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長短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菌不知晦朔”，莊子拿這個真菌類的香菇做比喻，下大雨后，陰暗潮濕的地方，第二天一早，樹根上長些白色的菇類，這是植物菌類的化生。這一類的東西，“不知晦朔”。晦是每一個月的末一天，朔是每一個月初一。換句話說，這一類生物，壽命不到一個月，假使它是月初生的，它活不到月底，所以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

另外有一種蟲叫蟪蛄，像蟬一樣變化。蟬是活在夏天的生物，秋天以后就死了。秋后天冷，它就叫不出聲了，古人叫它“寒蟬”，中國文學說“噤若寒蟬”，形容人被環境嚇住了，一聲不敢響，像冷天那個蟬一樣。這些生物只活一季，不知一年中有春天與秋天，“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還有些更小的細菌，只有幾分鐘的壽命，或者幾秒鐘的壽命。我們覺得它們很可憐，因為我們活了七八十年，認為自己頗為偉大。其實那些只活了幾秒鐘的生命也是活了一輩子，也很快活。這個感受，各人不同，每個生命都不同。境界比我們小的，我們容易懂，但是境界比我們大的，我們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活了一千年的這個冥靈是什么東西呢？實際上是一種烏龜，大烏龜。我們送給人家用來祝壽的禮物不是用烏龜的標記，就是用白鶴的標記。因為這兩種生物都活得很長。烏龜可以千年不死，因為它們可以食氣，有時候吃些小生物和細菌而已。

在墻角里壓一個烏龜，它幾十年甚至一百年不吃東西，也死不了。但是它要呼吸，把頭伸出來，遇到小蟲飛到它前面就吞，吞一個小飛蟲就夠了，等于我們到館子吃一頓大餐。當它餓了，頭伸出來吃一個小飛蟲，又縮回去，再憋很久，所以可以活得很長。

有些書上解釋，冥靈是一種植物，這是不大恰當的。冥靈就是烏龜的一種，烏龜有很多種，這一種大龜像海里的玳瑁，在長江以南的地區比較多，所以說“楚南有冥靈者”，它們可以活一千年，五百年算是春天，五百年算是秋天。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以我們的壽命來看，一千年很了不起了，但是事實還不止于此，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它的生命一共是一萬六千年。這個大椿，在道家看來并不稀奇，因為道家認為人可以煉精化氣，養氣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與天地同休，與日月同壽，也就是說，壽命可以達到與宇宙存在的時間同樣的久，跟太陽月亮同樣的存在或消亡。

中國有些學者，對于大椿是否存在不敢相信，他們認為大椿是莊子假說的。不管莊子說的是假是真，反正生物的壽命是有幾千年的，阿里山上的神木就是一個例子。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彭祖是中國有名的長壽者，大家都曉得他活了八百歲。彭祖是上古堯那個時候的人，他姓篯（音簪）名鏗，堯封他在彭城，所以也稱彭祖，是南方楚國人。雖說活了八百歲，在上古講起來，這個壽命與老子相比，并不算長。在道家的傳記上，老子不曉得活了多少歲，因為每一個時代他都出現，每一個時代都變一個姓氏。我們現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在周朝時的名字。他實際上的壽命，就無人知道了。

彭祖活了八百歲，在歷史上有記載的，所以莊子提出來說，像彭祖的壽命最長了，“以久特聞”，是以長久而特別聞名的。“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的年齡來講，活了八百年，叫我們一般人來跟他相比，我們實在太渺小了，一般人活了幾十年已經被稱為老太爺、老太太了，真是可憐又可悲。從前有個笑話，說壽筵上有客人祝壽星老太爺壽比彭祖，老太爺說：“你小看我了，彭祖才八百歲，我要活一千歲。”客人說，我找不出人能活一千歲這種記載啊！老太爺說：“你讀書太少，沒聽過嗎？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莊子這一段，還在說大鵬鳥，不過中間穿插了許多其他的故事，用比喻來說明，因為人的知識范圍有限，以致每人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關于壽命長短的認知，也是根據人的知識比量來的。古人贊嘆莊子的文章汪洋浩蕩，也就是博大的意思，像大海里的波濤，不知道有多多少少的波濤，但歸結起來，還是一個大海。莊子的文章，看到后面，忘了前面，其實自有邏輯和規律。對于物化，他再做一個反面說明，引用古代歷史的一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