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占領上海灘
- 合伙人:律師成長之道
- 丁慧
- 11445字
- 2021-05-06 15:42:08
行家一出手,
就知道有沒有。
1994年3月初的一個黃昏,鏡湖賓館會議室里燈火通明。由市政府相關機構、電子廠領導班子、各個第三方中介機構等凡是跟改制沾著邊的機構、部門列席的鏡湖電子廠改制協(xié)調會,已經連續(xù)不斷地開了四五個小時了。
鏡湖電子廠職工代表大會將在明天召開,最重要的議題就是審議、通過電子廠改制工作方案。所以今天的協(xié)調會非常重要,劉副市長指示務必全力以赴做好準備,以便明天的職代會能夠將電子廠改制方案一次性通過,否則這個時間點拖過去,下面一連串的事情都會受到嚴重影響。政府各機構部門之間、政府機構與電子廠之間各種博弈都在今天這個會議上充分展現(xiàn)。
各個機關斗智斗勇打太極的時候,潘越表情嚴肅地開始游離會外,他琢磨起“會議”這個神奇的程序,其功能真是被中國人發(fā)揮到了極致。很多老百姓不理解為什么政府機構那么無能,芝麻大的事情都要開會解決。而實際上,在政府機關,芝麻大的事情都是和“責任”“業(yè)績”掛鉤的。“業(yè)績”的最大化和“責任”的最小化是根本,如果一定要有所選擇,則寧可放棄“業(yè)績”,也不能擔“責任”——這差不多是大多數(shù)人做事最隱秘的出發(fā)點。而“會議”這個程序正是將兩者明確的必由之路。但是也有優(yōu)先考慮“業(yè)績”,不怕承擔“責任”的“例外”,這和一個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程度有很大關系。越是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政府越是不怕?lián)熑危Mk實事出業(yè)績,越是經濟落后的地區(qū)則越是相反。鏡湖屬于長三角地區(qū),自古就是魚米之鄉(xiāng),經濟發(fā)達程度一直居于全國前列,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潘越大膽地鼓動劉副市長在鏡湖市首開先例,進行國有企業(yè)改制。潘越忽然想到林洋的父親,他站在共和國的部長這樣的高度,在參加大大小小的會議時,會不會也偶爾會有像他這樣看起來目光炯炯,其實神游四海的時候?
正在亂想,勞動局的人突然發(fā)問:“潘律師,電子廠的職工們都很擔心電子廠業(yè)務進行主輔分離后,廠子是不是就不管被分離出來的人的死活了?這個問題比較敏感,明天職代會一定會被提出來的。”
潘越心想:這個時候還來問這種最基本的問題,看來勞動局的人根本就沒有認真看改制方案,之前的會議也都是走過場!他一面回答說:“這個問題我簡單舉個例子,就拿電子廠職工服務部來說吧,職工服務部有十二間門面房,全部臨著鏡湖行政大道人民路。掛在職工服務部下的職工有100多個人,而職工服務部前三年的財務核算都是盈利的,這還是在服務部用了其中的五間門面房做倉庫,100多個人里面只有20多個人正常上班的基礎上。但是前三年所有職工服務部的職工也都是和廠里的職工一樣只能發(fā)30%的工資,其他的盈利全部用來彌補廠里的虧空。換句話說,主輔分離后,職工服務部不用再每年倒貼錢給工廠,反而能為工廠養(yǎng)活一部分人,所以如果一定要是誰不管誰,那也是輔業(yè)不再管主業(yè),小馬不用再拉大車的問題。”
會議室里,大家輕松地笑了一下。潘越接著說:“同樣的還有工廠的食堂、醫(yī)院、幼兒園、小學、冰棒廠等這些和電子廠主營業(yè)務聯(lián)系不緊密的都要獨立出來,成為獨立法人……”
潘越在講話,下面有人悄悄說:“這個大律師可以的,連咱們的職工服務部的情況都摸得這么細。”
另一個人說:“分離出來的職工就不算國有企業(yè)的人了,國家不管養(yǎng)老了,他在避重就輕。”
潘越繼續(xù)說:“說到國家養(yǎng)老的問題。很多人認為:主輔分離,主業(yè)還是國家的,職工還是全民工,國家照樣管一輩子,而輔業(yè)就變成了私營企業(yè),以后就靠自己的自生自滅了。這個問題在法律上,被稱為‘職工身份轉換’。我可以明確地說,今后國家也不會再有‘全民工’‘集體工’‘合同工’這樣的職工身份了。經過改制后的電子廠按照國家要求,不管是主業(yè)還是輔業(yè),性質都是一樣的,都是公司化企業(yè),所有的人員都要先和原單位,也就是電子廠簽訂解除勞動關系的協(xié)議,再和新的企業(yè)重新簽訂勞動合同,被公司聘任后成為公司的員工。這是明天召開職工代表大會時,必須要明確的重點。”
會議室即刻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在座的人里面親戚朋友多有在電子廠上班的,聽了這話都議論紛紛。馬上有人問:“國家說解除就解除了?有的人為電子廠奉獻了一輩子,現(xiàn)在快退休了,如果和原單位簽了解除協(xié)議,新的公司卻不要,國家又不管了,這肯定要出大事!”
潘越耐心地說:“這一部分人員的安置問題當然必須考慮,除了這一部分人員,其他的已經離休、退休、內退的人員,快退休的人員,下崗人員,工傷、有精神疾病的人員等這些,都必須妥善安置。他們屬于弱勢群體,但是由于缺乏基本生存能力,又屬于優(yōu)先安排的群體。這些人員安置的是否成功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大局,是改制成功的重要前提!這是劉副市長首先確認和反復強調的。”
財政局的人馬上問:“所謂安置,主要就是補貼和賠償,這部分費用從哪里支出?”
潘越說:“安置費用原則上由電子廠自行負擔,鑒于電子廠的現(xiàn)狀,計劃從國有凈資產中按照規(guī)定標準計提安置費用,由改制后的企業(yè)承接并按時向需要安置的人員發(fā)放。”
電子廠的人問:“安置費都包括哪些方面?金額大概是多少?”
“安置費用的科目我們設計得非常詳細,不要說基本養(yǎng)老保險費、醫(yī)療保險費,連檔案寄存、勞模補貼這樣的費用都一一列舉闡明了,大家在改制方案里可以找到。具體的安置費金額由政府經過各方協(xié)商統(tǒng)一確定。”
又有人笑說:“潘律師,工商銀行不但拒絕繼續(xù)貸款,而且已經起訴到法院,要求電子廠立即還錢。現(xiàn)在廠房、機器、設備都被法院查封啦!”
潘越心想:“沈達成出幺蛾子,不相干的人看笑話,都是‘果然’啊!”他笑著回答說:“銀行有銀行的立場和考慮,這樣是正常現(xiàn)象。如果我的判斷不出意外,隨著改制進程的推進,電子廠面臨的訴訟會越來越多,這是好事。讓問題浮出水面,才能更好地解決問題。”
潘越說得輕巧,其實心里是沒底的。銀行能不能繼續(xù)貸款不是法律問題,但卻會產生直接的法律后果,他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有,和市政府溝通,請求政府出面協(xié)調銀行重組貸款,這是下策。通過中間人搭橋直接和沈達成協(xié)商,這是中策。而讓改制繞過銀行,沒有它一樣把事情做得漂亮,一旦改制成功銀行會追著要求貸款,這才是上策。由于“撥改貸”的原因,企業(yè)債務負擔沉重,繞過金融機構的支持單獨進行改制,這在全國都沒有先例。嗯,這就好玩兒了!這事還真激起了潘越的斗志,“我就要搞一個‘零資產’改制,想按著我的頭讓我喝水?對不起,我要自己挖井!”
會議結束,潘越一看表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本來物資局高局長約了他晚上一起見面吃飯,會議結束的時間一拖再拖,潘越只能在會議結束后和高局長通了個電話。電話里幾句寒暄后,高局長問到了具體問題:小企業(yè)的改制上市的模式是不是和電子廠一樣?身小體量輕能不能走得快一些?
潘越略一思索,想起上次聚會時高局長關心的話題,迅速判斷出:高局長可能是想對物資局下屬的某個企業(yè)進行改制,但最后的目標必然是上市圈錢。對于這個業(yè)務,潘越心里立刻就否定了。因為一,他手里現(xiàn)在拿著電子廠的大項目,根本忙不過來;二,物資局下屬的幾個小企業(yè)管理層的關系盤根錯節(jié),搞不好會陷在里面;三,物資局是老娘家,效益又不好,律師費是個問題。
潘越說:“國有企業(yè)改制跟企業(yè)本身的規(guī)模關系不大,基本模式是一樣的,所有的程序都要完全按照流程全部走一遍。因為要把工作落實到每個人,甚至有可能更麻煩一些。所以時間不會更快,也許還有可能更長,否則風險就很大。”
高局長說:“你這么說倒好像一尺水會翻作十丈波。哪有那么麻煩?小企業(yè)沒有電子廠那么規(guī)范,都一板一眼地走程序肯定做不出事情。你當了律師膽子倒是小了。風險這東西,你說有它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小平同志剛說過,要膽子大一點、步子大一點嘛!”
潘越聽出來高局長不高興了,但也沒有再說話。國有企業(yè)改制是對國有資產的重新洗牌,絕對不是開玩笑,絕對不能撿到籃子里都是菜。
高局長說:“這樣吧,我們自己先改,關鍵的地方請你這個大律師把把關,不知道請得動請不動?”
潘越松了一口氣,笑說:“高局長這是批評我。高局長放心,只要是你牽頭做的事情,我這個法律顧問隨時隨地免費提供咨詢。除了改制要按照制度政策來,要是涉及集資這樣的事情,一定要慎重。”
掛了電話,因為要趕火車,又婉拒了政府和電子廠的邀請,趕緊和秦大江在路邊攤吃了口飯。秦大江說:“潘律師,我跟你說件事,你莫得生氣。”
“說。”
“羅律師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龔律師也打過。”
“哦?說什么?”羅明亮律師是均昊所三亞所的副主任,龔駿律師是均昊所總所剛剛加入的合伙人。潘越心里明鏡似的,秦大江還有幾個月就畢業(yè)了,搶人大戰(zhàn)開始了。
“想讓我跟著他們做助理撒。”秦大江鄉(xiāng)音濃重的普通話毫無進展,“兩位大律師都承諾幫我解決戶口吶。”
“龔律師能幫你解決北京戶口?”
“他說可以,但是要交兩萬塊錢。他可以幫我墊付這兩萬塊錢,以后逐月從我工資里扣。”
這個政策潘越當然知道。潘越說:“兩萬塊不是小數(shù)目,龔律師很有誠意。三亞的戶口不值錢,羅律師還給了什么條件?”
“住房補貼,還有案件提成。”
潘越警覺起來:“均昊所的性質是公司化管理,除非升職為合伙人,助理采用授薪制,不得進行案件提成。”
秦大江作為實習律師自然不知道均昊所的這種規(guī)定,忙描補說:“羅律師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成為合伙人的話……”
潘越打斷他說:“這說明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爭著要你。北京戶口的事情你要好好考慮考慮,錯過這次機會以后要拿就不容易了。”
秦大江默默吃了幾口飯,問:“潘律師有北京戶口嗎?”
“沒有。”
潘越沒有再說話,等著秦大江開條件。潘越要看看秦大江的格局有多大,如果秦大江借此斬上一刀,那潘越就要考慮考慮了。
秦大江停住筷子想了一會兒,下決心說:“潘律師不在乎北京戶口,我也不在乎北京戶口。”
“我要去上海了,我也沒有上海戶口。你跟我到了上海,也不一定能幫你辦成上海戶口。”潘越實話實說。
“潘律師已經決定要去上海了?三亞所放棄了?”
“嗯,去上海。原地踏步有什么意思,大丈夫應該立馬橫刀、開疆拓土。”
“上海戶口沒有就沒有,反正我是一個人,我跟定你這個師傅了!”
潘越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花怒放,“行,今天我就正式收你做徒弟。我也有干貨給你:從你正式入職開始月薪800塊,每月再有300塊租房補貼,其他的按規(guī)定辦理。”
“加起來是1100塊嗎?”秦大江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可能會扣點稅吧,這你比我專業(yè)。”
秦大江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本科是審計專業(yè),對數(shù)字非常敏感:在重慶鄉(xiāng)下,父母一年的純收入加起來不會超過300塊。舅舅在縣城做老師,每個月說是有80塊的工資,從來沒有全額發(fā)過。舅媽每天早上在街上擺攤賣早點每月大概能有200塊的收入,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他這段時間做改制資料,清楚地知道鏡湖電子廠的蘇聯(lián)留學回來的高級工程師,月工資可以到400塊。可是電子廠半死不活,也不可能全額發(fā)放。而他,還沒畢業(yè)的法學院研究生,每個月可以拿1100塊錢!
潘越繼續(xù)說:“我倆明天參加完電子廠職代會以后,我回北京你去上海,咱們各自干活。”
“師傅,我感覺你好像對于職代會能通過我們的改制方案胸有成竹!”
秦大江一口一個師傅讓潘越心里很高興,他說:“你以為我在鏡湖蹲守了一個多星期在干嗎?如果我連這點把握都沒有,那對于整個項目的控制能力就有問題了。”
“我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了。我擔心萬一職代會開起來,總會有一些人不滿意我們,到時候人家會不會覺得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會不會覺得律師不專業(yè)?如果失敗了會不會讓律師背黑鍋?”
潘越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建議你好好研究一下林彪。林彪號稱從來沒有打過敗仗,而他最擅長的是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他是怎么做到的?跟你說,打仗之前‘造勢’非常重要,只要大勢已成,戰(zhàn)爭的進退都只能順勢而為。你去看完再來跟我討論。”潘越把話題拉回到正事上,“我已經把招聘廣告發(fā)出去了,你到了上海就安排面試前臺和財務,不要耽誤4月初上海分所開業(yè)。其他開業(yè)的事情總所的歐總會派人協(xié)助上海籌備,你就負責管好自己的一攤事。”
“我面試?”
“嗯。”
“我自己就參加過一個面試,就是被你面試,我搞不來嗦……”
“你覺得順眼就行。學歷、專業(yè)招聘廣告上都有,只要符合了你就挑合你眼緣的。你當給自己挑女朋友也行,挑助理也行,都無所謂。這不是大事,挑的不好隨時可以再換,我沒時間管這些小事。”
秦大江只得答應了。發(fā)自肺腑地說:“潘律師,給你做徒弟太過癮了。人家做律師助理還在學習怎么復印案卷,我已經在獨當一面辦理國有企業(yè)改制這樣的大項目。我的同學們還都在參加各種面試找工作,我已經在面試別人給別人工作了。”
“你師傅最不喜歡按牌理出牌。能放手讓你獨當一面,自然是你做的事情已經有兩把斧頭。做律師能享福,也得能吃苦。這個月把你一個人放在鏡湖,人生地不熟沒日沒夜地干,上周跟著我還干了兩三個通宵,算是能吃苦的了。不錯!”
“嘿嘿,師傅原來心里有數(shù)。”
潘越沒理他,補充說:“丑話說在前面,均昊所不許兩人同在一所。你真的把招來的女孩子發(fā)展成了女朋友,別讓我知道。否則其中一個肯定殺無赦。”
秦大江聽懂了那句話的重點是“別讓我知道”,笑得渾身亂晃,“……師傅,我很懷疑你能管好一個頂級律所。”
“一個頂級律所的牌子是由什么決定的?”
“辦公環(huán)境、人員素質、案件質量這些吧。”
“你這個順序應該倒過來。案件質量是第一位的,也是決定性的。其他的條件都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等以后有了合適的行政主管,管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個頂級律所的主任的主要精力要放在決定性的工作上,懂了嗎?”
“師傅,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您的名人名言。”
潘越起身說:“趕緊結賬去,傻徒弟累死師傅,你是真沒有眼色!”
他倆往賓館走著,秦大江問:“師傅,你在三亞所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去一無所有的上海?”
“大江,我對別人有另一種說法。跟你說實話:唯有開疆拓土,方顯英雄本色!都覺得上海排外,是鐵板一塊,外地所做不進去,我偏不信這個邪!我喜歡在別人的地盤上插上自己的旗幟的感覺!”
第二天下午,潘越已經又回到北京均昊律師事務所總部。今天是周五,所里的人像是趕到河里的鸕鶿捉足了魚又回到船上一樣,出差的、開庭的、談判的都回所來了。潘越一進門,前臺肖蓉就大喊一聲:“潘律師,想死你了!”潘越一路走,辦公室一路熱鬧,不斷有女孩子們和他戲謔說笑。潘越手里拿著一厚摞文件,邊走邊和她們從言語上過招,邊掃視著看誰手上比較不忙。過道上迎面走來一個細瘦的女孩,因為細瘦顯得兩只眼睛特別大,她手里端著茶杯,看到潘越緊張地笑了笑,剛想低頭走過。
潘越叫住她:“你現(xiàn)在忙嗎?”
女孩一陣慌亂:“我去倒了杯茶……我在整理案卷……”
均昊所里所有的女孩子都不怕潘越,除非她是新來的。因為新來的人對于高級合伙人有一種天然的敬畏。潘越將手里的一摞資料給她:“整理案卷不著急。你把這些資料掃描一下,發(fā)到我郵箱里。我的郵箱地址貼在這里了。最好一個別針的文件掃一個單獨的文件夾。”
“哦,好的。”女孩子白得透明,眼睛不敢看潘越,趕緊一手捏著茶杯一手接過了資料,小手腕瘦得真擔心拿不動這些資料。
潘越也沒問她是誰,反正她總會知道他是誰。潘越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其他的東西隨便一丟,又去窗前站了一會兒。潘越的辦公室雖然不大,但是有一面落地大窗,看得見故宮的紅墻琉璃瓦和車水馬龍的長安街,視野非常好,給人的感覺就更好了。去年年初潘越把父母接到北京來玩,專門來參觀過這間辦公室,讓父母為兒子的事業(yè)小有所成驕傲一下。接待朋友們來北京游玩,參觀辦公室一度也是熱門路線。現(xiàn)在潘越已經過了剛剛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的新鮮期,這大半年的時間一直在海口、三亞、北京、上海之間奔波,北京辦公室空置的時候反而更多,現(xiàn)在估計馬上要換主人了。
略一傷感,潘越想起事情還有很多,轉身進了邢然的辦公室。邢然和周笑麟正湊在開著的窗戶邊抽煙,看見潘越進來趕緊揮著手低聲說:“快關門!快關門!”
潘越在身后關上門:“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歐總在狠抓管理,不允許在辦公室抽煙,抓到一次罰款100。”歐總是王先生的太太,被王先生請來做均昊所辦公室行政總經理。她管人、做菜都很有一套,把均昊所管理得服服帖帖、井井有條。
潘越笑說:“舉報有獎嗎?我一進門就領200塊獎金也不錯。”一面說,一面接住了邢然扔過來的煙。周笑麟把手里的報紙遞給他,點了點折好的地方的大標題《上海呼喚高端法律人才》。潘越還沒往下看,辦公室的門被快速地敲了兩下,三個人不約而同迅速將煙藏在手心里屏氣盯著門,吳大維推門而入。邢然松了口氣吐出一口煙:“哎喲我去,抽根煙快嚇出神經病了!”
吳大維不抽煙,揮手趕著屋里的煙霧說:“自欺欺人。我聽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想死你了,就知道是你老潘來了。”
潘越念著報紙:“本報記者采訪上海律師協(xié)會副會長石建山……石會長說:‘上海律師行業(yè)缺乏競爭,尤其是高端法律服務這部分業(yè)務,需要既精通法律又精通外語,還要有一定的情商和經驗,人才太少了,幾乎沒有競爭……’”
邢然說:“老潘你聽到了吧,這可是上海律協(xié)在向你敞開胸懷啊!多大方!多牛掰!”
“我聽不懂上海話。”
大家轟然一笑。潘越看著周笑麟說:“你跟著傻笑什么?你聽得懂中國話嗎?”
周笑麟剛剛加盟均昊所,是均昊所紐約分所的掌門人,跟人吵架用英語比用中國話利索多了。他說:“得了吧,整個均昊所誰不知道你掉進過上海話的坑里。對了,我特別好奇的是,你是怎么被繞進去的?”官員之間說話講究一個點到為止,但律師之間不存在上下級的概念,以相互拆臺為樂事。
吳大維說:“老潘睡著的時候都比別人醒著的時候聰明,誰能繞得了他?”
潘越說:“怎么辦呢?問我自己要不要去,那我肯定是不去。可是舉手表決的時候,每個人舉了兩只手。既然所里指定我去,那我服從分配,事情總要有人去做吧。”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都明白潘越去上海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平衡了各方面的利益,除了潘越必須犧牲自己的利益。從這個角度說,每個人都欠潘越一個大人情。
三桿大煙槍抽完了煙,潘越說:“王先生在嗎?”
“在,走,一起過去。”邢然開門先走,一邊囑咐走在最后的周笑麟:“趕緊關門,別讓味兒出來……”再一回頭,歐總正迎面走來。她50歲上下,一套得體的套裙,氣質極好。她先跟潘越打了招呼,然后嚴肅地問邢然:“邢律師,你剛才說什么?”
邢然也嚴肅地回答:“歐總,保持辦公環(huán)境整潔有序人人有責!”
歐總走后,他們粲然一笑。幾個人忍住笑趕緊魚貫進入王先生的辦公室。
王先生對潘越說:“有的人干了一輩子律師也未必有機會親手開出來一家分所,你就獨自開了兩家分所,了不起!從你開分所的情況來看,上海和三亞區(qū)別大嗎?”
潘越說:“兩者幾乎不能相提并論。我在三亞是先拉開陣勢干活,牌子一掛,一邊找業(yè)務一邊跑開業(yè)手續(xù),兩不耽誤。但是在上海就規(guī)矩多了,先去徐匯區(qū)司法局拜碼頭、要開分所需要的資料、了解流程,再按部就班準備資料,拿不到證絕對不敢先干活。問題是咱們是上海司法局接受申請開立的第一家分所,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今天想一個程序、明天加一個資料,不是一般的隨機,簡直是摸著石頭過河的具體操作版。”
“這就是摸著老潘過河嘛!”幾個人樂不可支。
“辦公地點選在了哪里?”
“上海目前的發(fā)展和北京相比還是差了一些,幾乎沒有像回事的寫字樓或者商業(yè)大廈。我們只能在四星級以上的賓館里找,問題是星級的賓館也不多見。他們推薦了幾個地方,我和大維去看了,也都有不適合的地方。后來還是選了太原別墅。它在上海的中心區(qū)徐匯區(qū),原先是法國律師狄百克的私人花園別墅,四幾年美國五星上將馬歇爾到上海調解國共兩黨和談就住在那里,所以又叫馬歇爾別墅,是個老牌豪宅改建的高檔涉外賓館。”
“那就好。上海分所是咱們在上海灘的門面,要舍得花錢,裝修、設備都要一流的。這個上海分所不是小潘的上海分所,而是均昊所的上海分所,咱們要舉全所之力,讓均昊所的牌子在上海灘上響當當!”
潘越當然馬上抓住了重點,笑說:“王先生這句話說得好,舉全所之力,讓均昊所的牌子在上海灘上響當當!上海灘臥虎藏龍,自成體系、封閉排外的風氣各位都知道。我雖然有信心,但也需要總所給我點實際的支持。”
邢然說:“給你個梯子你還上得真快!”
王先生笑說:“怎么個支持法?”
潘越也沒扭扭捏捏:“一個是租金,開始幾個月總所最好能承擔一部分,人家租個門面房做小生意,還有免租期的講究。另一個是人員,各位發(fā)動關系多介紹幾個靠譜的合伙人,我去談。還有就是能不能給我派一個行政總管,歐總的得意弟子之類的就更好了,你們知道我不愿意管人。”
租金的問題,涉及的情況就比較復雜。按照均昊以前開分所的慣例,分所的營業(yè)場所的所有的裝修和設備費用由總所承擔,但租金由分所自己負擔。這個制度是基于原來的分所財務獨立核算的情況。現(xiàn)在隨著所里業(yè)務的發(fā)展,合伙人會議已經確立了公司化管理的新模式。在這個模式下,分所財務不再單獨核算,而是改為由總所統(tǒng)一核算。如果財務統(tǒng)一核算,那么分所的租金自然也是由總所支付。
但潘越接受到上海開荒的前提就是:上海分所財務獨立核算。在總所制度已經明確的情況下,給上海開綠燈已經讓大家很為難,此時潘越又提出總所再承擔三個月租金,似乎有點得寸進尺。但實際上潘越絕不會無緣無故增加這個條件,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他接受這個任務,是為了解決高伙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換句話說,是為了所里的發(fā)展;二,這種臨危受命前途未卜,成功了是均昊所的成功,失敗了卻是他個人的失敗。如果在上海灘鎩羽而歸,以后的律師從業(yè)之路就很難說了,這有一個職業(yè)風險在里面;三,他放棄了三亞已經開始成熟的市場,甚至有一部分已經做了一半的業(yè)務也不得不交給別人,這一部分的損失應該有一個合理的補償;四,既然說到支持,再也沒有比真金白銀的支持更直接的了。
既然潘越能夠提出來這個問題,其他人也都知道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無論如何是無法說服他放棄了。但對于各位高伙來說,還有一個這次破例、下次會不會變成慣例的擔憂,大家討論來討論去達不成一致意見。
潘越心想,機不可失,今天必須說服他們。他說:“你們還是糾結在會不會以后形成慣例這個問題上。其實根本不可能!因為上海所之所以成為特例,是因為它是全中國的律師事務所中第一家在上海灘開的分所,而第一只有一次。”
吳大維說:“分所到底要不要獨立核算,我們在年底時必須要嚴肅認真地討論一下了,所以上海所也有可能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最后一家分所。考慮到上海的實際情況,我基本同意前兩到三個月的租金由總所負擔。”
邢然說:“老潘,我感覺不好,總覺得哪里不對。你們上海人是不是管這個叫敲竹杠?我們被你敲了一筆!”
潘越說:“什么你們我們?要么你去上海,你來敲我們!”
周笑麟說:“這句話可以一劍封喉。”
吳大維說:“那這個議題就過了。現(xiàn)在說合伙人的事情,王先生、力宇和我總共有三四個備選合伙人,上海分所開業(yè)之前我提前幾天去上海,和你一起都走訪一遍,當然決定權還是在你。”
周笑麟說:“我手上也有一個,杜克大學法學博士,現(xiàn)在紐約賓達律師事務所執(zhí)業(yè)。他16歲上北大,是個打打實實的牛人。他想明年回國,但是因為他是東北人,回來也只考慮來北京。”
潘越如獲至寶,馬上說:“這人我先預定了啊,你們誰都不能跟我搶,誰跟我搶我就去誰家吃飯去!”
王先生說:“這個話題也過。”接著他按下電話的免提,“歐總啊,這會兒方便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
不到幾分鐘,歐總就敲門進來,看了他們一圈說:“上海分所來要人吧?”
眾人都笑了。歐總看著潘越說:“誰要都可以,上海分所要就不給。”
潘越只是笑。歐總說:“你心里清楚得很吧?只要你一開口,我辦公室里的小姑娘們都得跑上海去,我立馬得成光桿司令。”
潘越笑說:“那我派人過來學習總可以吧?”
歐總笑了:“你這個提法好,我馬上做一套行政主管培訓體系出來,以后各個分所的行政管理就可以保持一致,最好是能垂直管理。”
邢然說:“行政垂直管理?除非是分所和總所并表統(tǒng)一核算。”
歐總知道核算問題是矛盾的焦點,并不窮追,而是說:“小潘,總所的人周三已經派到上海去了。你是說4月1日開業(yè)吧?現(xiàn)在不到一個月了,你還沒有找到人?小丫頭一個人在上海忙的腳踩風火輪,要撂挑子了,你得趕緊招人!”
邢然說:“4月1日愚人節(jié)開業(yè)?暈死!你開所怎么跟開玩笑似的?還是要圖個吉利,尋個黃道吉日吧。”
“算了算了,擇日不如撞日。不過4月1日開業(yè),以后每年所慶都是愚人節(jié)確實有點問題,那就3月31日開業(yè)吧。你們誰有空誰去上海看一眼就行了。”
王先生認真說:“不能像三亞所一樣那么隨便。上海分所是咱們的一面旗幟,咱們是全中國第一家敢在上海灘開分所的律所,一定要熱熱鬧鬧整出點動靜來!”
吳大維說:“上海律協(xié)不是說高端法律服務沒有競爭嗎?咱們就是沖著這塊業(yè)務去的!我建議這個開業(yè)儀式搞成西式的酒會,咱們分頭邀請客人。經貿部、全國律協(xié)、上海律協(xié)、司法部、上海市司法局、跨國公司……凡是可以支持咱們工作的,都要盡可能的邀請。”
周笑麟說:“這個主意好。在美國,有很多普通人不了解北京,但是很少有人不知道上海灘,上海灘的影響力大得超乎想象。”
王先生說:“好,就搞西式酒會!費用總所來承擔,到時候全體合伙人都要參加!”
“等一等。”歐總說,“你們嘴巴一開一合就定了開西式酒會。請問各位,西式的酒會到底該怎么布置?我算是見過世面的,也就參加過一次。會場是在室內還是室外?長桌子還是圓桌子?要幾種酒?幾種酒杯?吃什么?要不要另外準備一個中餐廳?要不要借音響喇叭放音樂……這可是開業(yè),弄砸了怎么辦?”
吳大維說:“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倒是和同學們一起學著老美辦過幾次party,雖然人數(shù)都不多,也算是個經驗,我來做指導。”
幾個正事談完了,王先生提議晚上聚餐。潘越笑嘻嘻地說還有事,拉著歐總要借所里的“一起氣死”。“一起氣死”是所里的一輛破紅旗車,車牌號是“1774”,大家都叫它“一起氣死”。它是目前所里唯一的一輛車,歐總管得比較嚴格。大家都知道潘越借車要干嗎,都搖著手紛紛說今天沒事。
王先生叫住潘越說:“正想說這個呢,差點兒忘了。”他讓潘越關上門說,“你和小林的事情,小林跟我說了。”他嚴肅地看著潘越:“亞黎是個好姑娘,你說離就離了?”
潘越知道王先生和林家的關系不同尋常,他來問,就有點半正式的性質了。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他說:“我們之前已經分居差不多三年了。其實您老也應該知道,我前年之所以下決心離開北京總所,愿意去海口分所待著、去三亞開分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我想離她遠一點。從前年離開北京的家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你們之間到底是為什么?有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
潘越實話實說:“其實剛開始還只是生活差異上的矛盾,她要過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做律師業(yè)務每天最少要工作10個小時,還要全國出差,不可能達到她的要求。以前嘛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知道,兩口子吵架的事情男人們都經歷過。可是被反鎖在屋里吵個三天三夜,不讓吃飯、不讓睡覺、不讓打電話,估計經歷過的不多——女人發(fā)起瘋來不可想象的!但是導致我們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是……”潘越垂下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把我們的孩子打了。”
王先生也愣住了,辦公室靜了一會兒。王先生默默地扔給潘越一根煙,馬上說:“只能聞不能抽啊,發(fā)現(xiàn)一次罰100塊錢。”
潘越將煙放在鼻子底下嗅著,說:“我已經三十多歲了,特別想要個孩子。我們倆明媒正娶、年富力強,怎么她就不能容下一個我的孩子?”
王先生不等他說完就打斷說:“我能理解你。”
停了一歇,王先生說:“小林的情況我就不重復了。你的情況我也是了解的。但是小林不同于別的姑娘,其他的花花草草枝枝葉葉,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剪得干干凈凈。對于她來說,你在哪里影響不大,她想去哪里都可以,重點是你值不值得她去。”
潘越笑說:“我就是吃了干打雷不下雨的虧。”這時潘越的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潘越看了看號碼,笑說:“神了。”一邊接通了電話,“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王先生正在這里說你好呢。”
電話里傳來趙亞黎的聲音:“這么巧!那你代我向王先生、歐總問個好。就一個事情,既然你在北京,哪天過來把你的東西拿走吧。我要搬家了。”
潘越立刻意識到,這就是說她要結婚了。潘越說:“那些東西你看著處理吧。要就要,不愿意要就扔了。”
趙亞黎停頓了一下,說:“你倒真是什么都能放得下!”
潘越說:“對了,在鏡湖咱們說什么時候吃個分手飯。怎么樣?你明后天有時間嗎?”
“周日吧。”
“好的,周日中午,咱們叫上北京的親朋好友一起,務必把分手飯吃得熱熱鬧鬧、高高興興!”
潘越掛了電話,說:“后天中午我和趙亞黎吃分手飯,請各位務必光臨。我去讓歐總幫著定個酒店。”
王先生說:“你別嫌我這老頭子多管閑事。我個人對你的性格是欣賞和喜歡的。”
“那王先生可一定要幫我啊!”
“唉!我把小林看那么牢,每次吃飯必須離你十萬八千里,到底是怎么被你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