋒作戰,說不定還真能沾染上西楚霸王的幾分神通之氣呢!這樣,尚就可以為朝廷多打幾個勝仗了!”
司馬懿笑呵呵地說道:“是啊!是啊!寶鞍配駿馬,犀甲贈英雄——伯仁你一定能在荊州之役中旗開得勝的!”他說到此處,忽又眉頭一皺,“不過,關中子丹那邊,懿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啊!”
“仲達,你擔心關中那邊什么?不過只是有些西涼羌賊不時跑來在邊境上搶搶糧、偷偷馬罷了!子丹大軍一出,他們必成齏粉矣!”
“區區西涼關賊作亂,豈在懿之眼內?而是那偽蜀諸葛亮萬一趁著陛下東征吳賊而西翼空虛之際,率師殺出漢中,由祁山、陳倉、斜谷口三處偷襲而來,則關中危矣!”
“又是西蜀偽漢諸葛亮!仲達你怎么對他這般忌憚啊!他有那么厲害嗎?”
“伯仁,這樣吧,懿只給你舉一個事例來證明他的韜略之才——蜀中南蠻酋長孟獲,盤踞于深山叢林之天險,手握三萬兇悍藤甲兵,背后又暗通東吳之勢力,豈是小敵?結果他在一年之內竟被諸葛亮巧施妙計七縱七擒而敗得心服口服!這等用兵奇才,誰能及之?伯仁你須得及時轉告子丹,讓他對這個諸葛亮切切不可等閑視之!”
夏侯尚聽司馬懿這么一說,倒是漸漸有幾分相信了。他沉吟片刻,不無詫異地問道:“既然仲達你如此洞明偽蜀軍情,自己為何卻不向子丹當面相告?”
“伯仁哪!你應當明白,懿乃治國宰輔,而子丹乃宗室重將,于禮于法本不當妄交私語。況且子丹為人一向高傲自負,懿若向他當面告知偽蜀諸葛亮之情形,說不定他倒暗暗以為懿要插手他的關西軍機要務,反而可能會心生歧念。懿思前想后,唯有告訴給伯仁你,請你輾轉告知子丹——在他面前,你可切莫提起這些乃是懿之所言也!只說就是你胸中揣想出來的就行了!”
“唉!仲達,你也是太小心謹慎了!好!好!關于你對偽蜀諸葛亮的這些看法,尚一定會巧妙轉告給子丹的——你還有什么話需要尚轉告給他的嗎?就一股腦兒都講出來吧!”
“難得伯仁如此古道熱腸!懿就代大魏社稷謝過你了——你且再去轉告懿的三條建議:一是謹防諸葛亮與西涼羌賊暗通聲氣,聯手作亂!子丹一定要抓緊時間調兵遣將,速速蕩清隴西全境,就如諸葛亮掃平南蠻孟獲一般,為自己的御蜀大業拔掉一切隱患!”
“二是陳倉要塞最與蜀寇邊境接近,倘若諸葛亮起兵來犯,它必會首當其沖。懿暗中觀察雍州屯騎校尉郝昭,其為人行事謹厚篤實、處變不亂,須當將他派去駐守陳倉,必能力拒蜀寇于國門之外,為我大魏馳援贏得寶貴時間。”
“三是雍州刺史郭淮、涼州刺史孟建都曾與懿同在武皇帝時兵曹署里共事過,懿對他倆頗為了解。此二人均有良將之材,萬望子丹能夠倚為臂膀,委以重任!如此則社稷幸甚!關中安矣!”
最后的囑托
黃初六年十一月,曹丕以曹休為先鋒大將,親率二十八萬大軍浩浩蕩蕩一路東下征伐孫權,結果在合肥、廬江一帶與吳軍陷入了膠著狀態。他在譙郡坐等了五十五天之后,見雙方戰局仍是難分難解,不得已返駕退回許昌城準備過年度節而聊以散心。
然而,就在黃初七年的正月初七,鎮南將軍夏侯尚病重難愈的消息如晴空霹靂猝然傳來,牽動了他所有的神經和心弦!現在,曹氏宗室當中勇猛善戰的大將之才是越來越少了,去年曹仁、曹洪等已是相繼去世,眼下夏侯尚又報了病危,怎能不令曹丕生出“臂膀若失”之感?
與夏侯尚病重難起這個消息同來的,是夏侯尚的一道緊急求謁表——他在奏表中,明確談到自己有特別重大的身后之事須向曹丕當面陳述,懇請曹丕及時準允,否則他以后就沒機會奏陳出來了!曹丕一見,當即便擱下了東征軍務,攜著一大群宮廷御醫,匆匆忙忙連夜起駕火速馳往夏侯尚退居養病的宛城,準備在最后的關頭給夏侯尚帶來枯木回春的奇跡!
飛雪漫天,位于宛城北坊的征南將軍行署庭院里一片銀白,走在其間,恍若置身于朦朦朧朧的水晶琉璃世界。
行署后堂的簾幕沉沉低垂。空氣中到處彌漫著刺鼻的藥汁苦澀之味。夏侯尚半躺在病榻上,面色黃中透青,帶著十分明顯的病容。
“陛下駕到!”門外侍衛們那含有深深驚詫惶恐之意的傳呼之聲此起彼伏,不斷回蕩在后堂的廊閣之中。
“陛下!陛下……”滿臉憔悴的夏侯尚霍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拂去了身上的棉被,嘴唇激烈地嚅動著,拼命地用臂肘支撐在榻床邊沿上,一邊粗粗地喘息著,一邊就要爬起身來迎駕。
“伯仁!伯仁!”曹丕坐著朱漆鑲金雕龍乘輦,被一隊羽林軍虎賁武士簇擁著一溜煙兒似的奔來!還沒等乘輦停穩,他就“咚”地跳了下來,沖進大堂關切地向夏侯尚喊道:“伯仁,你身體不好——不要亂動!”
然后,他扭過頭來就朝著身后趨隨而來的御醫們連聲吩咐道:“快!快!快給夏侯將軍把脈,用藥診治!”
“陛下請慢!”夏侯尚咬著牙重重地奏道,“微臣有緊急要事相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