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蘭花與蒲公英作者名: (美)W.托馬斯·博伊斯本章字數: 2894字更新時間: 2021-05-13 11:18:37
最體弱多病者與最身強體健者
早在剛開始研究對實驗室壓力反應較強的孩子們的行為特征時,我們就發現他們和其他兒童之間存在明顯的不連續性。新的應激反應實驗就像棱鏡能分光那樣,可以區分出不同神經反應強度的孩子,顯示孩子們面對適度的挑戰所產生的異常、夸張的反應。
設計出新實驗方案后,我們以此為工具,讓原本不可見的反應顯現出來,也將實驗室中的應激反應衡量標準應用到更為廣泛的兒童日常流行病學研究中。相比于基于實驗室的研究方案,這種實驗研究范圍更大,它評估的是自然狀態下的社會環境,兒童的健康、疾病與發展方面的顯著差異與現實壓力源相關,而非與實驗室條件下的替代壓力源相關。由于我們的研究目的是闡明此類應激反應差異是如何在無差別的現實環境中起作用的,于是,我們一開始就選擇研究社區或學校的兒童群體,而不是診所、醫院里的兒科患者。當然,了解后者也有重要意義,特別是當我們探索特定疾病與機能紊亂的致病原時。但是,我們想要研究的是現實壓力源及應激反應強度差異作用于基本健康的正常兒童群體時可能產生的作用。我們想要研究,普通環境下廣泛存在的逆境,以及它們是如何導致正常兒童群體罹患基本疾病,或是遭受身心傷害和機體障礙的。因此,我們開始在典型的普通社區環境里尋找具有代表性的兒童群體。
由此,我們將大部分實驗集中于學前班、幼兒園以及小學初級階段,每年秋天,千軍萬馬般的孩子軍團集結于此,隨之涌入的是千層浪般的活力、布朗運動[2]、傳染性病原體,以及勃發的求知欲。當代社會有許多當之無愧的無名英雄(稍后章節中會詳細提到),教師群體就是其中一員,不知怎的,教師們能化無序為有序,從一片混戰中激發求知心與探索欲,哪怕在如黑暗時代般嘈雜喧囂的兒童初期社會關系中,他們也能締造出小型文明。沒有哪個實驗室會像幼兒園或學前班這樣。
我們前兩個實驗調查了傳染性疾病與兒童承受的壓力、反應性與健康的關系,一個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瑪麗蓮·瑞德·露西亞幼兒研究中心學前班進行,另一個在舊金山各幼兒園進行。第一個實驗中,我們在研究中心后面一個無窗小房間里對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教職工家里3—5歲的孩子進行測試,并與他們的父母進行訪談,通過問卷調查家庭中的壓力源與困難之處。還有一名兒科執業護士每周檢查孩子們呼吸系統疾病發病率與嚴重性,并交由我們評估。在壓力訪談與問卷調查中,父母們不僅會被問及父母與孩子們生活中的壓力性事件(如深愛之人過世、受同學虐待、屢次搬家、父母離婚、在校時尿褲子等),也會有更為長期的逆境,如家庭經濟問題、暴力問題、夫妻不和、父母患有抑郁癥等。
第二個實驗針對幼兒園兒童,我們在開學前一兩周和開學后一兩周將孩子帶到我們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實驗室。對于五歲兒童來說,入學是考驗適應力與發展情況的一大挑戰,因為他們要和幾十名素未謀面的同伴建立起社交關系,這既令人新奇激動,有時也會讓人費力緊張。初入校園,意味著老師對他們的行為期望會越來越高,意味著真正的學習任務正式登場,也意味著新的呼吸系統疾病及其他病原體不斷來襲。不論是對幼小的身軀,還是對五歲的心智而言,這都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場夾雜著社交的不確定性,頗具挑戰的期望,以及病原體的侵襲的風暴。
開學前后一兩周,我們收集少量血樣,通過測量皮質醇系統和戰斗或逃跑系統應激反應活性,來判斷免疫系統功能有無變化。每兩周我們會要求父母填寫其子女呼吸系統疾病癥狀清單,由此獲取發病率。我們假設并預計若孩子們在實驗室表現出較強的戰斗或逃跑反應、皮質醇系統反應,或免疫功能變化,且家庭中存在較高程度的壓力、逆境與混亂,那么這些孩子發病頻率會提高、嚴重性會增強。由此,我們預期具有強應激反應且家庭環境壓力源頻發的兒童們的呼吸系統疾病最為嚴重。(該兩項研究合并后的結果如下頁圖所示。)正如我們預測的那樣,生病最嚴重的就是那些應激反應強且身處高壓、有害的家庭環境中的孩子。他們患呼吸系統疾病的概率與嚴重性都顯著高于常人,這是內在的生理敏感性與外在的家庭壓力源共同作用的結果。
令我們始料未及、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發現是,同樣的高反應性兒童,若是生活在低壓力家庭中(因此其家庭環境也更易預測、更和諧,會給予孩子更多支持),他們的呼吸系統疾病患病率在所有實驗兒童中最低——甚至比生活在低壓力家庭中的低反應性兒童還低!這些兒童的發病率不僅低于生活在高壓力家庭中的高反應性兒童,而且低于其他所有接受實驗的兒童。高反應性兒童可以是最體弱多病的,也可以是最身強體健的,具體視家庭的社會性情緒基調而定!
如圖所示,兒童呼吸系統疾病發病率與社會環境逆境、應激反應情況。蘭花型兒童免疫系統及戰斗或逃跑系統反應性強,他們的呼吸系統疾病發病率可能是最高的,也可能是最低的,具體視各自遭遇的壓力情況而定。蒲公英型兒童免疫系統及戰斗或逃跑系統反應性居中或偏低,他們不論是處于高壓力還是低壓力環境,發病率都呈中等水平。
面對兩個不同的實驗匯聚而成的數據,我們起初迷惑不解,企圖尋找可能的解釋,四處詢問最高發病率與最低發病率怎么會同時出現在同一種類兒童身上。我永遠不會忘記1993年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一個涼爽的秋日下午,我、艾比和實驗助理簡·吉納夫拉三個人同這一難題搏斗,黑板上滿是圖表和數據,我們潦草地列出邏輯分析步驟,激烈地爭論著可能的解釋。當時我們就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爭論不休。
一方面,結果顯然表明,若兒童在實驗室環境下對人為壓力源有較強的生理反應,當他們身處的現實環境中也存在逆境與壓力時,患病率會提高。后者是前者的合理結果——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另一方面,臨床直覺告訴我們,高反應性兒童若身處積極的成長環境,可能會比其他同齡人健康得多,因為他們會對環境中好的品質做出反應——或者說反饋。某一瞬間,我們靈光乍現,發現了一個完美的解釋,就像是以雙眼的不同角度分別看同一幅畫面能得出深度知覺(或立體知覺)。不是“或”,而是“都”,因為我們所討論的高反應性兒童,同時對“有害的”和“有利的”社會環境都極為敏感。他們在有害的環境中不堪一擊,在有利的環境中茁壯成長,都是出于同一個原因:對于生活環境的強大影響,不論好壞,他們都更為開放、脆弱,更易受其左右。每一個研究者都向往著這種頓悟的時刻——瞬間茅塞頓開,不可能成了可能,就像困擾你多時的刺耳的和弦突然轉化成了美妙的旋律。
所以對于為什么同一種類型的兒童既可以是最身強體健者,也可以是最體弱多病者,我們暫時這樣回答:高反應性兒童會展現出強烈的、有差別的敏感性,或者說對壓力性環境和支持性環境都極度敏感。1995年我們在《心身醫學》期刊上發表了一篇報告,上面這樣寫道:
我們進一步大膽提出,過強的神經反應可能反映出自我調控能力相對缺失,所以對社會環境敏感性增強。因此,高反應性個體可能展現出異于常人的脆弱性,也可能展現出超強的復原力,具體視周圍環境的壓力與逆境水平而定。
我們暫且提出,高反應性兒童的核心特征可能不是脆弱性,而是對外界環境特征的極度敏感性。對于這些蘭花般的高敏兒童,壓力與逆境對他們的健康發展而言是莫大的負擔,但是支持性的、利于成長的環境會讓他們茁壯成長、出類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