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聽了,雙目粲然一亮,臉上卻微波不興,徐徐嘆道:“賈太尉您這話可就說得有些偏了!懿雖不才,但也斷斷不會以區區官位往事為意!只是如今西蜀有名相諸葛亮厲兵秣馬而虎視,東吳有智將陸遜麾師長沙而狼顧,社稷之憂日漸深重——這才是懿心中悶悶不樂之根源也!倘若韜略無雙的賈太尉您萬一又有什么不測,這煌煌大魏還有幾人能夠真正撐持得住?”
賈詡聽了他情真意摯的一番話,不禁感動得雙眸淚光隱隱閃動。他慨然而道:“司馬君何必如此悲觀?依老夫之見,只要司馬君你在世一日,這煌煌大魏的基業就定會始終固若金湯!眼下你雖未能獲得方面大將之任,這并不意味著你以后永遠不會取得此職……有時候,大勢所逼,誰也阻擋不了啊……”
司馬懿心底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縱然有些不快,但卻根本沒有絲毫焦躁。真正屬于你的東西,別人從旁邊死擋也擋不住、硬搶也搶不去的……
賈詡的話現在是越講越深入了:“不過,司馬君,在老夫看來,你目前‘藏器于身,待時而動’,可算一條良策;但你若能‘主動進取、未雨綢繆’,亦可謂是另外一條良策!”
“這個……懿恭請賈太尉明示:當今之際,懿該當如何‘主動進取、未雨綢繆’?”
賈詡輕輕咳嗽了一聲,忽然將話題引了開去:“司馬君,你恐怕也知道,前漢建安十八年武皇帝晉爵魏國公之前,曾經遭到三條在朝野上下傳播甚廣的流言襲擊:一曰武皇帝既已身任丞相,便不當再兼任冀州牧,否則會予人以武皇帝‘狡兔三窟’之譏;二曰漢獻帝諸皇子已經成人,可立為儲君或封藩就國;三曰武皇帝功比周公,為保全名節,勿使小人誹謗,須當不再執掌兵權……”
司馬懿靜靜而聽,心里卻暗暗想道:“我怎么會不知道這些往事呢?而且,我還知道這三條在當時影響頗廣的流言,乃是當年荀令君為了捍衛漢室而向曹操發起的一輪聲勢浩大的輿論攻擊……”
“這三條流言的攻勢十分凌厲,處處點中了武皇帝的要穴:其一,當時魏室的根本在冀州。倘若武皇帝將冀州牧之職卸去,是自棄根本之地,易為奸人暗算。”
“其二,漢獻帝已有三個嫡子,俱已成人,若將他們一個立為儲君、兩個封為藩王,則必使漢室多一東宮、多二藩屏,此足以鞏固漢室之翼而削弱魏室之勢。”
“其三,武皇帝兵權若失,則是自尋死路、任人宰殺也!”
司馬懿聽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三條流言當真厲害!懿當時也曾聽聞了一些風聲,至今想來仍然甚是惶恐。”
“那么,依司馬君之見,這三條流言之中,哪一條最是厲害?”
“從明面上看,好像是第三條。但實際上最厲害的,是第二條。”司馬懿微微皺著眉頭,似是在一邊說著,一邊苦思。
“哦?此為何故?”
“依懿之見,恐怕當時那些散布流言的人自己也明白,想讓武皇帝放棄兵權,那是癡人說夢,絕無可能。要迫使武皇帝在彼時彼刻卸去冀州牧之職,亦是千難萬難。但引誘武皇帝去實行第二條流言,卻有成功的可能。”
“何以見得?”賈詡淺淺而笑,目光炯炯地盯視著他。
“賈太尉,當時懿正任丞相府東曹屬之職,也了解那時丞相府內外的一些形勢。其時東有孫權、西有馬超,各擁強兵,正與武皇帝為難;武皇帝可謂內外交困,彼時若不向大漢天子有所表示與安撫,只恐會激出什么不測之變來!所以,在當時讓漢獻帝立了儲君、封了藩王,將是武皇帝無奈之中的一個選擇……”
“是啊!是啊!老夫當時正準備陪同武皇帝西征馬超,時常見到他是焦心苦思、猶豫難決……最后他竟‘劍走偏鋒’‘兵行奇徑’,一下就將這三條流言消弭于無形……”
“武皇帝用了什么奇招?”司馬懿裝作吃了一驚。
“當時你應該猜得到啊!武皇帝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三個女兒曹憲、曹節、曹華送入漢宮之中,當了獻帝的貴嬪!他一躍而成大漢國丈,與漢室結為姻親、同為一體,就再也不必卸去冀州牧之職與掌兵秉鉞之權,從而巧妙避開了一切典章禮法上的輿論攻擊……”
“妙計!妙計!妙不可言!”司馬懿聽了,一邊撫掌贊嘆著,一邊卻拿眼看著賈詡,暗暗想道:我當時不但已經猜到了,而且我還清楚地知道這一條“劍走偏鋒”的妙計當年就是你賈詡暗中給曹操進獻的呢……
賈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須髯,這時才又將話題繞了回來:“至于對你目前如何‘主動進取、未雨綢繆’的良策,老夫倒有些建議。兵訣有云,‘善戰者省敵,不善戰者益敵。省敵者昌,益敵者亡。’如今陛下將兵權交付給了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個旁系宗親手中——他們都是司馬君你眼下繞不過去的三大障礙!司馬君你暫時不能壓倒他們,那就不如效仿武皇帝在前漢建安十八年前夕之所為,卑意斂伏、舍剛取柔、舍戰取和,盡量與他們拉近關系、化敵為友,從而巧妙獲得他們的助力,這才是上上之策!”
關于這個問題,司馬懿先前自己也曾多次暗中謀劃過。但今天第一次聽到賈詡這樣一個外人如此深切地給他指點出來,這讓司馬懿心頭極為感動——這樣私密切己的計謀,若非賈詡念念之間與自己易心而處、體察入微、憂樂與共,斷斷是設想不出來的!他只覺胸中一熱,當場便濕了眼眶——自己這十多年來在宦海浮沉之際不懈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終于在今天換來了像賈詡這樣一代人杰自覺而主動的歸附和襄助,自己此刻當真是多么的愜意和興奮啊!但自己這時還不能顯得太過得意——這會讓別人小看了自己的城府之量的!他暗暗咬著牙忍住了這一切的心情波動,臉上神情依然淡若秋水,只低低而道:“懿在此多謝賈太尉披肝瀝膽如此竭誠相助!只是懿尚有小小疑惑:懿應當如何施為才能真正與曹真他們拉近關系、化敵為友呢?”
賈詡目不轉睛地直盯著他,緩聲言道:“司馬君,這個事兒老夫已經替你思慮了很久了。對了,你家大公子司馬師今年不是剛滿十六歲了嗎?他已經到了婚娶之齡……依老夫看來,你司馬家若能就此與他們曹家或夏侯家聯姻結親,你們雙方自然便化敵為友、親密無間也!”
司馬懿聽了,微微低頭,沉沉而吟。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忽地抬起幽幽亮亮的雙眸,直視著賈詡:“若要借著與曹真、夏侯尚他們聯姻結親以求助力,懿何不一步到位,徑直與皇家帝室聯姻結親?懿聽聞陛下嫡生的東鄉公主已屆及笄之年……”
“東鄉公主?唔……當今陛下確是非常寵愛他這位嫡生長女……只不過,如今甄皇后已死,而郭皇后又摻雜在中間,陛下對東鄉公主的寵愛是否能夠長盛不衰,似乎還在未知之間……還有,陛下一向猜忌多疑,司馬君你此刻向他提出娶以東鄉公主為媳,他肯定會懷疑你另有圖謀,倒是有些反為不美了……”
聽了賈詡這段話,司馬懿這才暗暗徹底地放下心來:剛才他那番講要娶東鄉公主為媳的話其實是拋出來試探賈詡對自己是否真心襄助的——因為,假若賈詡真是別有用心,他就肯定會建議司馬懿采取這條“外表光鮮而暗藏危機”的“餿主意”。然而,他卻全然沒有此意此舉!如今看來,賈詡確實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司馬家的立場、角度和長遠利益的取向來建言獻策的!他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念及此處,他也就向賈詡開誠布公地講道:“不錯。賈太尉為我司馬家的所思所謀實在是纖毫無失——看來,懿只能在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家當中做選擇了!”
賈詡此時卻顯得神情一松,悠然問道:“那么,在這三家大魏宗室之中,司馬君你自己認為與哪一家聯姻結親方才較為穩便呢?”
“這個……懿在賈太尉面前就直說了!依懿之見,曹真、曹休等都是赳赳武夫,門戶淵源淺薄,懿不愿與他們兩家聯姻結親。那夏侯尚卻是一向崇儒好文、通達禮法,其子夏侯玄又拜王朗司空為師,其女夏侯徽亦有賢淑之名,可謂門第馨芳。再加上平日里懿與夏侯尚交誼不淺,想當年武皇帝的梓宮就是我倆一同護持著送回鄴城安葬的呢!所以,懿有心與他家結為秦晉之好。”
賈詡一聽,心念電轉之下,卻不禁對司馬懿這一選擇而暗暗稱絕:所謂“崇儒好文、門第馨芳、交誼不淺”云云,都不過是司馬懿的虛語托詞罷了!司馬懿真正看中夏侯尚家族的關鍵原因是:夏侯尚的妻子、德鄉公主曹茹,正是曹真的親妹妹!司馬家族若與夏侯尚家族結為秦晉之好,實際上是“一箭雙雕”,同時和夏侯尚、曹真搭上了緊密的親戚關系!這樣一來,曹丕手下的三大宗室重將中就有兩個與司馬懿關系非同尋常,那么他日后潛取兵權的幕后助力豈非大大增加?看透這一點之后,頓讓賈詡不得不對司馬懿的精謀明斷、算無遺策嘆服不已!
“這樣吧!司馬君既然與夏侯尚將軍有意結為秦晉之好,那老夫就厚著臉皮自告奮勇親自出馬,挑個黃道吉日便去夏侯府幫你司馬家說媒和親,如何?”賈詡笑瞇瞇地望著司馬懿開口說道。
“賈太尉的鼎力相助之恩,懿真是沒齒難忘!懿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您才好!”
“老夫和你司馬君一樣,哪里會是施恩望報的人?老夫今日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在為我大魏社稷的長治久安而苦心斡旋啊……老夫堅信,只有司馬君你,才能真正繼承武皇帝的遺志,將‘橫掃吳蜀、一統六合’的大業一舉底定!”
司馬懿一邊在口頭上向賈詡謙辭不已,一邊卻將幽亮的目光遠遠投向了窗外,心底倏然冒起了一股怪怪的滋味:我司馬仲達本有用兵若神、運謀如鬼之奇才,而且朝野上下盡人皆知,到了今天卻不得不靠著“裙帶關系”來謀取軍權,真不知是該當可悲呢還是該當可笑啊!
黃初四年五月,在太尉賈詡的極力“撮合”之下,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迎娶夏侯尚的長女夏侯徽為妻,從此司馬家族與夏侯氏、曹氏等魏朝宗室連成了緊密異常的親戚關系。司馬懿通過這條由姻親關系編織而成的“渠道”,源源不斷地獲得了來自魏室宗親明里暗里的各種支持和助力。
過了半個多月后,一代謀略奇士、亂世“智囊”之杰賈詡在洛陽底邸溘然病逝,享年七十七歲。身為尚書仆射的司馬懿率各部卿僚領銜上奏,呈經曹丕親筆批準,追贈賈詡為“肅侯”之謚,并蔭封其子賈穆為吏部郎。他的子孫后來在晉朝紛紛榮顯貴達:他的嫡孫賈模曾任晉惠帝時的散騎常侍、護軍將軍之職,食邑三千戶,以盡忠于晉而著名;他的曾孫賈胤亦任晉惠帝時的黃門侍郎,位居列侯;賈胤之弟賈龕歷任涼州刺史、秦州刺史等職,踞為方面大吏;賈胤從弟賈疋擔任晉愍帝時的驃騎大將軍,封為酒泉郡公。這一切豐碩的回報,實際上都與當年賈詡潛心暗助司馬懿謀取兵權終于得手而有著莫大的關系。而且,因著賈詡的緣故,司馬懿也對他的族弟賈逵高看了一眼,在后來的政治攀升歷程中一直著意拉攏賈逵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隨著司馬懿與曹真、夏侯尚、曹休等魏國宗室方面大將的親密關系日益加深,他現在推行起“軍屯養兵”之國策來也愈是如魚得水——很快,一道由他精心擬撰,由曹丕用璽頒布的《督促墾辦軍屯詔》灼然出爐了:
興國之本,在于強兵足食。自世亂兵興以來,連年饑饉,田地荒蕪,兵無寧居,民無儲糧——朕甚憫焉!倘若軍糧盡資于民,而民何以堪?故須爾等將士自力屯田,且耕且戰。現令荊州[3]、揚州、徐州、雍州、涼州等地軍營將士廣加開墾以收地利,庶幾兵食充足,而國有所賴。
這道詔書迅速在荊州、揚州、徐州、雍州、涼州等地得到了貫徹落實。司馬懿欣慰地笑了:在他的苦心運作之下,利國利民、強兵足食的“軍屯”拓墾事業終于如火如荼地在各大州郡中蓬勃而興了!
殷紅如血的晚霞鋪滿了蒼藍的天幕,沉沉密密地壓將下來,仿佛要把世間的一切都壓進這一片漫漫的血色之中。
司馬府后院的庭壩上,一身戎裝的夏侯尚正與身著便服的司馬懿肩并著肩緩緩地踱著步。
“伯仁(夏侯尚的字為“伯仁”),你和子丹(曹真的字為“子丹”)此番進京入朝述職還沒過幾天呢……眼下你們就又要離去了,這真讓懿很是有些依依不舍啊!”司馬懿一邊背負手慢步踱著,一邊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乃是鐵了心決定又要御駕東征了——這一次他是親率文烈(曹休的字為“文烈”)一道揮師二十八萬從廬江向偽吳發起雷霆之擊……尚也是奉了密旨,要趕回江陵城從西線呼應陛下和文烈,盡量爭取把孫權和陸遜的精銳兵力多多地牽制在荊州一帶……你說,尚眼下重任在肩,還敢在洛陽城中稍有逗留嗎?”
司馬懿沉沉一笑,并不多言。他自然是懂得曹丕這幾年來不斷地發起東征、南伐的用意的:曹丕這么做,是拼了全力想要盡快在自己生前拿下吳蜀二國,借此想為自己大魏一朝的江山永固夯下堅實根基啊!而且,從他心底最深處的隱秘想法來推測,不能排除他其實是在企圖憑借自己御駕親征可能取得的煌煌戰績來阻斷司馬懿攫取兵權的道路!只不過,你曹丕和曹休究竟有沒有這份蕩平吳蜀底定四海的能耐呢?恐怕眼前這一場東征又和前面幾番東征、南伐一樣,其結局仍是戰而不勝、勞民傷財、有損國威!
他一邊這么暗暗想著,一邊卻微妙之極地點了一下:“伯仁啊!懿總是喜歡作破格之想,也可能是懿有些多慮了——當今朝廷上下皆是一心只以東吳孫權為意,而對肘腋之側的西蜀偽漢之潛窺暗算視若無睹,只怕日后會有顧此失彼、左支右絀之隱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