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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尋隱者不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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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聯(lián)系少了。從那次尋隱者不遇回來,她只給蘇梅點過一個贊,便再無聲息。而在這之前,蘇梅無論發(fā)什么她都點贊的。有時候,會點得蘇梅不好意思。當然,蘇梅的朋友圈都是經(jīng)過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出色文章,為此蘇梅關(guān)注了許多公眾號。有大師去世蘇梅會轉(zhuǎn)發(fā)一篇懷念文章,不管是哪方面的大師。比如,文學的,繪畫的,音樂的,科學的,國學的,中國的,外國的,毫無例外蘇梅都會為他們點三支蠟燭。或者,誰的誕辰和忌日,只要有相關(guān)文章,蘇梅都會轉(zhuǎn)。還有,各種大小節(jié)日,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只要有文化含量,都是蘇梅轉(zhuǎn)載的目標。如果你不熟悉蘇梅,絕不會從蘇梅的微信中看出什么端倪。蘇梅的微信中從來不會出現(xiàn)有關(guān)自己的信息,這與其他人不一樣,與48很不一樣。很多女人都喜歡曬生活,美食、美顏、旅行、華服、娃或別的家人。蘇梅不。蘇梅是一個躲在窗簾后面的人,只有窺視別人的權(quán)利。但蘇梅偶爾會去翻48的微信。她的微信有時候是一張圖片,有時是一句或幾句話。“我這一生都想做小人,只是命運不給我機會。”或者,“生活如此倉促而蒼白,真他媽油膩。”

這是個情緒不穩(wěn)定的女人。蘇梅想,肯定衣食無憂。有憂的人沒工夫無病呻吟。

蘇梅便想她一邊曬芒果干一邊發(fā)微信的情景。48是個有潔癖的人,那天回來她跟蘇梅說,她從不去餐館吃涮羊肉,而是自己去市場買新鮮的羊后腿,剔好肉后用清水泡二十四小時,卷成卷冷凍。為此她專門買了削肉片的機器。她還告訴蘇梅如何做咸菜和甜點,因為她對外邊的這些產(chǎn)品都不放心。“只是,你家有幾個人吃飯?”“經(jīng)常只有我一個人。”“你是兒子還是女兒?”“你說呢?”蘇梅便沒什么好說的了。蘇梅順手打開了車載音響,張君秋接著唱:“深羨你出家人一塵不染,誦經(jīng)卷參神佛何等清閑。我今日只落得飛鴻失伴,孤零零慘凄凄夜伴愁眠。”

“這可不是唱我。”48往后閃著身子,手也像屏風一樣遮擋了下。她詭譎地擠了下眼睛,佯裝幽默說:“你不會誤會我吧?”

那條環(huán)湖南路,很快就成了條翠綠色的帶子。大屁股標志在路上狂奔,是欺人車俱少。寒武很少開蘇梅的車,蘇梅不得不一再喊,李寒武你慢點。再溫柔的風也經(jīng)不得這么快的車速,都要磨成刀子了。蘇梅跟李寒武,怎么說呢,無疑是有關(guān)系的。但具體是什么關(guān)系,卻不是上下級那么簡單。早晨上班一堆爛事,蘇梅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瓶。它在桌角一直待得好好的,偶爾迎娶一枝花。今天它卻用玻璃碴子割破了蘇梅的手,血總是比梅花鮮艷,從辦公室一直滴到了衛(wèi)生間。李寒武正好從這里過,一頭扎到女衛(wèi)生間來了。“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會破傷風的!”他強制著拉她到外面的小診所里做了包扎,急吼吼的樣子,把事件擴大了十倍。她說想出去走一走。他說他的車不在手里。蘇梅說我的鑰匙就在抽屜里,你拿出來時不要鎖門,讓門虛著就好。這種把戲蘇梅一說寒武就懂,人不在,卻要裝作并沒走遠的樣子。蘇梅在馬路拐角上了車,寒武看了蘇梅一眼,說你今天臉色不好。

能好么!蘇梅只有在寒武面前能夠這樣氣鼓鼓。業(yè)績報表一再挨批,這個季度的獎金又懸了!

“我們?nèi)ツ模俊惫ぷ魃系氖拢麖牟辉嘎犔K梅多說。他是小兄弟,幫不上忙。

“我?guī)闳ヒ妭€高人吧。”蘇梅扎好安全帶,心想也實在沒地方可去。

“是巫婆還是神漢?”

“一說出來就俗。”蘇梅也在思忖怎么給人定位。

他什么樣子蘇梅還沒見到。但48的描述還是給蘇梅留下了印象,時不時地在蘇梅的頭腦里冒一下。他不是流浪漢,他一個人住山里,穿名牌,是外地口音。這應(yīng)該就是個隱者,身后是一串傳奇故事。48是一個足夠小資的人,她買了小包裝袋子去給他送各種干兒。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人值得她關(guān)心。48也不是簡單人哪。對,她叫薛小梨,留長指甲,染杏黃色的頭發(fā),喜歡聽張君秋,長了張明星臉。

“像個小說里的人物。”

“隱者?”

“薛小梨。連名字都像。”

他把領(lǐng)帶松了松,用力踩了一腳油門。

蘇梅一直抱怨車速太快,沒找到那條通往山里的小馬路。可李寒武這個八零后,踩上油門就喜歡踩到底,否則哪里會過癮。車子左突右撞,像只無頭蒼蠅。這樣的小馬路有十多條,卻沒發(fā)現(xiàn)哪條兩邊生著龍爪槐。那些龍爪槐扭曲的樹干結(jié)成了死疙瘩,枝條都伸到馬路中間來了。一個小時以后車子原路往回返,自覺不再撒野,蘇梅坐到了車子的另一側(cè),閃著身子尋找,河灘有一片茅草地,路邊有三兩個賣魚人。蘇梅還記得那個胖婦人,手腳麻利地似乎閉著眼都能把一條魚收拾妥帖。幾十米之外,就是那條開裂的小馬路,縫里長著狗尾巴草。只是那些草還細嫩,狗尾巴草從草庫里伸出細長的脖子,頂上長著毛茸茸的一點淡綠。有好幾次,蘇梅都覺得找到了,找到了。寒武把車停好,解下安全帶,蘇梅才發(fā)現(xiàn)不是要找的地方。于是重新發(fā)動車,重新走走停停。寒武話少了,他今天像一個稱職的司機。一個來回走完,車停在一大片高樓的陰影里,這里都是還遷房。寒武問,還找么?找。怎么可能不找呢。蘇梅有些氣急,那樣有明顯標記的地方,怎么會找不到呢。她看了寒武一眼,猜他會不會懷疑自己老年癡呆。越找不到越得找,人有的時候容易跟自己過不去。尤其像蘇梅這樣的人,固執(zhí)起來像一架不知返航的戰(zhàn)斗機。尋找目標。還是得尋找目標。寒武二話不說掉轉(zhuǎn)車頭。一輛農(nóng)用車嘟嘟開了過來,寒武貼過去,想跟人家問問路徑。蘇梅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不要問,我不相信找不到。車子踅了一下,又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蘇梅說這次你再把車開慢點,再開慢點。蘇梅把每一條路都仔細分辨。左手有賣魚的攤販,下面是一大片河灘地,再走幾十米就看見那條開裂的小馬路,兩邊長著龍爪槐……蘇梅嘴里叨咕,也順手擰了下車載音響,聲音有點高亢:“獨守空幃暗長嘆,芳心寂寞有誰憐……”

是王蓉蓉。她的調(diào)門太高,震了蘇梅一下。蘇梅趕忙又把音響關(guān)上了。寒武看了蘇梅一眼,說我沒事兒。蘇梅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故意這樣說的。蘇梅說,我有事兒。

賣魚的攤販不止一處,還有河灘地,還有開裂的小馬路……可它們都不是蘇梅要找的。蘇梅蓬勃起的信心一時漲一時落,疑心遭遇了鬼打墻。手機翻到了48的微信通話狀態(tài),蘇梅一直都想問問她,跟她訂正一下,卻心猶不甘。這樣荒野中的位置,她又怎么好形容呢。當然,還有別的考慮。48如果仍每天追著給她點贊就另當別論了。事實是,蘇梅感受到了她的冷落,從上次回來的那一時刻起。或者,更具體地說,從蘇梅向她推銷保險的那一刻起。“難道我就是個免費司機?”這個念頭冒出來,就頑固地揮之不去。被別人利用的感覺很不好,相當不好。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覺得心緒難平。蘇梅是什么人,豈能被別人利用!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想推銷保險,蘇梅怎么肯拉一個陌生人去那么遠的地方!什么隱者,去他娘的!

車子再拐回來,寒武的身形都委頓了,腰那里似乎有個螺絲扣,上半身整個陷了下去。焦灼掛到臉上,笑都不由衷。“那里到底是個什么鬼地方,值得你這樣找?”蘇梅冷眼看著他,他從不曾對她這樣講話。他是做下屬的,在同事面前要叫她一聲蘇總,沒人時則叫她姐姐,連姓都不帶。他的體貼總是有分寸的,內(nèi)斂的,含蓄的。比如,他就知道她的月經(jīng)周期,因為她痛經(jīng)。小臉蠟黃,痛起來弱不禁風。他會泡一杯姜糖水放在她桌子上,她從會議室開會出來,杯子一準是燙的。他去日本旅行回來,帶的禮物就是婦女衛(wèi)生用品。她胡擼一下他的頭,叫他一聲“壞小子”,這就是他們之間所有的親密。蘇梅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又熨帖又安全。蘇梅把身板拔直了,脖子挺了挺,嘴角逐漸掛起一絲冷笑。寒武顯然感覺到了,像蘑菇一樣從土里往上鉆了鉆。車子開出了盤山公路,“吱嘎”停到了路邊。“再找一遍。”寒武徑自打方向,話說得篤定而堅決。蘇梅輕掃了眼窗外,只說了一個字:“回。”

4

48號樓在小區(qū)主干道的東側(cè)。蘇梅每天上班從這里過,都情不自禁地伸出脖子往里望。梧桐樹的暗影下,有三個樓梯口,能看見有人進進出出。遛狗的,推著嬰兒車的,上學的小學生。也有晨起遛彎的,穿著老款的運動衣,銀亮的發(fā)絲在光滑的頭皮上跳舞。一個年輕女人長著大長腿,穿肉色打底褲,打遠處看,就像沒穿衣服。她朝蘇梅的車跑來,蘇梅一眼一眼朝她看,踩下了剎車。“早晨好!”蘇梅搖下車窗玻璃,語氣熱烈而活絡(luò)。大長腿顯然沒防備,倉促收了腳步。蘇梅推開車門下來了。“你住48號樓吧?我住后面,26號。”必須這樣說才會打消對方的顧慮。蘇梅一只一只摘手套,那手套粉紅色,鏤空繡花。她往后指的時候側(cè)過了半邊身子。“您有事?”大長腿表示疑惑。蘇梅說:“我跟你打聽個人,就住你們這棟樓,叫薛小梨,三十出頭,黃頭發(fā),留長指甲,長得有點像王璐瑤,最大的愛好是曬各種水果干。你知道她住在哪個位置么?”大長腿想了想,搖了搖頭。說她不認識王璐瑤,在這里住幾年了,從沒見過你說的那個人。“她的情況你知道得這樣詳細,就沒她的聯(lián)系方式?”大長腿狐疑的眼神更像嘲諷,話沒說完就跑走了。蘇梅又一只一只戴上了手套。48號樓沉靜地坐在朝霞里,萬道光線從樹的枝杈間射過來,就像個謎面。

李寒武也住在昆侖小區(qū)。這小區(qū)的名字足夠大,蓋因整個小區(qū)坐落在半山坡。其實也不是多么大的山,后面蓋星級賓館,山差不多都被鏟平了。業(yè)主抗議過,說當年買房就沖這片山場,可抗議一般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李寒武住63號樓,在路的右側(cè)。如果畫幾何圖形,26、48、63正好處在一個三角位置,直線看上去,都不怎么遠。李寒武這個八零后,無疑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這幾天蘇梅對他佯搭不理,他自然心知肚明。女人都很可笑,一點小事就能窮盡心思。過去寒武沒少領(lǐng)教,大都是因為他的疏忽。比如,一次去南京出差,寒武下高鐵時搶了馮總的行李箱。馮總是一把手,管著公司十幾個部門。關(guān)鍵是,寒武不搶會有人搶,只需耽擱一兩秒鐘,他屬于情難自禁。蘇梅就從這個角度奚落他,當然都是私下的,親昵的,姐弟式的。再奚落情感也不會遠,而是會更近。李寒武忙完了業(yè)務(wù)發(fā)了一會呆。大廳里總是熙熙攘攘,幾百名業(yè)務(wù)員,幾百名保戶,像趕大集一樣。他在這個位置待了八年,從一般業(yè)務(wù)員,到部門副主任,蘇梅總是提攜他,有塊糖甚至都想分他一瓣。年底的分紅,評選優(yōu)秀,出國出游,只要蘇梅夠得上,一定會為他積極爭取。他們是清白的,她不怕別人說閑話。寒武卻逐漸有點煩。過去他享受這個狀態(tài),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有點怕了這瓣糖,他感覺不出自己需要甜度了。

一連幾天,寒武沒進蘇梅的辦公室。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過去寒武總是隨時出入,就像進自己的辦公室一樣,有時甚至來討杯水,他說自己的暖水瓶不保溫。他們在樓道碰見,寒武仍會側(cè)身讓過蘇梅,規(guī)規(guī)矩矩喊聲蘇總。但那種默契的相視一笑的眼神沒有了。那眼神甚至黏稠,像糖稀一樣。眼下蘇梅目不斜視,進到辦公室就把手機摔在桌子上。細一想,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感覺不對。感覺不對就什么都不對了。目測蘇梅走了,寒武松了一下肩膀,自己跟自己扮個鬼臉。電腦里是騰訊新聞的頁面,明星八卦永遠占主導(dǎo),誰誰又離婚了。蘇梅隨意點了下,又把頁面關(guān)了。摁亮手機按鈕,48居然發(fā)朋友圈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露面了。

我一直都相信釋迦牟尼說的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能教會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無論遇見誰,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別無選擇。

貓,臥在地毯上。淡黃色,長兩只圓溜溜的琥珀眼。

蘇梅突然有了精神。窗外就是停車場,一輛暗紅色的車子在兩輛車子之間出出進進。它是想停進車位而不得,一看就是個女司機。蘇梅從四樓的窗口饒有興致看了會兒,車子左扭右拐,終于停進了車位。她想起自己拿車本時的種種艱難,車只會往前開不會往后倒。那時寒武剛?cè)肼殻锌站团闼鋈ゾ氒嚒iT找兩車之間的縫隙讓她往里倒,所以才有了她現(xiàn)在爐火純青的技藝。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蘇總開車比許多男人都猛。果然是個女司機,穿花格裙子,把包襻斜背到肩上,邊走邊把手臂伸到腦后,胡擼一下頭發(fā)。蘇梅噓了口氣,嘴角嵌出來個笑。這個動作看著好眼熟。她指頭敲擊著桌子,想了想,撥通了內(nèi)部電話。“你來一下。”

寒武敲門進來,有些氣喘吁吁。“剛才下樓取了個快遞,剛進辦公室。蘇總找我有事?”他想俏皮一下,說出來才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就是后邊這句話,讓蘇梅的心里起了化學反應(yīng),忍不住說了句刺話:“還認得我的門?”寒武嬉皮笑臉說:“忘了誰也不敢忘了姐姐。”一屁股坐下來,寒武說:“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聽姐姐吩咐。”蘇梅這才松弛一下,拿出公事公辦的神情。“別說沒用的,”蘇梅開門見山,“有個潛在的客戶你試探一下,她也住昆山小區(qū),48號樓。微信名字就叫48。”“我怎么聯(lián)系她?”“我把她的微信號發(fā)給你,你自己搜。”

“姐姐跟她談過了?”

“她對女人有抵觸。”

“是對保險有抵觸?”

“她喜歡曬各種水果干。”

“哦,上次你說過。”

冷了一下場,蘇梅又說:“你想個辦法拿下她。對了,她叫薛小梨。”

“你過去說過。”寒武笑了笑。

“關(guān)鍵是,”蘇梅皺了下眉頭,“上次我就是跟她去過那個園子,后來卻找不到了。我懷疑她是狐仙,那個園子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聊齋?”寒武似笑非笑。

“差不多吧。也許更糟。”

“更糟是啥意思?”

蘇梅疑心她是個騙子,專門騙別人給她當司機。當然,這樣的話不會說出口。“她是不是客戶需要驗證。”

“這個事情交給我。”寒武干脆地說。

“你別說你是這家公司的,”蘇梅叮囑,“她容易戒備。”

兩人同時撥弄手機,寒武想,她們大概是鬧僵了。女人就是這樣。一會兒分,一會兒合,一會兒好,一會兒壞,鬧不清她們有多少心思。還說那個女人是狐貍精,沒有比這更搞笑的了。他其實心不在焉,臉上卻很鄭重,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63,朋友圈里叫數(shù)字的幾乎沒有,大家都喜歡給自己起高大上的名字。然后給蘇梅發(fā)了朵玫瑰花,蘇梅則回了個笑臉。叮鈴一聲響,蘇梅把她的微信號發(fā)了過來。“報表有問題,電腦又出故障了。”寒武站起身,匆匆往外走。蘇梅很想把他的手機拿過來,看看是不是有此條信息。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幾天以后的晚上,薛小梨通過了寒武的申請。此時寒武已經(jīng)把加她的事忘了。公司人事上有調(diào)整,寒武全力以赴想競爭總經(jīng)理助理。所謂身在曹營心在漢,就是寒武這種狀態(tài)。蘇梅的心思他很清楚,不過就是想用一用他,可以隨時宣泄一下情緒。至于潛在客戶、尋找園子之類,不過是副產(chǎn)品。當然,如果能發(fā)展成客戶還是有好處,只不過,這個好處與自己無關(guān)。小區(qū)外面就有健身房,寒武吊兒郎當從健身房出來,隨手發(fā)了咖啡、炸雞、啤酒之類。對方說:“我減肥,晚上不用餐。”寒武說:“外面下雨了,你陽臺上的東西是不是收一收?”清涼的雨絲落下來,寒武把搭在肩膀上的外套頂在了頭上。寒武的簽名照片是一張英俊的臉,藍條格的領(lǐng)帶,襯衫雪白,是他入職時的工作照,自己都覺得自己英氣逼人。寒武把手機揣進褲子衣兜,走進小區(qū)大門,一抬頭,發(fā)現(xiàn)門口就是48號樓。他每天在這里出入,居然從沒看見過樓號。大部分燈光是亮的,有幾家黑著燈。還有一個窗口是幽暗的,寒武數(shù)了數(shù),是四樓。一個穿得雪白的女人伏在陽臺欄桿上往外望。寒武趕忙拿出手機看,見上面有條信息:你怎么知道我晾曬了東西?寒武說,因為我家也曬了。薛小梨說,你家也沒封陽臺?寒武說,全小區(qū)沒封陽臺的大概就我們兩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昆侖?”

“你原來也住在昆侖啊!我剛從外面健身回來。”

“是不是頭上頂著衣服?”

“糟糕。難道你有千里眼?”

寒武暗自笑了下,朝樓上看了眼,轉(zhuǎn)到了樓的拐角處。他不愿意接受檢閱。即使已經(jīng)是夜色闌珊,小區(qū)的燈光幽暗,他還是不愿意。這里是個上坡,有條鵝卵石鋪的小路,兩邊都是迎春藤。他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聯(lián)系上了薛小梨,還能搭上話。她愛曬各種干兒,寒武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喜歡并熱愛陽光的人。

如果不給薛小梨的朋友圈點贊,就沒人知道自己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寒武這樣想。

“潛在客戶還沒聯(lián)系上?”

蘇梅裝作不經(jīng)意,可哪里能掩飾得滴水不漏。她越來越覺察到了寒武的難以駕馭。他去競爭總經(jīng)理助理,明顯是去攀高枝么。寒武的回答已經(jīng)不自如了,所以他打算推遲幾天再說實話。“要不,你讓她通過我一下?”寒武試探。“你以為是拉郎配啊!”蘇梅白了他一眼,話說得有些幽怨,她說這個女人應(yīng)該有不尋常的身世,說不定“富可敵城”。蘇梅自己解釋著:“和珅富可敵國,她到不了那個份兒上。”“好了,我再努力一下。”寒武緊了緊領(lǐng)帶,兩只領(lǐng)角差一點站起來。抿起嘴角的樣子像一個大男孩,蘇梅就愿意看見這個時候的他,有童真未泯之相。“有好消息我隨時匯報。”他朝蘇梅敬了個禮。蘇梅笑著說:“也許會有出人意料的收獲呢。”

寒武曬了一些蘋果干兒,照片給薛小梨發(fā)了過去。蘋果干晾曬在一塊竹蓋上,碼放得整整齊齊。這不是寒武第一次曬,事實是,他的業(yè)余時間愛搗鼓這個,他不喜歡新鮮水果里的水汽。但這是一個秘密,公司里沒人知道。薛小梨說:“吃鮮果不好么?”寒武說,自己喜歡吃各種果干,冷凝以后的柔韌和勁道,有咬勁。寒武顯示了自己的儲藏罐,都是自己曬的,他每天要吃四五種。春秋曬日光浴最好,寒武解釋說,這于微量元素攝入有好處。否則,半個蘋果就能把人吃撐。薛小梨哂笑他像個小孩子。寒武試探說,你不喜歡吃?薛小梨沒有回答。寒武只得說,我就是從小孩子長起來的呀。

聊下去才發(fā)現(xiàn),兩人養(yǎng)的寵物都是蜥蜴。寒武養(yǎng)綠蜥蜴,薛小梨養(yǎng)的蜥蜴是黑色。綠蜥蜴吃大麥蟲,黑蜥蜴吃生菜。薛小梨每天要把生菜泡半個小時,然后沖洗干凈。“洗不干凈蜥蜴會拒吃,那樣可就麻煩了。”寒武想象薛小梨說話的樣子,簡直像個小女生。“我要喂它頭孢和水,一天一次,直到它吃飯為止。你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寒武說沒有。他最早喂蜥蜴面包蟲。因為營養(yǎng)和活動性差,他選擇了大麥蟲。“其實最好喂蟋蟀,只是飼養(yǎng)太麻煩,通常死傷慘重,兩三天就要買一次,實在吃不消。”

“還是不要喂蟋蟀的好。”薛小梨發(fā)來了一串流淚的表情,“蟋蟀也是寵物啊。”

“好吧。”寒武很為這話心動。

寒武果然競爭上了總經(jīng)理助理,就把蘇梅的托付淡忘了。其實,這種淡忘既是下意識,也是有意識。他和薛小梨每天都會聊幾句,可她既沒說見面,也沒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讓寒武沒有機會完成使命。從內(nèi)心來講,他也不愿意薛小梨知道自己是因為蘇梅的事而來,他覺得,完成蘇梅的愿望是件愚蠢的事。女人的事,還應(yīng)該女人自己解決。工作移交完畢,他從四樓搬到六樓,到蘇梅這里告別,眉目里是難以掩飾的輕松。蘇梅一直在笑,兩片猩紅的嘴唇陡然分開,卻沒有只言片語說出來。寒武一陣陣的心悸,眼神里都是惶恐和畏懼。寒武從那屋里出來,后背涼沁沁的,就像從妖精洞里出來一樣。

5

“你喜歡京劇么?”

“瞎聽的。”

“喜歡電影么?”

“瞎看的。”

“最近一部看的什么?”

“《小偷家族》。哦不,是《無人知曉》。”

“喜歡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是誰?”

寒武知道她戒備,可他就喜歡打聽她的事,說不清為什么。“天寶今天吃飯了?千萬別忘了喂。”

他們交換寵物的照片,綠蜥蜴明顯比黑蜥蜴?zhèn)€頭大,黑蜥蜴叫寶寶,寒武說,我們綠綠改個名字,就叫寶哥吧。

寒武每天上班下班走到48號樓這里,都要情不自禁朝那個四樓看。想象中,薛小梨在窗框里倚著,穿著雪白的紗制裙裝,目光陰郁地也在窺望。這種感覺很奇怪,讓寒武的心里裝得滿滿,卻不知塞了些什么東西。“富可敵城”的話,根本就是蘇梅的虛妄之言,他給蘇梅耳提面命多年,基本洞悉她內(nèi)心的每一個褶皺和密碼。48號樓只是普通的民居,有錢人怎么會住在這里。她一直也沒問他為啥叫63,寒武嫌別扭,把名字改回了自己。

薛小梨給他留言:“我以為你63歲了。”

去市里開會是寒武出的車,司機是小楊,過去他給馮總開車。如今公車都取消了,小楊顯得特別閑在,除了遠途,誰也不愿意用司機。出門就遇見九十九秒紅燈,小楊打開了車載音響,是張君秋的《望江亭》:只道是楊衙內(nèi)又來搗亂……

小楊說:“哎呀,你還喜歡這個。”

寒武情不自禁朝后看了一眼,蘇梅在后面坐著,穿著姜黃色的開領(lǐng)衫,臉像蠟像一樣毫無表情。這個會她是替馮總?cè)ラ_的,縣里有事,馮總臨時脫不開身。寒武左三右四請示她什么時候走,她都不給明朗意見。寒武只得挨到不得不走的時候,蘇梅才背著包姍姍下樓。

原本,他們可以有多種選擇。在路上吃飯,或者去市里吃,過去都是這樣。他們有固定的地方可以飽口福,知道哪里的飯菜對胃口。這樣下午的時間就顯得從容。

小楊說:“蘇總喜歡京劇是真的。你喜歡肯定是假的。”

寒武倉促說:“我早受傳染了么。”

蘇梅鼻子里哼了下,是不屑的反駁或拒絕。她不接受這種關(guān)聯(lián),在她心里,寒武已入另冊,一個離心離德的人,沒什么好說的。就拿眼下外出開會的事,寒武從早晨就操持,開誰的車,幾點走,在哪里吃飯之類。蘇梅一直忍著煩。她想,你若是跟馮總出去,會這樣啰唆?一定是安排到最好。她知道寒武不喜歡京劇,說京劇是“吃棉桃拉線屎,沒完沒了”。那時寒武經(jīng)常說些俏皮話,有些以小賣小,其實他只比蘇梅小六歲。

至于他為什么要聽京劇,肯定不是他說的那些理由。

“小楊關(guān)上音響,我瞇會兒。”

小楊大概也覺察到了氣氛不對,蘇梅話音未落,就把音響關(guān)上了。

寒武側(cè)下身子,棉著聲音說:“蘇總,要關(guān)空調(diào)嗎?”

蘇梅用夢鄉(xiāng)里的聲音說:“這樣的事不要問我。”

成排的樹木從車窗掠過,寒武一直朝車窗外扭著脖子。這個會他本不想來,如果馮總來,他來才理所應(yīng)當。可馮總說,你剛到新崗位,多了解些情況有好處。一條林帶有十幾米寬,成千上萬只麻雀忽地飛起,似乎比車的速度還快地往前方追逐。觀看了好一陣,寒武才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條麻雀帶,它們用飛翔鋪就了另一條高速路。

它們可真自由啊!

小楊斜著看了寒武一眼。全公司誰都知道蘇總對寒武好,如果誰說寒武個“不”字,蘇總能找上門去跟人干一架。大家都說,見過護犢子的,沒見過像蘇梅這樣的。

“這是普通的一天。”寒武在日記里這樣寫,“沒有什么驚喜值得期待,是你想多了。”

一大早他收到了48的微信。“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么?”其時寒武正在洗漱,明明能看清楚字,還是去臥室找眼鏡。在他心里,這是鄭重了。微信的確是48發(fā)來的,她的簽名照片是盛開的彼岸花,這些寒武早研究過,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寒武有些心跳,用手摁了摁胸口。“好啊。”他想了想,這樣回答。“我的車去維修了。”“我開車。”“去哪?”“你定。”“去水庫南岸吧。”寒武差一點歡呼了。關(guān)鍵時刻寒武穩(wěn)住了心神。“聽你的。”他說。

寒武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也有個惦記。早春的時候跟蘇梅找那個園子橫豎找不見,也讓他起了好奇心。

約好十點半,寒武把車子停在小區(qū)對面的馬路邊上,給薛小梨發(fā)了微信:“HQ1110,白色本田。”利用有限的時間,寒武用撣子掃了下浮塵,把車內(nèi)的雜物收進后備廂,然后緊急在駕駛室里坐好,勒緊了安全帶。他選了一個好角度,倒車鏡正好對著小區(qū)門口,能看清每一個出入的人。

他還是沒能看清薛小梨走出來。小區(qū)門口的西側(cè)有個超市,薛小梨從超市里穿過來,早早過了馬路。她像風一樣從后面刮了來,打開后車門坐進來,寒武才發(fā)現(xiàn)她懷里抱著個圓鼓鼓的東西,外面裹著米色的粗麻布。冷眼看,就像是她用裙子包裹著。

“是烏雞湯。”她并攏兩條腿,把東西在膝蓋上放好,坐姿就像個中學生,“我順帶去看個朋友,不麻煩你吧?”

“朋友坐月子?”寒武扭過身子看她。

“是上了年紀的人。”她的語音很輕,“山里寒涼,我尋思烏雞湯對人體有好處。”

寒武注意地看了眼薛小梨的臉,覺得她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神情平靜如水,兩只眸子甚至稱得上清澈。若不是桑葚紫的指甲這個標簽,寒武簡直不相信這是蘇梅描述過的人。

“我叫薛小梨。你是叫李寒武吧?”

寒武說,這是自己的真名字,從上小學就這么叫。只不過,上小學的時候叫李漢武,初中學歷史,知道有個漢武帝,便覺得名字太大了,遂改成了李寒武。

說得這樣詳細,是覺得有責任讓她了解下,否則,冷場總是不好。

“都挺好的。”她把頭往前傾了下,話說得輕描淡寫。

“你很像一個人。”

“電影明星王璐瑤?”

“你比她好看。”

“我媽也這么說。”

寒武差一點問出“你媽是誰”。還好,關(guān)鍵時刻收住了嘴。他擰開了音響,旋即調(diào)小了音量,張君秋似是隨時恭候著,開口便唱:“將漁船隱藏在望江亭外,見狂徒不由我怒滿胸懷……”

“這是最颯爽英姿的一段。”她有些入神。

寒武舒了一口氣,說我才開始聽。悶的時候就想耳邊能有動靜,可不知什么能入耳。

“京劇挺好的。”她靠直了身子,側(cè)向車窗外面。這樣的話茬不容易接,有點像斷頭句。張君秋的聲音不大,可是能聽出戰(zhàn)斗力,能制服狂徒。戲劇總是能有個差強人意的結(jié)果,不像生活。車內(nèi)回旋著譚記兒的慷慨激昂。只是,寒武的思維有些短路,他覺得,薛小梨不太愿意交談。

出城的路連遇兩個綠燈,頓覺神清氣爽。拐向水庫南岸有一段平坦大道。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嗚嗚生出風來。右邊是山,左邊是水,水邊生出垂柳。大片白色的鳥在水面起落,它們嘶鳴的聲音就像是在搞同聲合唱。拐過一道彎,鳥的嘶鳴聲就被甩下了。右前方出現(xiàn)了一大片金燦燦的黃,那都是些矮稈植物,有利于行人觀賞。向日葵們擠擠挨挨地揚著還未盛開的笑臉,嫵媚而又多姿。

“真漂亮啊!”薛小梨贊嘆。

寒武朝那里瞟了一眼,說過幾天會更漂亮,就像梵高的油畫一樣。

“我們過幾天還來?”她的聲音里終于有了溫度。

“好啊。”寒武左手握方向盤,不由握緊了些,微微側(cè)過了些身子,“就這么定了!”

寒武一直在留意沿路的坐標。很多地方他都有印象。湖灣里泊著條小船,山坡上一簇藤蘿,水槽像過街天橋一樣橫亙,廢棄的電子眼,魚兵蝦蟹之類以往飯店的招牌……他不能像蘇梅那樣走過一趟以后毫無印象,那天他確實窩火,那樣大的一個莊園居然找不到,他后來想,蘇梅也許是成心?她是有這毛病的,明明知道東西在哪,就是不告訴你。她愿意折磨人。

很多女人都有這毛病。

拐過一個急轉(zhuǎn)彎,一大片湖面突入眼簾。白色水鳥像是演練一樣大張著翅膀,只是在風的搖曳中偶爾呼扇兩下,它們是太有儀式感了。然后便是一片河灘地,上面長滿了雜樹。從中間縫隙辟出一條小路通向路基,兩棵白楊樹之間,是緩平的一塊坡地,就如胖子下巴的脂肪在腭骨下面堆積,用以抹平與壕溝的落差。鐵笸籮里裝著水,水里浮動著魚。旁邊坐著一個胖女人,頻頻朝他們的車子揮手。

“到了,就停在這吧。”

車子滑行了十幾米,停在路邊。這里正好也有胖子脖子上的脂肪,一只車轱轆可以落到路基下,前方視線也好。車頭不遠處就是一條小馬路,兩邊各有一條排水溝,水泥面非常光滑,這說明當年的工程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眼下顯然已經(jīng)廢棄,邊緣的地方都被搗爛了。寒武打開車門下來,左右環(huán)視,就斷定他與蘇梅來的時候也在這里停過車,而且,也查看過那條小馬路。

然后,被蘇梅否決了。

“你朋友住在這兒?”

“連我都想住在這兒呢。”

這又是無法接的話。寒武看著薛小梨蹭下車,兩只穿涼鞋的腳先著地,沒穿襪子,腳丫說不出的一種慘白。寒武心里一涼,恨不得用手給她焐焐。棉麻裙子有了褶皺,她一只手抱著罐子,一只手去抻裙擺。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整張面孔。寒武走過去,想接過她手里的罐子,她一扭身子,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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