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舊世界
我們英國窮嗎?西班牙倒是很富有,因為他們有我們的西印度群島。
——約翰·艾略特爵士,1624年3月
托馬斯·蓋奇過著他那個時代英國人最不平凡的一種生活,在這期間,他的政治觀和神學觀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蓋奇出生在一個根深蒂固的宗教反叛長久以來一直抗拒英國國教的家庭,他的父母都因窩藏天主教神父而被判死刑,后來改為緩刑。他的一個叔叔因參與1586年巴賓頓陰謀而被處死,這個陰謀計劃暗殺伊麗莎白一世,把查理一世的祖母、蘇格蘭女王瑪麗扶上位。耶穌會殉道者羅伯特·索斯韋爾則是他的堂兄。
蓋奇在大概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進入法國北部圣奧梅爾天主教神學院學習,那里是英國國教反抗者最聰明子女的默認目的地。他的父親想讓他加入天主教耶穌會,耶穌會修行嚴格,精英薈萃,其因殉道者埃德蒙·坎皮恩16世紀80年代以來的傳教運動而在英國臭名昭著。但是,蓋奇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而是去了更遠的西班牙,進入巴利亞多利德的英語學院學習。在那里,他加入了多明我會,這是一個成立于13世紀的古老教派,同樣致力于高等教育。正是因為這一舉動,父親與他斷絕了關系。
作為一名英國人,蓋奇被正式禁止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室領地內旅行,盡管如此,生性就不安分的他禁不住自己那永不滿足的好奇心的誘惑,鉆進一個干餅干桶里(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偷偷登上了停靠在加的斯港的一艘船(從某些或許是虛構的描述來看,蓋奇當時很有可能過度沉迷于赫雷斯非常有名的葡萄酒)。這艘船是駛往墨西哥的,到了墨西哥,他本應該開啟下一步前往西班牙屬地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旅程,但這個轉乘并沒有發生。相反,蓋奇(現在,他已改名換姓叫托馬斯·德·圣馬里亞,他將和一小撥兒多明我修士前往他的“第二祖國”危地馬拉,接下來的十年,他將在那里度過。蓋奇在學習語言方面非常有天賦,他混跡于瑪雅族博克曼人中間,花了很長時間學習他們的語言。一路走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否正確。他承認,他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很大的困惑與動搖”。
1637年1月,隨著英國人向普羅維登斯島拓殖接近混亂的尾聲,蓋奇開始了一段漫長而危險的返回歐洲之旅。在莫斯基托斯海岸現在叫伯利茲的地方被荷蘭海盜打劫后,他一路穿行到達中美洲地峽的太平洋一側,然后從那里坐船向巴拿馬出發,最后到達西班牙大陸美洲的重要港口波托韋洛港(據說弗朗西斯·德雷克1596年因患痢疾病逝后就葬在這片海域)。在這里,蓋奇將自己登記成為把他送回西班牙的船長的神父。由于母語已經被他忘得差不多了,1637年,蓋奇隱姓埋名來到英國,秘密回到了他出生的反抗者之城。在這之后他又去羅馬游歷,躲過法國海盜的魔爪后,于1640年再次回到英國。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蓋奇皈依了英國國教的清教徒一派,他說自己之所以改變信仰,正是因為受到“長期議會”承諾的宗教改革的激勵。1642年8月28日,蓋奇在一篇布道詞中公開宣布了自己的改宗,這篇布道詞后來以《在一個改宗罪人的眼淚中發現的撒旦暴政》為名發表——蓋奇可不是一個低調行事的人。議會對蓋奇的舉動深感滿意,隨即派他到肯特郡的一個教區主事,那時他已經結婚,這可以說是宗教改革運動賜予的毫無爭議的祝福之一了。當然,這只是個前奏,更重要的職位還在后面,接下來他將到肯特郡迪爾港的圣倫納德教堂任職。
在那里,他出于自辯,完成了自己扣人心弦的游記——《英裔美洲人:他的海陸艱辛之旅》,又名《西印度群島的新考察》。1這篇游記最終于1648年在英國出版,并在標題頁注明“謹以此書獻給托馬斯·費爾法克斯”(費爾法克斯是內戰期間帶領議會軍大獲全勝的統帥),這么做無非是想獲得進一步的提攜。這本書不僅是第一次以英國人的眼光來描述西班牙新世界的生活,而且也是第一次由非哈布斯堡王朝臣民來寫這樣的主題。
甫一出版,《西印度群島的新考察》就榮登暢銷書榜單,雖然書中到處都是長得喘不過來氣的段落,但可讀性卻出奇的好。食物可謂蓋奇最喜愛的話題,這無疑是因為他忍受了太長時間的困苦。他第一次用英語描寫了墨西哥的經典菜品,比如墨西哥面卷(吃的時候“先蘸一下水和鹽,再加點青椒”)和墨西哥玉米粽,而對那些為他們準備食物的印第安人,他的筆調也是感人至深且充滿同情心。看起來他好像還發現了瑪雅族博克曼人用有毒的蟾蜍泡酒,他們在宗教儀式上就喝這種酒求醉,以增加性能力。蓋奇用了一章的篇幅寫巧克力——“他們用一品脫以上容量的大杯子裝巧克力,用來招待客人”。他對這種黑乎乎黏稠的調制食品很感興趣,盡管他預感到“大量食用這種巧克力會讓人變得又肥又胖”。蓋奇的游記有一個特點,書中時不時就出現諷刺宗教的段落,比如他提到了一個天主教神父的故事,講的是這位神父在做彌撒時,一只老鼠跑進來把圣餐餅給叼跑了,于是他不得不放棄儀式。
蓋奇的性格也有不討人喜歡的一面,這在內戰期間暴露了出來,當時他積極地站在議會一邊。蓋奇出庭作證指控他的三位前同僚,分別是:托馬斯·霍蘭德,蓋奇是在圣奧梅爾學習時認識霍蘭德的,這位神父于1642年被處決;亞瑟·貝爾,他是蓋奇一位表親的隨行神父,一年后因叛國罪被處死;第三位是蓋奇在1651年指控的彼得·賴特,賴特是他哥哥的隨行神父,他哥哥名叫亨利,為保王黨的一名騎兵軍官(亨利“努力消除對托馬斯的所有記憶”,最后死在賴特的懷里)。最惡劣的還要數蓋奇指控他的弟弟喬治,喬治也是一位神父,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喬治給蓋奇下了定論,說他是個“不光彩的兄弟”,他的所作所為“讓我們全家人感到羞愧”2。
1654年,蓋奇發表了一篇名為《對錫安和巴比倫的全面調查》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以改宗者無限狂熱的態度捍衛了護國公制的政治與宗教抱負。幾乎在同一時間,在弒君者托馬斯·查洛納的慫恿下,蓋奇向克倫威爾的間諜頭子約翰·瑟洛提交了一份題為“關于西印度群島的一些簡要如實觀察”的報告,建議英國人遠征西班牙在加勒比海的心臟地區。據威尼斯共和國駐英國大使弗朗西斯科·賈瓦利納講,蓋奇和護國公克倫威爾曾多次私下會面。這絕對是一個對未來影響深遠的行動,用歷史學家大衛·阿米蒂奇的話說,它將成為“英吉利共和國重現帝國時期榮耀”的奠基石3。此舉將導致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覆滅,同時給教皇制蒙上懷疑和不確定的陰影,最終讓其徹底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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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份報告中,蓋奇擺出若干理由,他認為哈布斯堡王朝及從更廣泛意義來說的教皇制,這兩者的實力幾乎完全建立在掠奪新世界帝國殖民地資源的基礎上。蓋奇斷言,它們的財富和帝國強權蘊藏在它們的“美洲礦藏”里。如果它們失去了這些礦藏,“羅馬教宗的三重冠很快就會從神壇跌落并腐爛”。
靠著賣弄教皇黨人的陳詞濫調,再摻和上約翰·福克斯的殉教傳記,蓋奇在狂熱的新教徒和反西班牙者中收獲了不少擁躉,其中就包括克倫威爾。蓋奇斬釘截鐵地說:“西班牙人扛不了多久,他們懶惰而邪惡,像野獸一樣中飽自己的貪欲,貪婪地蠶食著肥沃的土地,從來沒有受過戰爭的訓練。”4蓋奇的這番言論狂妄至極,憑一己之私鼓動克倫威爾的反天主教主義,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些話竟然出自一個曾近距離看到西班牙帝國主義虎口獠牙之人的口中。但蓋奇只給出了部分關于英國順承天意和西班牙嚇得心驚膽戰的謠言和預言:“西班牙人自己早就開始瘋傳,從某些跡象來看……一個陌生的民族將打敗他們,奪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這樣的預言并非空穴來風。1623年,白金漢公爵——第一世白金漢公爵喬治·維利爾斯是詹姆斯一世的寵臣,后來又和國王的王位繼承人打得火熱——喬裝打扮一番后陪著未來的查理一世踏上注定沒有什么好結果的馬德里之旅,他們此行有個異想天開的計劃,那就是向西班牙腓力四世的女兒秘密求婚。查理求愛失敗,但卻愛上了歐洲的藝術品,于是用船瘋狂地往英國運送收集的藝術品。在馬德里,一位名叫“唐·芬恩”的西班牙官員告訴白金漢公爵一個印第安人的傳說,這個傳說預言:“未來將有一個民族來到這里進行統治,他們發色淡黃,皮膚白皙,眼睛呈灰色。”5誰是美洲印第安人的解放者呢?他們是“唐·弗朗西斯科·德拉科”——弗朗西斯·德雷克——的繼承人,他和沃爾特·雷利一起為反西班牙的“黑色傳奇”拾薪添柴,讓世人了解西班牙人在新世界的殘忍和剝削行徑。按照這種說法,西班牙不僅是英國的宿敵,而且還是“監護征賦制”j的一手締造者,讓新世界的土著人民深受剝削和壓迫。西班牙惡毒的形象以及人們對這種說法的接受,又因為多明我會修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英譯本作品的出版而在英國人心中得到了進一步強化。這部著作名為《西印度群島毀滅述略》,書中形象地描述了西班牙對美洲土著人民的暴行,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蓋奇指出,這本書之所以引發這么廣泛的關注,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折射出1641年愛爾蘭叛亂期間英格蘭和蘇格蘭新教定居者遭受的暴行,教皇黨人的類似作品對此進行了記述,雖然幾乎總是存在夸張的成分。蓋奇認為,“圣克里斯托弗島、圣馬丁島、普羅維登斯島……托爾圖加斯群島的英國人已被西班牙人驅離,那里的英國人受到西班牙人最不人道和最野蠻的對待”,我們英國人復仇的時機已經成熟,而且,如果我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取得海外戰爭的勝利,就能在軍事威力的彰顯中讓四分五裂的國家重新團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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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倫威爾上臺之際,雖然普羅維登斯島公司已經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但留存的記憶仍然激勵著新統治階級的成員。普羅維登斯島公司之所以失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公司的規模不大,資金有限且全部來自私人投資,而且沒有和政府建立密切聯系。試想一下,如果這個計劃在背后能得到國家資源的全力保障,結果會是什么樣呢?又有誰能擋住英國向海外拓殖的步伐呢?
克倫威爾贊成沃爾特·雷利在《世界史》(這或許是克倫威爾唯一讀過的除《圣經》以外一本書)中表達出來的觀點,即新生的英吉利共和國應樹立伊麗莎白時代那種放眼世界的帝國主義思想。克倫威爾讓他的兒子理查德謹記這種思想,因為“歷史是造物主、上帝的意志和神圣的天意創造出來的”6。這種觀點在《名人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生平》一書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提煉與升華,這本書表達了對“基督教的斗士、完美的英雄騎士”的禮贊(這位英雄人物指的是詩人約翰·彌爾頓,他是新成立共和國的批判性友人,被譽為“比蘇格拉底和阿奎那更好的良師”)。此書由第一世布魯克勛爵、普羅維登斯島公司最年輕創辦人的養父富爾克·格雷維爾于17世紀10年代寫成,直到1652年才出版。書中主張對西班牙應采取進攻性的積極外交政策,得到了現政府支持者的首肯。在內戰過后國家處于分裂狀態的悲痛時分,兜售安全、撫慰和愛國主義懷舊情調的出版商發現,重新出版德雷克和雷利探險的書籍有利可圖。
克倫威爾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征兆。在他與大西洋彼岸波士頓神學家約翰·科頓的通信中,這位圣經學者試圖解答護國公提出的下列問題:“上帝的所行所為是什么?”“什么預言正在實現?”科頓勸告說,如果克倫威爾打算攻打新世界的西班牙人,他會“讓幼發拉底河干涸”,他說話引用的是《啟示錄》中的一段話:“第六位天使接著將他碗中所有的倒在幼發拉底大河里,河水立刻干涸,便為東方各國的王預備了向西入侵的道路。”這個比喻并不是很恰當,克倫威爾更感興趣的是讓向西班牙運送新世界財富的“幼發拉底河”改道,流到英國的地盤上,把西班牙架空,任其干涸下去。盡管如此,這個不完美的形象還是留下了。
斷了哈布斯堡王朝的財路將推動西班牙政府走向破產,削弱西班牙的軍事實力,同時還能充實護國公制英國政府的國庫并清償其債務。除此之外,通過斬斷向教皇提供支援的“后盾”——克倫威爾就是這樣描述西班牙的——英國新教教義的千年王國夢想就將得以實現。這種執念在克倫威爾對猶太人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期許中也顯露無遺:他渴望讓英國重新接納猶太人,以實現圣經的預言;他還把美洲印第安人幻想成消失的以色列十支派之一,據說他們的先輩會說希伯來語。他們被認為以后將反抗西班牙人,因此是英國對抗西班牙的潛在盟友。
克倫威爾組建的政府對外正逐漸樹立起實施宗教寬容政策的聲譽,至少以17世紀的標準來看是這樣的,盡管這個政府的法律條文將否認基督神性的人排除在外,正如克倫威爾將于1656年9月17日在第二屆護國制議會發言時表明的那樣:“我要向你們坦言,從上屆議會的施政來看,它是想讓全國人民看到,無論怎樣標榜宗教,只要他們不把宗教當作動武和流血的借口,而保持緘默與和平,他們就可以享受良知與自由帶來的快樂。”
讓猶太人返回英國是克倫威爾的個人倡議,而力促英國重新接納自己族群的猶太人代表,則是一位葡萄牙裔拉比k兼作家瑪拿西·本·伊斯雷爾。1652年,他的著作《應許之地以色列》被翻譯成英文并出版發行,書名叫《以色列人的希望》,出人意料的是,這本書在英國特別受歡迎。本·伊斯雷爾特別渴望能為猶太人找到一處庇護之地,當時猶太人正在俄國忍受新一輪的迫害。1651年,就在克倫威爾盤算著重新接納猶太人能帶來哪些宗教與世俗利益之際,伊斯雷爾在阿姆斯特丹與瑟洛會面。這位英國國務大臣將大量涌入的有關歐洲事務的新情報(這些情報可能來自猶太人的關系網)反復梳理,然后召集人員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就本·伊斯雷爾提出讓猶太人到英國定居的申請以及他本人于1655年抵達英國進行磋商。克倫威爾盛情款待了本·伊斯雷爾,并將他的住所安排在靠近白廳行政中心的斯特蘭德大街。但是,本·伊斯雷爾的目標并不僅僅限于解決猶太人重返英國以及與英國公民享有同等的自由貿易權利問題,他還要求英國賦予猶太人公開的宗教信仰自由以及允許猶太人死后葬在自己墓地的權利。克倫威爾的國務會議任命了一個委員會來專門研究本·伊斯雷爾遞交的請愿書,當然,這個委員會對伊斯雷爾的請求頗為冷落。此外,法官、教士和學術界人士也共同召開會議,進一步審議這一問題。克倫威爾為了支持猶太人重返英國,在議會作了一番非常有說服力的陳詞。雖然猶太人重返英國有著非常明顯的商業吸引力,但克倫威爾的基本出發點主要還是宗教方面的考量。根據預言,只有猶太人改宗,才能實現地上的基督國度,而這個加速建立基督國度的機會就擺在面前。通過努力教導國人信仰真正的宗教,英國將成為最有能力向猶太人揭示真正宗教的國度,這是因為,克倫威爾認為英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用最純粹的宗教來教導人們信仰的地方”7。雖然有些人仍然認為猶太人因殺死了基督而該受到永世的詛咒,但委員會中的大多數人并沒有這樣做,當委員會把討論議題公之于眾時,顯然可以看出,英國民眾的反猶主義還是根深蒂固。當然,真正的反對來自商人階層,他們對猶太人的經商能力、經驗和關系網心存恐懼(從古至今都是這個世俗的理由)。然而,克倫威爾是不會站在拒絕新的資金來源立場上的。
1290年,愛德華一世憑借君主特權將猶太人驅逐出英國,因此,遵循先例,他們同樣也可以在護國公的特權下重返英國。出席委員會的兩名法官找不到任何正當理由反對英國重新接納猶太人,因此,克倫威爾拋出了口頭協議,堅決支持猶太人重返英國,針對天主教徒不服從國教的法律不適用于猶太人,猶太人可以購買墓地。新的猶太教堂位于籠罩在倫敦塔陰影之下的克里教堂巷,雖然有時也會提心吊膽,但猶太人還是開始在這里公開做禮拜。雖然克倫威爾從未正式頒布重新接納猶太人的法令,但1656年通常被視為猶太人重返英國的日期l。
克倫威爾的外交政策含有很明顯的道德成分,幾乎看不出能產生什么實際效果。他曾經試圖與荷蘭人結成新教聯盟,這引起了他的潛在盟友和教友國家的恐慌。他與葡萄牙人談判,為英國商人謀求在里斯本的貿易權(以及新教信仰權),以此進入利潤豐厚的巴西市場。但是他的外交政策最看重的是“兩頂皇冠”,即法國和西班牙的天主教君主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被“黑化”的西班牙希望與英國結盟一起對抗法國,同時又擔心英荷海軍再度聯手——這是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期西班牙揮之不去的噩夢。在馬德里,沒有人愿意看到“兩個共和國的艦隊共赴西印度群島”,尤其是因為荷蘭也與法國結盟。
和西班牙相比,法國首席大臣樞機主教儒勒·馬扎然制定的外交政策顯得更為老練而明確。1652年,馬扎然派特使安托萬·德·波爾多·紐夫維爾抵達倫敦,當時克倫威爾正挑起法國西南部胡格諾派中的內部爭端。1652年以來,英國一直處于與尼德蘭聯省共和國m的戰事之中;一旦這場第一次英荷戰爭結束,不僅西班牙人頭疼,法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唯恐游蕩在英吉利海峽上無所事事的英國艦隊找法國麻煩。從私下的關系來看,和波爾多相比,克倫威爾和西班牙駐倫敦大使阿隆索·德·卡爾德納斯走得更近,馬扎然對此心知肚明,他需要慫恿英國認識到,西班牙而不是法國才是英國的宿敵,這種觀點被英國清教徒廣泛接受并深以為然。法國外交官讓-夏爾·德·巴斯奉命向克倫威爾表明這一點:西班牙占領的西印度群島才是克倫威爾的海軍最容易得手的目標,而這也進一步印證了蓋奇的觀點。
英國軍隊是一支久經考驗的軍事力量,其保持歐洲勢力平衡的能力可謂日益增長。克倫威爾將西班牙和法國玩弄于股掌之中,讓兩國陷入對立狀態。他告訴卡爾德納斯,只要西班牙肯拿出一百二十萬英鎊,他就會派出三十艘軍艦和兩萬名士兵,在佛蘭德斯與法國開戰。卡爾德納斯的出價不超過三十萬英鎊,對這個開價,克倫威爾表示他可能會考慮組織一場封鎖戰,僅此而已。但是,當他明顯感覺到卡爾德納斯連三十萬英鎊都拿不出來時,這位護國公便提議,要是沒錢,讓出領土也可以接受。如果西班牙能將敦刻爾克港割讓給英國,雖然和談妥的價格相差不少,但他會因此同意向佛蘭德斯派出海軍和陸軍。卡爾德納斯接受了。
與此同時,克倫威爾向法國也拋出了類似的承諾,如果能從法國那里租借布雷斯特港——這處港口顯然比敦刻爾克港更誘人——而不是從西班牙人手中永久獲得敦刻爾克港,他就將派兵支援法國在佛蘭德斯的部隊。這可謂典型的既陰險又狡詐的伎倆,時人無出其右者。
西班牙議會拒絕了克倫威爾關于敦刻爾克港的提議(盡管卡爾德納斯此前表示贊成);法國在與克倫威爾打交道時表現得更為強硬,壓根兒就沒把租借布雷斯特港列入討論議題。西班牙卷入了佛蘭德斯、加泰羅尼亞和意大利的沖突。法國在馬扎然的得力指揮下應對自如,根本談不上不堪一擊,可動用的資源也沒有那么捉襟見肘。
克倫威爾和他的國務會議認為,與法國開戰“勝算不大,而且無利可圖”。如果采取削弱法國(法國的高盧派教會對羅馬教廷完全獨立自主)和“扶持”西班牙的政策,這將對“整個歐洲的新教事業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害”。在克倫威爾恢復伊麗莎白時代榮耀的世界觀里,西班牙一直都是“全世界新教徒的最大敵人……也是橫在英國邁向巔峰之路的宿敵”。未來“很麻煩”,特別是將不可避免地蒙受對西班牙貿易的損失,包括利潤豐厚的毛呢出口,蘭伯特對此尤為在意,因為他的家鄉約克郡是英國毛紡業的中心。但是,與法國媾和的重要性遠超這些損失,如果能緩和法國對英國的敵意,就不太可能讓法國與相對平息的蘇格蘭重新結成“老同盟”n。
開弓沒有回頭箭。國務大臣瑟洛告訴保王黨人、第一世克拉倫登伯爵愛德華·海德,卡爾德納斯曾這樣警告他說:“想廢除西印度群島的宗教裁判所并取得自由航行權,你得先問問主人答不答應”。8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他這么說可看成是西班牙向英國挑釁的又一個例證。有人會說,為了迎合公眾,推行反西班牙政策——這一政策將發展成為未來的遠征西班牙西印度群島殖民地計劃——將被視為政府對諸如此類蔑視的報復,而不是先發制人的打擊。
注釋
j 監護征賦制是西班牙王室在美洲進行殖民活動時用來管理和統治印第安人的一種主要的法律體制。在監護征賦制下,西班牙王室授予個人強迫印第安人勞動和收取金銀或其他物品的權利。實際上,監護征賦制和奴隸制別無兩樣。許多印第安人被迫去做高強度的勞動,如果反抗的話,將會面臨極其殘酷的懲罰甚至死亡。
k “拉比”是猶太教宗教領袖,通常為主持猶太會堂的人、有資格講授猶太教教義的人或猶太教律法權威。(譯者注)
l 英國的猶太人對克倫威爾的看法往往與愛爾蘭人截然不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并不是唯一一個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奧利弗”的猶太人。
m 俗稱“荷蘭共和國”。(譯者注)
n 老同盟,是指歐洲中世紀時期蘇格蘭與法國之間長達兩個多世紀的針對英格蘭的同盟關系,包括一系列攻擊性和防衛性的雙邊條約。同盟開始的標志是1295年10月23日在巴黎簽署的條約,歷經周折,直到1560年的《愛丁堡條約》才終止了兩個國家之間特殊的、持續時間長達二百六十五年的同盟關系。該同盟曾被戴高樂將軍稱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同盟。(譯者注)
注釋
1.Thomas Gage, The English-American: A New Survey of the West Indies1648 (El Patio, Guatemala, 1928).
2.See Allen D. Boyer’s entry on Gage in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National Biography.
3.See David Armitage, 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British Empire(Cambridge, 1996).
4.Thurloe State Papers, vol 3, p. 60.
5.‘The Secret Discovery which Don FENNYN, a Spanish Secretary,made to the Duke of Buckingham, in the year 1623, at Madrid’, Clarendon State Papers, vol. 1, p. 14.
6.Hugh Trevor-Roper’s review of Christopher Hill’s Intellectual Originsof the English Revolution in History and Theory, 5 (1966), p. 77. I am indebted to Blair Worden for this observation.
7.Quoted in Peter Toon, God’s Statesman: The Life and Work of JohnOwen: Pastor, Educator, Theologian (Eugene, OR, 1971), p. 37.
8.S. R. Gardiner, Oliver Cromwell (London, 1901), p. 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