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律師脫下西裝就像脫去了鎧甲
- 合伙人:律師成長之道
- 丁慧
- 10217字
- 2021-05-06 15:42:08
人生的路很漫長,
但關鍵的只有幾步。
潘越從王先生那里出來直接進了吳大維的辦公室。吳大維喜歡中式風,辦公室自費更換成中式辦公家具,茶幾上擺著講究的茶具之類的小物件,一派中國老貴族喜歡的風格,比別人講究得多。
律師們都是有點口才的,尤其在均昊所里,沒有兩把刷子根本不行。潘越的口才算是好的,隨時隨地開口都能說得邏輯清晰、調理分明,但和吳大維比起來還是甘拜下風。吳大維簡直是天生的政治家。大家都說他投錯了胎,如能投胎在美國那種靠演講打天下的地方,早晚都有可能成為第一個美國華裔總統。他說話是氣勢與內容并行,只要聽他講一個小時,一般廳局以下的干部會認為他至少得是國家的部級領導;嗓音特有磁性,僅憑借聲音讓女孩們犯花癡的他也是一枝獨秀。這估計跟他根正苗紅的出身有關,他家里隨便拿一本相冊,里面全是他家人和國家領導人合影的照片。但上山下鄉吃大苦頭的事情他也沒缺席。后來恢復高考,他憑本事考上大學,又去美國留學拿到學位。所以,他身上有著一般人沒有的氣場。
“有什么好茶?”潘越說,“上海那邊幾個備選合伙人的情況,咱倆通通氣。”
吳大維是均昊所目前的主任。加上“目前”二字,這里頭有個緣故。按照司法部的要求,律師事務所一定要有主任。可是均昊所自成立開始就定了民主、平等、公開的管理方法,所以他們確定了由邢然、吳大維、周笑麟定期輪換做主任管理律所事務,以相互制約。
吳大維一邊給潘越用復雜的方式泡茶,一邊問:“你有什么想法?”
“目前女性不考慮,以后人多了就無所謂了。”
“這是林洋定下的基本國策?”
“現在是開荒時期,男人都當牲口用,女人我怕頂不上。”
吳大維說:“你這話不對。有的女人比男人厲害多了,我前妻就比我厲害。”
“怎么你也成了前妻?不是說好了她從美國回來隨你嗎?”
“是啊,她連擔保書都從美國寄回來了。不但寄了我的,還寄了邢然的。她擔保我倆去美國進修。這次只要我去,基本上就可以拿到綠卡。可是我不想去,邢然也不想去。我倆都覺得,美國再好,是人家的主場,我們本事再大也掀不起大浪,沒勁!她看說服不了我,就又想等美國的律師執照下來再回國。可是拿到執照以后,她的那個律所舍不得她走,給她開出了特別好的條件。我倆思來想去,算了,誰也不勉強誰,都有權利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他做了一個了結的手勢。
原來兩個人都過于優秀,也有無法調和的矛盾。
“咱們說正事。”吳大維扳著手指說:“鄧輝,31歲,上海人,人大法學院研究生畢業,父親是上海老干部。他現在是大型國有企業集團法律部的副總。”
“這么年輕的國家干部,為什么想干律師?舍得嗎?”
“干得不開心。到了現在,這種國家級的大企業里,法務部居然還是行政部的下屬二級部,法律的地位可見一斑。你想他人大法學院畢業是什么眼界?他一直在做兼職律師,有經驗。現在有出來做專業律師的打算,但是非常謹慎和挑剔。”
潘越思考著。
“第二個是我想重點爭取的,是去年年底在全國律協開會的時候遇到的人,我對他一見鐘情。劉查理,山東人,你別笑。這名字是原名,因為他父親是老教會學校的高才生。他本人研究生畢業于華政,28歲,風華正茂,個性張揚,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去年年初剛剛成立的上海同理律師事務所,他是創始合伙之一人。他跟我說,均昊所是他的對標,他一定會在五年之內超過均昊所!”
“所以你想把他挖過來?真想得出,去挖一個創始合伙人。你太饑不擇食了吧!”
“他是金融法律服務專家,別看沒留過學,英文不會比我差,可能金融法律英語上比我還好。以前一直在上海國營律所做,是上海大律師應國韜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你不想要?”
“想!”潘越干脆地說,“這樣的人值得我三年五年地盯著他!”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我手里也有一個可以爭取的——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學博士。三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做事情的時候,現在在日本全球藥業排名前20強的公司里做法律總監。”
“這種背景的牛人還不拼了老命搶回來,有什么好猶豫的?”
潘越笑了:“唉!可惜了,她是個女的!”又說,“而且人家日本公司推崇員工終身制,對她這樣的高管是捧在手心里的。所以不知道她肯不肯回國。”
“拿到早稻田大學法學博士的女人,你集齊七個就可以召喚神龍了!她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你得想點辦法讓她回國,這樣東亞方向的法律事務你就算是有了掌門人。我知道你有辦法的,只要是個女的你總是有辦法的。”吳大維壞笑起來。
潘越沒理他,說:“我再想想吧。不過現在我們從外面四處挖人,辦所理念和行為方式都不會太一致。人進來以后需要總所的律師帶一段時間,把均昊所的文化傳承一下。我在鏡湖的項目進入關鍵階段了,分不開身。”
“這個我們討論過了,各人手頭上都有事情,長時間肯定脫不開身。這樣吧,我們誰有空誰去上海待個把星期,大家拉扯著帶。你浙江的案子怎么樣了?”
在均昊所還是一個較小的規模的這個階段,合伙人們還保持著一個很好的習慣——集體討論影響重大的項目。合伙人之間是無限連帶責任,利益同享、風險同擔,大家都很謹慎。而且堅持下來也有收獲,通過討論互相學習、共同提高。今年邢然做的濟南的法律項目,吳大維、邢然和蔣力宇一起做的海南機場的法律項目還都還開了專門的討論會。
潘越把目前遇到的問題大概講了一下。吳大維說:“這個得叫上邢然,這家伙這方面專業。”一邊拿起電話來:“邢大累,來討論案子。”
邢然年紀輕輕就半頭白發,號稱是被所里累的,所以有邢大累這個綽號。
沒一會兒邢然端著大茶杯走進來:“正想換換腦子呢,老外對法律條文實在太較真了!老潘,你給國企做法律服務就不會遇到秀才遇到兵的情況,這點我挺羨慕你。”
潘越一瞬間想起了半懂不懂的沈達成,搖搖頭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說了,來來來,正好說說這個國企改制的事情。”潘越總體介紹了一下鏡湖電子廠改制背景和進度。
邢然說:“改制方案得到政府的認可同意了嗎?”從程序上,國有企業的改制方案要先經過職代會審議通過,才上報給以體改部門牽頭的各有關部門征求認可。但邢然是專家,自然知道誰具有決定權。
“認可了,而且職代會已經通過改制方案。政府的關注點是平穩過渡,盡快盈利。”潘越說:“最大的問題出在銀行。銀行在這個關鍵時候起訴并查封了資產,一時之間很被動。沒有更好的應對措施,暫時只能見招拆招。”
“有些做法可以先做,但是還不能說,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邢然說,“我覺得我們在濟南的做法就很有借鑒意義。雖然兩家企業的情況不同,但大方向和目標是一樣的。”邢然拿過一支筆,幾張紙,在茶幾上邊說邊畫:“在咱們上次研究的基礎上,我理順了一下。先由企業管理層以經濟補充金與企業欠付個人債務所對應的量化資產,再按照職務標準出部分現金,共同設立工會持股會。企業主輔分離、職工帶資分流,將企業支付給職工的身份置換經濟補充金所對應的量化資產從企業資產中剝離出來,企業以資產方式清償職工債務。職工將企業以資償債取得的資產等價轉讓給工會持股會,職工對工會持股會主張債權,在產權轉讓協議中約定償債時間表。”
邢然畫了幾個箭頭:“全體職工以經濟補充金量化資產、工會持股會以受讓的資產共同設立一個新的法人實體,工會持股會持有新法人44%的控股權。原企業以剩余資產承擔剩余債務,并在新公司托管下存續經營,適當的時候新公司兼并老企業完全實現其他債權人的利益。”
吳大維說:“說起來簡單,這里頭要綜合運用國有企業改制的法律方法、財務方法和資本運作方法。但是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做到了所謂‘零資產’改制,就是由老企業的全體職工接受了老企業的全部資產、債務和業務。只要企業有核心產品,有技術,有人才,這個方法是相當不錯的。”
潘越拿起來鬼畫符一樣的方案圖研究了一會兒,總結說:“老企業以資產的方式支付給職工安置和補償費用,職工把這部分費用投資給新公司,再把新公司的產權轉讓給工會持股會,按照協議約定享受債權人權益,承擔比較小的風險。管理層因為除了要以補償金入股外,還要有一部分現金出資,他們來承擔重大經營風險,同時保障其他職工的利益。老企業的剩余資產用來保障金融債權和其他債權,等還清債務后被新公司兼并……”潘越抑制不住內心的驚喜,“好!”
邢然笑說:“你別想著整銀行,他們也不容易。我們倒是可以通過和工總行溝通來做些疏導工作。不過小小的縣級分行和總行級別差得太遠,力量傳導下去可能就弱多了。”
潘越說:“本來他們就翻不起大浪。只是我想借這個機會把問題解決掉,以后可以運用的方法就多了。”
吳大維說:“我很好奇,你作為律師,是怎么讓鏡湖市政府能跟著你的指揮棒轉的?這很難做到。”
潘越笑:“無非是合作共贏,協同發展。劉秉璋市長剛剛40出頭,草根出身想要突圍,需要業績啊。他又有個法律文憑,見識不一樣。”
“要說看問題抓要點的本事,那是誰也不如你老潘,這個純靠天賦,讀多少書是沒用的。”
三個人都笑了。邢然突然想起來:“對了,老潘你走了,三亞所怎么辦?”
吳大維說:“副主任羅明亮羅律師,你和他共事過這么久,感覺怎么樣?”
潘越沉思了一下,并沒有評價羅明亮本人,而是直接說:“我建議還是和海口所合并吧。”潘越沒有回避他倆疑惑的眼神,“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海南經濟大開發,熱鬧有余但是后勁不足,而且海南的交通始終是個大問題;二是我們馬上要開深圳分所,南方的布點足夠了。”
三個人各自思索了一下,吳大維說:“行,這個提議交到合伙人會議討論。”
談完了正事,邢然站起來說:“天都黑了,老潘趕緊去接林洋吧。大維,咱倆跳舞去?”邢然是個舞王,喜歡跳拉丁舞。
吳大維說:“拉倒吧!上次我去還說等你教我呢,結果你被一眾美女圍得密不透風,我當了一晚上壁花。我可不去了!”
潘越出了吳大維的辦公室,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外面的大辦公室里燈火通明,好多人在埋頭加班。潘越從歐總那里拿了車鑰匙,和她邊走邊聊。路過影印室時,歐總習慣性地說:“怎么沒關燈?”便進去關燈,就聽她說,“章云蘇?第一天來實習就加班了?”
女孩說:“歐總,已經快好了。”
潘越跟進去,發現加班的是幫自己干活的女孩:“是你?你在做我的事情嗎?”
“這一疊馬上可以結束了。是因為一開始不太會用掃描儀,耽誤了一些時間。”她說著一邊把掃描儀里的資料翻了個面。
潘越說:“哦,這些資料不著急。我是想全部留下電子檔備案的。你有時間就做一些,做完了拷在優盤里給我就行。今天趕緊下班吧,天都黑了。”
“好的。”她手腳利索地將分散的資料整理好。
歐總出來和潘越邊走邊說:“我本來挺怕這些學習特別優秀的孩子的。學習好的孩子都自視甚高,事務性的瑣事不愿意干,專業性的事情又一時半會兒上不了手。這丫頭不錯,難得聰明的孩子還踏實。”
“她是哪個學校的?怎么個優秀法?”
“人大法學院的研究生。小姑娘是天津人,厲害在從小學到研究生沒考過試,一路保送上來的。看不出來吧!”
“本科保送人大?”潘越震驚地說,“人不可貌相啊!”
潘越回到辦公室,想想林洋下班還要一會兒時間。就用辦公室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很快一個溫柔的女音接起了電話,一句標準日本語:“空幫哇。”
“燕妮,是我。”頓了一下,“潘越。”
“啊,是你!”那邊換成了驚喜的中文。
“你好嗎?”
“你呀!你平均一年向我問一次好,我怎么好意思不好。”那邊雖然抱怨著,聲音里依然透出親昵,“怎么?這次是什么事?”
“北京均昊律師事務所所在上海開了分所,我是創始合伙人。”
“你好好的司法部直屬律師,不做了?”
“不做了,下海自由泳了。”
“這才是你。”
“你也回來吧。來上海做律所的高級合伙人。”
那邊略一沉吟:“除了高級合伙人,還有其他身份嗎?”
潘越溫和而干脆地說:“沒有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笑說:“我想想。不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先別忙著否定。這樣,你有空跟我們的其他合伙人談談,多了解了解再說。”
“我現在生活悠閑自得,沒有特別的理由,為什么要重新選擇?”
“當年你肯從海南舒適的生活里跳出來,一無所有地去日本留學,是為什么呢?你的個性不適合悠閑自得、無所事事的生活。現在中國是經濟爆發增長期,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給你準備好了大展拳腳的平臺,好好想想,回來吧。”
“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過了30歲,女人需要的生活重點是不一樣的。”
“你的重點將永遠是不甘平庸。回來吧。”
她在電話那端無聲地笑了。這個男人太了解她。她說:“我想想。”
潘越放下電話,對是否說服了她還是沒底。邢然的話對他啟發很大,確實,如果梁燕妮能夠加盟,均昊上海分所的東亞法律事務將成為一塊金字招牌。梁燕妮和潘越曾無話不談。那時潘越還在海南,和趙亞黎冷戰分居,各種煩惱、瑣事只會和她傾訴。后來他倆漸行漸遠,是因為梁燕妮要去日本留學,而潘越一心想在國內建功立業。那時一別,人生就各不相干了。
潘越的小情緒被林洋的電話打斷了,一直在辦公室磨蹭的潘越迅速拿起外套出門去接她。正好電梯在關門,潘越喊:“等一等!”
電梯門再次打開,大眼睛實習生章云蘇按著電梯按鈕局促地對潘越一笑。電梯門一關上,狹小的空間里就他們兩人,鏡面的電梯門映著他倆的身影。潘越穿著黑色的呢大衣,章云蘇是一件黑色的長羽絨服。她一直低著頭扣著羽絨服的扣子,一縷長發垂了下來,她輕輕用細長白皙的手指將它們攏到耳后。
潘越心想,人家形容女孩子身上帶著書卷氣,原來就是這種氣質。電梯里靜悄悄的,氣氛顯得有點尷尬,潘越就沒話找話:“家不在北京,住哪里呢?”
“宿舍。”
“哦,那還不太遠。現在還有公交吧?”
“有的。”
她顯然不會聊天。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他倆出了大樓的門,一股子寒風嗖嗖地迎面吹來,潘越豎起來呢大衣的領子禁不住說了聲:“好冷!”
章云蘇趕緊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整張臉深陷在大帽子里,沖潘越搖搖手:“再見。”
這么冷的天,又黑透了。潘越終于還是沒忍住:“那個,我去接女朋友,路過你們人大,我帶你過去吧。”
“不用,謝謝您。”章云蘇哪里敢搭高級合伙人的順風車。一面使勁甩著衣袖把手縮進袖子里去,一面加快了腳步走了。
潘越看著夜色里章云蘇瘦弱的身影在寒風中瑟縮地走著,還是因為給自己干活弄到這么晚,感覺要是就這么開車走了,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資本家。于是開上車路過章云蘇的時候,就停了下來喊她:“趕緊上車,這里不讓停車!”
章云蘇沒辦法拒絕,只好趕緊上了后座。
他們無話可說。潘越看她太局促了,就找話說:“你的姓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
“薄水竇章,云蘇潘葛。我是立早章。”
潘越聽得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就百家姓的順序,正好我父親姓章,我母親姓蘇。”
潘越笑了:“有意思。你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吧?”
“嗯,他們兩個都在大學里當老師。”
“天津大學?”
“南開。”
“一家里兩個南開教授,了不起。那你怎么會想做律師呢?”
“我不想做律師。”
聽她這么直接地跟合伙人說出真實想法,倒是讓潘越很吃驚。“那干嗎來均昊所實習?”
“我也想做大學老師。可是如果以后做了老師,一個實際的案例都沒有接觸過,連律師事務所怎么運行都不知道,怎么教學生呢?所以就來了。”
潘越忍不住從倒后鏡里看了她一眼。
她看潘越沒說話,就問了一句:“均昊所只接受以后能留下來的實習生嗎?”
“你會留下來嗎?”
“我……應該是不會。”
“別擔心,你這么優秀的孩子,均昊所很歡迎來實習。即便是現在留不住,以后做了老師,也可以幫均昊所培養更多的優秀人才嘛!”潘越還是很欣賞她的,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可是有想法、不迎合,是難得的人格獨立的人。
在人大門口放下她,一邊開車一邊給林洋打電話:“好了嗎?別著急,外面冷,我到了打你的電話你再下樓。還是那個‘一起氣死’。”
潘越也覺得奇怪,自己在感情上也算個飽經滄桑的人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戀愛?以前看小說,說人會得相思病,想一個人會茶不思飯不想,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得都是扯淡。一個大男人要齊家治國平天下,哪有那些心思?現在算是知道了。從過完年開始,他海南、浙江、上海三地疲于奔波,完全可以忽略北京。可每個周五不管在天涯海角都要回到北京,十幾個小時舟車勞頓,就是為了要接她下班,一起親親熱熱吃個飯過個周末。
潘越把車停在樓下,把車里的暖風打得足足的,站在車邊上等她下來。
林洋穿著淺藍色的長大衣。她身材修長,大衣裁剪極好,淺淺的藍色在一群黑灰的衣服里顯得鶴立雞群。
潘越一看到她就笑起來。她刮了一下潘越的鼻子:“傻笑什么呢?”
潘越等著她身后的人走遠了,攔腰抱起她打了個轉。林洋咯咯地笑著掐潘越:“瘋子!”
潘越說:“趕緊上車,車上暖和。”
車里放著林洋最喜歡的英文老歌:“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a...”潘越握著林洋的手放在車擋上,這樣換擋時也可以不分開。一面開始跟她說著這一個星期發生的大小事情。潘越不是個絮叨的人,也明知道沈達成、侯志國、高學峰這些人和她永遠在兩個世界。可是潘越就是愿意講給她聽,事無巨細一一匯報,她也總是聽得津津有味。
很多年以后,潘越偶然看到一句話:“當你老了,你會發現,你最愿意說話的那個人,其實是你最愛的人”。潘越對著這句話,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時潘越已經不愛講話了。那時的潘越已經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專業之外,再也沒有什么廢話。
車窗外北風呼嘯,騎自行車的人包得嚴嚴實實的,費力地迎著寒風踩著腳蹬。車內音樂如水,像一只溫暖的船載著他們駛過長安街。
潘越心里想:這就是幸福吧!
周日中午,北京老東華飯店門口,潘越正經八百地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他身邊的趙亞黎也很給力,為了配著橙色的毛呢裙子好看,冒著春寒穿著絲襪,頗是一景。
一眾狐朋狗友看見潘越他倆站在門口笑臉盈盈,硬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打招呼。
邢然塞了個紅包給趙亞黎:“一日為嫂,終身喊嫂子。嫂子,我恭喜你擺脫老潘這個不靠譜的男人。下次再找男朋友,四眼兒的十有八九是壞人,一定要嚴防死守!”
吳大維、蔣力宇和周笑麟都戴眼鏡,六只手同時把他推到一邊。每個人都遞上紅包,紛紛說:“老潘這人不靠譜,但是他眼光好!看看嫂子您,再看看他的朋友我們,真是不得不佩服他!”
趙亞黎被他們逗得笑得合不攏嘴,說:“紅包就不用了吧,這怎么好意思。又不能回禮。”
吳大維說:“不一定,估計您得給我回禮。我覺得你們這個形式挺好,回頭我吃分手飯借鑒一下你們這個創意,搞個西式酒會的分手宴。”
分手宴一共擺了四桌,潘越和趙亞黎發表了簡短的敬酒詞:“感謝諸位在我們婚姻存續期間對我們的照顧和關愛。以后雖然我們的婚姻從形式上解體了,但是友誼仍然地久天長!”然后挨桌敬酒,哪一桌都不是省油的燈,鬧得沸反盈天!
服務員們完全看不懂了:這倆人穿得那么喜慶,卻站在臺上說離婚快樂?從來沒聽說過離婚分手還要辦個酒席的!這是演的什么戲?再看這離婚的倆人,誰也沒見誰凄凄慘慘,反而比結婚還鬧得歡騰,這到底是咋回事?
他們這里聲浪一浪高過一浪,隔壁桌的人不高興了,派了個年輕人過來交涉:“喂!你們小點兒聲行嗎?這飯店不是給你們包場!”
今天飯店是兩家同時共用,他們這四桌和另外六桌中間用屏風分隔開的。屏風那邊的六桌正在辦壽宴,本來也是熱熱鬧鬧。可是他們實在是太鬧了,人家那邊說話都聽不見,這才派人過來提意見。
這邊正喝得無法無天,一聽人家在辦壽宴,紛紛端起酒杯:“這是同飯的緣分啊,走!給老人家敬酒去!”也不管認識不認識,一群人拎著酒瓶子,端著酒杯嘩啦就去敬酒。結果到了跟前他們都樂了:坐在正當中紅光滿面、白發蒼蒼的老人是司法部退了二線的老部長崔部長!崔部長家和邢然家做了很久的鄰居,說他看著邢然長大一點也不過分。而他們幾個合伙人都曾經在司法部下屬律師機構做職業律師,誰不認識老部長?而且離開司法部的體制自己開所,各種問題也沒少請教崔部長。這種奇遇讓已經喝嗨了的年輕人們尖叫起來,為了搶在前面敬酒簡直不知道打了多少嘴仗!崔部長被這群青年才俊哄得心花怒放,本來已經好幾年滴酒不沾,這次開心得喝酒喝得按都按不住。
這一頓分手飯吃得那叫瀟瀟灑灑、轟轟烈烈!20年后,有個很火的電影,在開頭設計了夫妻離婚擺分手宴的情節,潘越在家里看中央六臺重播的時候,隨手關了電視:這種橋段都是他真實人生玩兒剩下的!
分手宴結束,歐總看他們幾個酒都高了,就叫張師傅把“一起氣死”開了過來,一輛破車塞了七個人,直接把他們接到了自己家里。
他們這群人沒少在王先生家蹭飯。歐總的手藝好,王奶奶的手藝更好。幾個人雖然喝得放浪形骸,見了王先生的母親叫起奶奶來卻是一個比一個嘴甜,把老太太哄得立即就說:“晚上誰也甭走了,咱吃餃子!”
歐總和老太太卷起袖子開始摘菜剁餡,幾個男人在小書房的地板上一坐,照例打起了雙升。廚房里叮叮當當剁餡的聲音響得歡,書房里此起彼伏的吵鬧聲也叫得歡。鄰居過來串門稀奇地說:“你們家這是來了多少親戚啊?熱鬧得快趕上過年了!”
歐總進書房叫他們吃餃子的時候,他們正鬧得沸反盈天。邢然餓得受不了,先去廚房摸了倆饅頭一碗咸菜,饅頭夾著咸菜吃得正歡。龔駿坐在潘越后面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喊著:“你怎么還有二呢?”潘越頭上頂著三個枕頭,吳大維頂著三個沙發墊,周笑麟頂著兩個枕頭,蔣力宇沒枕頭也沒沙發墊了,頂著兩件揉在一起的大衣,一只大衣袖子垂在臉上也顧不上管,狠狠甩出兩張牌:“對鉤!哈哈!主鉤扣底,一鉤到底!哈哈哈……”
王奶奶的餃子是一絕,忙了一下午包了幾百個餃子,他們狼吞虎咽,餃子瞬間就見了底。邢然氣得抱著一碗餃子湯守在桌邊不肯走。他剛吃了倆饅頭,吃得太猛撐著了,咸菜又齁得慌,只能喝點餃子湯化化食兒。
吃完了晚飯,周笑麟和龔駿要打麻將。這倆人在美國寂寞空虛冷,組團打麻將打上了癮。倆人打了一堆電話,大家周日晚上都沒空出來,湊來湊去三缺一。龔駿一眼看見潘越還在埋頭吃餃子,就問:“老潘,會打麻將嗎?”
“算會吧,不過打得不好。”
周笑麟和龔駿相視一笑:“我們太歡迎你這種打得不好的海南土豪了。趕緊吃完跟我們走!”
潘越一想,明天早上飛機回上海,今晚也只能一個人在酒店睡覺,就說:“走就走!”
三人吃飽喝足后離開王先生家,直奔他朋友家去。他朋友的太太還在美國沒有回來,家里沒有女主人,家具擺得毫無章法。屋子當中一桌麻將已經擺好,四人二話不說直接開打,一直打到凌晨兩點。
潘越說:“不行了,我得睡會兒,等會兒還得趕早班飛機去上海。”
大家橫三豎四各自就地找地方睡覺。潘越就和衣在沙發上一倒,沒兩分鐘就睡著了。
四點多潘越醒來,看看其他人還在睡,就沒叫他們,自己出了門。
天還是黑的,北京城還在沉睡,天上的星星晶瑩透亮,空氣呵氣成霜,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這朋友家是北京的老四合院房子,四合院里搭建得曲曲折折。潘越捂著呢子短大衣在迷宮一樣的院子里轉了半天才匆匆出了大門,沿著胡同往外走。整個胡同里就回蕩著潘越一個人走路的腳步聲,好不寥落。好在胡同口亮著昏黃的路燈,算是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出了胡同走了好遠才看見有夏利開過來,潘越如獲至寶,趕緊打上了車,說一聲:“先去燕京酒店,您在酒店門口稍微等我一小會兒,我拿個行李馬上去北京機場。”
司機一聽,這一大早拉到這么好一活兒,立刻來了精神,脆亮地答了一聲:“好嘞!”
潘越在車上睡得暈暈乎乎就到了酒店,可是在房間里拎起行李后,卻到處找不到身份證!褲子口袋里的東西都掏出來了,只有機票和一把零錢。上飛機,身份證是個要命的東西,補都沒地方補!潘越把行李包掏了個底朝天,對著一堆衣服冷靜地想了想:身份證一定是和機票放在一起的。今天身份證最后可能掉出來的地方,就是剛才他睡覺的沙發。可是菩薩基督,我剛才在哪里睡覺來著?千萬不能讓這司機走了啊!
潘越趕緊拎著行李出來,看見小夏利還在,心里松了口氣,對司機說:“您還記得我剛才在哪里上的車嗎?”
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記得。您幾點的飛機,得趕緊了吧?”
“得趕緊了!麻煩您再把我拉回剛才我上車的地方,我身份證丟在那里了。沒有身份證上不了飛機!”
司機一聽,調轉車頭一踩油門就飛奔出去。好在還早,路上還沒有什么車。順利地到了那胡同。潘越好容易在曲折凌亂的四合院里找到了朋友的屋子,一通狂敲,壓著聲音喊:“開門,龔駿,開門!周笑麟,開門!”
旁邊屋子有人罵起來:“神經病吧!幾點啊!找抽是吧!”
潘越急得團團轉,突然想起來大哥大,就拿出大哥大來打龔駿的電話,還好電話是通的。
龔駿拿著大哥大蓬頭垢面打開門,只看見一道影子閃進了屋子里。再一回頭,潘越正趴在地上用胳膊在沙發底下往外劃拉,劃拉出一雙臭拖鞋。
龔駿伸了個懶腰:“老潘,你不是一早要去上海嗎?怎么在沙發底下淘上金了?”
潘越顧不上理他,把拼在一起的三人沙發索性拉開來,沙發縫里“啪嗒”掉出來一張身份證。潘越如獲至寶,趕緊撿起來確認是自己的。這才從地上站起身來,邊拍褲子邊說:“行了,身份證找到了。我走了,你接著睡吧。”
龔駿說:“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上海。”
潘越說:“別玩兒我,我趕飛機要來不及了。”
龔駿渾身上下一摸,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了錢包,他打開檢查了一下:“錢,身份證都在。走吧!”一手拿起自己的外套,一手五指叉開攏了攏頭發:“人不激情枉少年,我跟你去上海開荒!”
龔駿北大法學院名師高才生,在外經貿部干了兩年后考入哈佛讀MBA,是目前所里經濟知識、商業知識和法律知識都受過頂級培訓的第一人。潘越沒想到一夜麻將換來一個這么優秀的同盟軍,來不及表達激動的心情,只說:“快!夏利在門口打著表呢!”
同一輛夏利車,在同一個早晨載著同一個人,第三次駛過長安街。
北京城已經醒了,晨光初現,灰灰的天還帶著北京城特有的薄霧。老人們在街邊上一邊走,一邊甩著胳膊踢著腿。媽媽們騎著自行車帶著孩子,都還穿著棉衣服,捂著大口罩,一路按得車鈴鐺叮當作響。公交車站已經開始有人排隊等車了,莊嚴肅穆的天安門飛快地從車窗掠過……
潘越回過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天安門,心里默念:“再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