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呂翁

“瞧那只野獸，它有一條尖尾，

它穿山越嶺，沖破城墻，毀壞兵器，

瞧它把全世界都熏上了臭味[407]！”

我的老師開始對我這樣講；

他還向那只野獸示意，叫它爬上

靠近我們行走的石路盡頭的深谷邊沿。

那丑惡的欺詐形象已經來臨，

它露出了頭部和上半身，

卻未把尾巴拖到邊沿上面[408]。

它的臉是正直人的臉，

忠厚善良之色透出容顏，

形體的其余部分則都是蛇身蜿蜒[409]。

兩只利爪乃至腋下長滿毫毛，

兩肋、后背和前胸

布滿一個個圓圈和一條條花紋：

不論是韃靼人還是突厥人

都未制過這樣的布匹：底襯、花樣更繁多，色彩更繽紛[410]，

阿拉克涅也未織過這樣的紡織品[411]。

正如小船有時停泊岸邊，

半在水中，半在地面，

也像在那些好吃貪杯的德國人中間[412]，

海貍在嚴陣以待，準備作戰[413]，

那惡毒的野獸也正是這樣

趴在那環繞沙地的石砌邊沿。

它把整條尾巴懸在空中扭來扭去，

而那毒叉則向上翹起，

如同蝎子一樣，那尾端也裝有這件武器。

高利貸者

師長說道：“現在應當

稍微改變一下我們行路的方向[414]，

一直走到匍匐那邊的惡毒野獸身旁。”

因此，我們從右邊走下去，

那丑惡的欺詐形象已經來臨，

它露出了頭部和上半身。

又緊踩著深谷邊沿走了十步[415]，

為的是徹底避開熱沙與火雨。

我們來到它的面前，

我這時看到稍遠的地方，

有一些人坐在靠近深谷的熱沙之上[416]。

這時，老師對我說：“為了使你

充分體驗這一層的情況，

走過去吧，看一看他們的現狀。

你在那邊的談話要簡短：

等你回來時，我還要與這只野獸談一談，

讓它允許我們借用它那強壯有力的雙肩。”

于是，我單獨一人

緊貼著第七環的邊沿前往，

走到那悲慘的人群席地而坐的地方。

他們的雙眼迸發出他們的痛楚；

他們用雙手撲打這里，撲打那里，

時而抵擋烈焰，時而抵擋灼熱的沙地。

夏日里的狗兒所做的動作也與他們不差分毫，

一旦被跳蚤或蒼蠅或牛虻所叮咬，

狗兒也會這樣抵擋，時而用嘴，時而用腳。

盡管我把目光投向某些人的面孔，

卻辨認不出任何人，

因為酷毒的火雨在紛紛落下，燒灼他們。

但我發現：每個人都有一個錢袋掛在脖頸[417]，

每個錢袋都有某種顏色和某種花紋[418]，

他們似乎都在把各自的錢袋一味地看個不停。

我一邊觀望，一邊來到他們中間，

我看到一個黃色的錢袋，上有天藍色的圖案，

那圖案呈現出一只獅子的姿態和嘴臉[419]。

我的目光之車繼續向前[420]，

這時，我又看到另一個血紅色的錢袋，

那錢袋顯示著一只鵝：它更多的是奶油色，而不是白色[421]。

還有一個人，他那白色的小錢袋上

飾有一只大腹便便的天藍色母豬[422]，

他對我說：“你到這坑谷里來做什么？

現在你走開吧；因為你若是還活著，

就該知道：我的同鄉維塔利亞諾[423]

將要來到這里，坐在我的左側。

我是帕多瓦人，而這些跟我在一起的是佛羅倫薩人：

他們多次大喊大叫，簡直要把我的耳朵震聾，

他們喊道：‘叫那位至高無上的騎士來吧！

他將帶著那飾有三頭山羊的錢袋來臨[424]！’”

說罷他撇了撇嘴，又伸了伸舌頭，

猶如一頭在舐著鼻子的公牛。

我擔心若是逗留過久，

會使囑咐我略待片刻的他氣憤，

我于是轉身回去，離開那些受苦的亡魂。

下降到第八環

我發現我的老師已經

登到那兇惡的野獸的背上，

他對我說：“現在你要大膽、堅強。

今后我們就要用這樣的階梯層層下降[425]：

你騎到我前面來，因為我想坐在中央，

這樣，那尾巴就不能把你弄傷。”

猶如一個人染上四日熱，就要顫抖發作，

他的指甲已變得沒有血色，

只要看到陰涼地，就會渾身哆嗦[426]，

我一聽此話，也變成這個模樣，

但是，羞恥心對我威逼恫嚇，

因為在英明的主人面前，奴仆也該變得堅強。

我坐到那碩大的肩膀之上；

我確實想說：“請抱住我。”

但我卻不能隨意發聲。

不過，以前在其他危難時刻，

他也曾救助過我，因而我剛騎上去，

他就用臂膀把我摟住，扶穩；

他于是說道：“格呂翁，現在你走動吧：

你要把圈子轉大，下降要慢：

你要想到你肩上載有新的負擔[427]。”

正如小船逐漸向后退去，離開河岸，

格呂翁也是這樣緩緩離開坑谷邊緣；

等到它自覺可以任意翱翔之后，

它便把尾巴掉到方才前胸所在之處[428]，

并把尾巴伸展開來，像鰻魚似的不住擺動，

它還用兩只利爪把空氣向身上劃動[429]。

我相信：即使法厄同撒掉韁繩[430]，

也不會比我更加驚恐，

盡管他眼見天空已在燃燒，這現象至今仍可看到[431]；

可憐的伊卡洛斯也同樣如此，即使他發覺腰際的羽毛

因蠟已熔化而紛紛落掉，

此刻父親則向他叫喊：“你走錯了道[432]！”

我這時的驚恐正是這樣超過他們，

因為我看到：我已完全置身空中，

除了那只野獸，一切景象都從我眼前消失殆盡。

它緩緩地向前游動：

轉著圈子，徐徐降落，但是我只發覺，

風兒正從我迎面吹來，又從我身下拂過。

我此刻從右邊聽到，

我們下面有可怕的流水嘩嘩傾瀉聲，

因此，我伸出頭來，把目光朝下觀定。

這時，我更加害怕從空中掉下去，

因為我眼見火光熊熊，耳聽震天哭聲；

我嚇得渾身發抖，把雙腿夾得更緊。

隨后，我又看到方才未能看到的景象[433]：

我正在受苦的人群上空盤旋、下降，

他們變得越來越近，分散在四面八方。

正像獵鷹在上空飛翔過久，

未見誘餌和飛鳥就開始降落[434]，

這就使放鷹者說道：“哎呀！你怎么下來了！”

獵鷹疲憊不堪，緩緩降落，

它轉了一百個圈子，也不像素日那樣迅速靈活，

它落在離主人很遠的地方，既氣惱又懊喪；

格呂翁也是這樣降落在地，

緊靠那巉巖峭壁，

它卸下我們的身體，

隨即如箭離弦，霎時間渺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