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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鄉

往回看去,威爾死后的九個月里我一直是恍恍惚惚的。我說走就走地去了巴黎,待在那兒不回家。自由令我頭昏目眩,威爾在我心中攪起的對開拓新生活的向往也讓我頭腦發熱。我在一家外國人常去的酒吧找了份工作,他們不介意我蹩腳的法語。一段時間之后,我的法語竟然越說越好了。我在16街一家中東餐館樓上租了間小閣樓,徹夜難眠時,就躺在床上聽那些夜貓子酒鬼的號叫聲與清晨送報紙的聲響。

最初的幾個月,我的心像褪了一層皮,那原本遮擋一切的薄布緩緩降下,露出世界過于清晰的樣貌。我敏感地回應著周遭,有時大哭,有時大笑。我品嘗陌生的食物,穿行于陌生的街道,使用非母語與別人交談。威爾的幽靈如影隨形,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借助他的眼睛看到的,耳畔時常響起他的聲音。

你覺得那個怎么樣,克拉克?

我說過,你會喜歡這個的。

吃下去,試試嘛,來啊!

沒有了威爾,沒有了每天都會做的事情,我感到茫然無措。我用了好幾周,才慢慢接受每天不與他的身體接觸的事實。沒有了威爾,我的這雙手簡直毫無用處。從前,我每天都會幫他扣好柔軟的襯衫,為他輕輕擦洗那雙溫暖的手,撫摸他順滑的頭發。我想念威爾的聲音,想念他突然的大笑(要讓他笑很不容易),想念手指在他唇上的觸感,想念他要入睡時眼瞼下垂的樣子。

那時,母親被我的所作所為嚇壞了。她告訴我,雖然她依然愛我,卻沒法把這個露易莎和她一手養大的女兒聯系在一起。所以,在失去深愛的男人的同時,某種程度上,我也失去了家人。人生的所有關聯幾乎被齊刷刷斬斷,我無聲息地漂流于世間,孤孤單單漂向某個未知的明天。

因此,我為自己“演繹”了一種新生活。我與其他旅行者隨意交著朋友,卻總是保持一定距離,他們之中不乏“間隔年”外出旅行的青年學子,追尋文學作品中的英雄足跡、下決心再也不回中西部的美國文青,年輕的“高富帥”銀行家,以及走馬觀花一日游的觀光客……酒吧里總有些新面孔,人們來去匆匆,妄圖逃離另一種生活。我微笑,我閑聊,我工作。我告訴自己,這就是威爾的心愿,至少,這會讓他感到欣慰。

嚴冬終于遠去,迎來生機盎然的春天。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某天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對這座城市再無留戀。至少,巴黎再也不足以留住我。那些外國人的故事聽上去千篇一律,令我疲倦;巴黎人似乎不太友好,一天之中,我多次感到自己與此地格格不入。這座城市依舊引人矚目,然而,它就像一件被我匆匆買下的高級定制服裝,雖然外表光鮮華麗,卻終究不適合我。我遞交了辭呈,開始環游歐洲。

然后,便是人生中最手足無措的兩個月。我幾乎總是孤身獨行;我討厭每天晚上不知道去哪里過夜的感覺;我時刻都在擔心趕不上火車,還有換錢的事情。我無法信任偶遇的陌生人,因此很難交到朋友。而且,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可說的呢?就算有人問起,我也只能草草地介紹兩句。那些重要事件和有趣經歷,不可能與任何人分享。

身邊既然缺少可以交談的同伴,沿途的所見所聞便統統失去了意義,不論抵達許愿泉還是阿姆斯特丹運河,只不過是在重要景點的清單上打了個鉤而已。最后一周,我一直待在希臘的海灘上。這里讓我想起不久前與威爾去過的海灘。我整日坐在一堆沙子上,總有些曬成古銅色的男人找我搭訕,他們似乎都叫“德米特里”。我冷冷地拒絕了所有人,然后努力說服自己,我是在享受愉快的人生。最終,我放棄了掙扎,返回巴黎。我終于明白,除了巴黎,自己無處可去。

我在酒吧一個女同事的沙發上睡了兩個星期,在心里盤算著下一步的打算。我記起之前曾與威爾談過事業發展的話題,便寫信給幾個大學,詢問能否去上時裝課。然而,由于我拿不出可供展示的作品,所以無一例外地,他們均禮貌回絕了我。威爾離開后,我本來已經申請到一門大學課程,卻由于未辦理延期,校方轉給了別人。學校行政部門表示明年我還可以重新申請,但聽他的語氣,顯然覺得我不會。

到求職網站上搜索一番后,我沮喪地發現,哪怕自己經歷了這么多,卻依然不夠格做那些感興趣的工作。正當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時,威爾的律師麥克·勞雷爾先生打來電話,說是時候處理威爾留下的財產了。一個如此完美的逃避借口,而我恰恰需要它。

麥克·勞雷爾先生幫我談下了倫敦金融城邊上一套貴得令人咋舌的兩房公寓。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威爾曾經談起附近街角的一個酒吧,讓我感覺住在這兒離他更近了。我用剩下的一點錢做了簡單的裝修。六個星期后,我回到英國,在“三葉草”酒吧找了份工作,和一個叫菲爾的男人發生了一夜情(當然我不會再見他了)。然后,我便一直等,等著看還會不會有活著的感覺。

九個月過去了,我還在等。

回家后的第一個星期,我沒怎么出門。我全身酸痛,動一動就累。相比之下,躺在床上,累了就瞇一會兒,要容易得多。吃著止痛藥,我告訴自己,身體康復是最重要的。令我意外的是,在這個家里,我的心漸漸放松了下來。離開十八個月,我第一次連續睡了四個小時,在這間伸手就能觸到墻壁的小臥室里。

母親喂我吃飯,外祖父一直陪著我(特麗娜帶著托馬斯回學校去了),白天我經常看電視,貸款公司和電梯公司的廣告多得驚人,似乎永不休止。我在國外才待了一年,電視上竟冒出這么多陌生的二線明星。

窩在家里,就像窩在一個小小的繭中。當然,人生的大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家里的平靜相當微妙,對于可能打破這種平靜的話題,我們全都閉口不提。白天,我大量閱讀花邊新聞,晚飯時說起“那個誰誰誰鬧得挺大的,哈?”父母親往往過于熱情地接過話頭,評論這個明星有多不檢點,說她發型還不錯,或是混得挺好之類的。

我們討論《鑒寶》節目(我一直在想,你媽媽那個維多利亞風的花盆能值多少錢……又舊又難看),還討論《鄉村夢想家》(那個浴室啊,給狗洗澡都不配)。每天,除了吃飯、穿衣服、刷牙之外,我什么都不想,除了偶爾完成母親布置的小任務(親愛的,我出去的時候,你可以把要洗的衣服挑出來,白色和有色的分開洗)。

然而,外面的世界如鬼祟的潮水,終將強硬而鎮定地侵入屋中的天地。

我聽到母親出去晾衣服時,鄰居們在問東問西:“你們露回家了,是吧?”母親總是千篇一律地簡單回答:“是啊,回家了。”我發現自己在下意識地避開家中所有看得見城堡的房間。但我心里明白,城堡就在那里,有人在里面生活,而他們與威爾有關。我有點好奇他們過得怎么樣。在巴黎的時候,有人轉交我一封特雷納太太的來信。在信上,她鄭重感謝我為她兒子所做的一切。“我明白,你已經盡了全力。”但是,也只有這么一封信而已。威爾的整個家庭忽然之間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仿佛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幽靈般的殘跡。

如今,我回家了,每到傍晚時分,我家這條街道總有幾小時籠罩在城堡的陰影之下,像是對我無聲的譴責。

在家待了整整兩個星期后,我意識到父母不再參加之前常去的俱樂部活動了。“今天不是周二嗎?”第三周,我們圍坐在飯桌前,我問道,“你們應該出門吧?”

他們兩人互望了一眼。“啊,不,我們在家就挺好。”父親邊說邊嚼著一塊豬排。

“我自己在家沒事的。說實話,”我對他們說,“我現在已經好多了。看電視挺有意思的。”我有著不易被察覺的心思,希望獨自待在家中。不過,回家以后,我幾乎從未獨自待著超過半小時。“真的,出門去開開心吧。別管我。”

“我們……我們不怎么去俱樂部了。”母親邊說邊切開一塊土豆。

“那些人……太喜歡嚼舌頭了,議論以前的事。”父親聳聳肩,“說到底,還是眼不見心不煩比較好。”然后,飯桌上一片沉默,持續了整整六分鐘。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為直觀的東西提醒著我原本已被拋諸腦后的人生,這些“東西”穿著用特殊吸汗材料做的緊身運動褲。

帕特里克晨跑時已經從我家門前經過好幾次了,直到第四天早上我才反應過來,這肯定不是巧合。其實第一天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但當時我只是無力地靠著窗戶,透過窗簾往外看。他在門外拉筋,跟一個梳著馬尾辮的金發女孩聊天。女孩穿一套藍色萊卡運動服,衣服緊得我都能看出她早飯吃了什么。兩人的行頭如此專業,看上去,如果再來上一輛有舵雪橇,兩人沒準就能參加奧運會滑雪比賽了。

我慌忙從窗戶那里退后,免得帕特里克一抬頭看見我。一分鐘后,他倆已經離開了。兩人徑直沿著這條路慢跑下去,背后的蝴蝶骨不斷聳動著,雙腿交替彈跳,像一對藍綠色的拉車的馬兒,皮毛光滑。

第二天,我正在穿衣服,又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帕特里克正大聲談論著保持耐力的“肝糖超補法”;女孩則朝我們家投來懷疑的一瞥,仿佛在想,為什么兩次都在同一個地方停下。

第三天,他們到的時候,我正與外祖父待在前廳。“我們應該練習一下沖刺,”帕特里克聲音很大,“這么著吧,你跑到第三根路燈那兒,再跑回來,我給你計時。兩分鐘的路程。開始!”

外祖父頗有深意地轉了轉眼珠子。

“自從我回來,他一直這么干?”

外祖父的眼珠子快轉到后腦勺了。

透過紗簾,我看著站在門外的帕特里克。他盯著秒表,比較好看的那邊臉對著我的窗戶。他穿一件黑色的羊毛拉鏈上衣和配套的萊卡運動短褲,站在一兩米開外的地方。我盯著他,不敢相信這曾是自己堅定不移愛過很久的人。

“繼續跑!”他大喊一聲,從秒表上抬起頭來。女孩像只聽話的獵犬,摸了一下他身邊的燈桿,又沖了出去。“42.38秒,”等她氣喘吁吁地回來,他滿意地報出成績,“只要多加練習,可以再提高0.5秒。”

“是因為你。”母親端著兩個馬克杯走了過來。

“嗯,我知道。”

“她媽媽在超市碰到我,問你是不是回來了。別這么看著我,在那個女人面前我沒法撒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朝窗邊點點頭,“這個女孩去隆了胸,整個斯托特福德都在談論呢。你看那上面都能擺兩杯茶了。”她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你知道他們訂婚了嗎?”

我在等待心痛來襲,但只有一絲輕微的感覺,就像一陣風吹過。“他倆……穿得挺好看的。”

母親繼續站了一會兒,看著帕特里克。“他不是壞人,露,只不過是……你變了。”她遞給我一個馬克杯,轉身走了。

一天早上他又在門口的路邊停下,開始做俯臥撐。終于,我打開大門走了出去,靠在門廊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著他,直到他也抬起頭。“要是我就不會在那兒停這么久。隔壁的狗很喜歡這一片兒呢。”

“露!”他大喊,仿佛見到了最不可能出現在我家門口的人。我們在一起的七年間,他每周都要來好幾次。“嗯……你回來了……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出去征服全世界了呢!”

在他身邊一起做俯臥撐的未婚妻也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做起來。是我的想象嗎?但她的臀部似乎夾得更緊了。上下,上下,她使勁兒地做著。上下,上下。我發現自己有點擔心她那對新做的胸了。

帕特里克跳了起來。“這是卡洛琳,我的未婚妻。”他緊盯我的臉,好像期待看到某種反應,“我們一起訓練,準備參加下一個鐵人三項。我們已經一起完成兩個了。”

“真是……浪漫啊。”我說。

“嗯,我和卡洛琳都覺得一起做點事情挺好的。”他說。

“哦,明白了,”我回答,“還有情侶萊卡運動裝。”

“嗯,是啊,這是我們隊的顏色。”

然后,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朝空氣中微微揮了一拳:“加油啊,你們隊!”

卡洛琳跳起來,開始拉伸她的大腿肌肉,如一只鸛鳥般,雙腿在身后并攏。她朝我點點頭,基本的禮貌還是要保持的。

“你瘦了。”他說。

“嗯,是的。光打生理鹽水你也會瘦。”

“我聽說你……出事了。”他略帶同情地偏偏頭。

“壞事傳千里啊。”

“不管怎樣,很高興你沒事。”他哼了一聲,低頭看著地面,“過去一年你一定很難過。你的事情……”

對,就是現在這樣。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卡洛琳強忍著不去看我,一心一意拉著筋。接著,我說道:“不管怎樣……恭喜你要結婚了。”

他驕傲地看看自己的準太太,萬分沉醉地欣賞著她那健美的雙腿。“嗯,就像他們說的,對的人就是對的人。”他使勁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就是這個笑讓我忍不下去了。

“嗯,我相信肯定如此。我猜你為婚禮存了不少錢吧?辦婚禮可不便宜,對吧?”

兩人都看著我。

“把我的故事賣給報紙算怎么回事?他們給了你多少錢,帕特?幾千英鎊?特麗娜一直沒查出到底是多少錢。不過,威爾的死,夠你們買好幾套萊卡運動裝了,是不是?”

卡洛琳的目光一下子轉向帕特里克。我知道了,他還沒來得及跟她分享這個故事呢。

他盯著我,臉一下子漲紅了:“那事跟我沒關系。”

“當然沒關系了。不管怎么說,很高興見到你,帕特里克。祝婚禮順利,卡洛琳!你一定是這片兒……最結實的新娘。”我轉過身,慢慢走進屋里,然后關上門,倚在門上休息,心還在怦怦直跳,直到確定他們終于跑開。

“渾蛋。”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客廳,聽到外祖父這么說著。接著,他不屑一顧地朝窗口看了一眼。“渾蛋。”他咯咯笑了起來。

我盯著外祖父。然后,完全毫無預兆地,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不記得上次這么笑是在什么時候。

“所以你接下來打算做點什么,等你好點以后?”

我躺在床上。特麗娜從大學打來電話,她正等托馬斯從足球班出來。我盯著天花板,托馬斯在上面貼滿了閃著熒光的銀河系。想要撕掉的話,估計半個天花板都要完蛋。

“我還沒想好。”

“你需要找點事做,不可能永遠無所事事地閑坐在家里。”

“我不會的。再說,坐多了屁股會痛,理療師說躺下比較好。”

“父母想知道你打算做些什么。在斯托特福德是找不到工作的。”

“這我知道。”

“但你一直漂泊不定,好像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來。”

“特麗娜,我剛從樓頂上掉下來,還處于恢復期。”

“在此之前你到處游蕩、旅行,然后跑去一家酒吧工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總要想清楚的。如果你不打算回去上學,就必須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也就這么一說。無論如何,如果你要待在斯托特福德,就得把倫敦那套公寓租出去。父母不可能永遠養著你。”

“過去八年都是爸媽在當你的銀行,你還好意思說我。”

“我上的是全日制學校,這不一樣。你住院的時候我整理了一下你的銀行對賬單。付清醫藥費后我算了算,你大概還剩五百英鎊,包括法定的病假工資。對了,那些越洋電話是怎么回事?你花了好多錢在上面。”

“跟你沒關系。”

“我給你列出了那附近負責租房業務的中介名單。然后,咱們一起商量申請學校課程的事。你想讀的課程有人退課了。”

“娜娜,你弄得我很累。”

“整天無所事事沒有意義。如果你有事做了,感覺會好得多。”

雖然很煩人,但妹妹的嘮叨讓我覺得安心。除了她,沒人敢這樣。父母似乎一直覺得我的內心出了什么大亂子,必須溫柔相待。母親幫我洗好衣服,晾干以后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一天三頓為我做飯。我們的目光偶爾相遇,母親只是微微一笑,是那種硬擠出的奇怪笑容,包含了我們不愿意與對方交談的所有信息。父親帶我去做理療,坐在我身旁的沙發上看電視,絲毫不敢跟我開什么玩笑。只有特麗娜,還像從前那樣對我。

“你知道我要說什么,對吧?”

我翻了個身,疼得咧了一下嘴。

“我知道,也不知道。”

“嗯,你知道威爾會說什么。你們有過約定的,不能言而無信。”

“好了別說了,娜娜。這次對話結束了。”

“好。托馬斯換好衣服出來了。周五見!”她語氣那么輕巧,就好像我們剛才在談論音樂,或是她的度假目的地,又或是香皂牌子。

掛斷電話,我呆呆地盯著天花板。

你們有過約定的。

是啊。看看我現在落得什么下場。

雖然特麗娜對我抱怨不堪,但回家這幾個星期我還是有些進步的。我丟掉了拐杖,否則總感覺自己像個八九十歲的老太太。而且自從回到家,不管去哪里,我幾乎都會把拐杖忘在那兒。醫生建議外祖父做些日常鍛煉,但有一天母親跟著他去公園,發現他只是去街角的商店稱了點豬肉脯,在慢慢走回家的路上吃掉了。因此早上,我常常在母親的要求下,帶外祖父去公園散步。

我們走得很慢,兩個人都有點跛腳,而且都沒有真正的目的地。

母親一直勸我們去城堡前走走,“換換地方”,但我沒理她。每天早上出門時,外祖父都會堅定地朝公園的方向點點頭,不是因為路程會短些,也不是因為離賽馬投注站更近,我想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愿去城堡那里。我還沒做好準備。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會不會準備好。

我們繞著鴨池慢慢轉了兩圈,然后坐在一張長椅上。春日的陽光水潤明媚。我們看蹣跚學步的孩子與父母一起喂池塘里的肥鴨子;看十幾歲的小青年,抽著煙,互相大叫打鬧著;看戀愛初期心情復雜、若有所思的情侶。接著,我們慢慢走到賭馬的地方。外祖父總是賭一匹叫作“搖擺狗”的馬贏,然后輸掉三英鎊。他惱羞成怒地揉皺賭馬單,扔進紙簍里。我說我要去超市給他買個果醬甜甜圈吃。

“哦,多脂。”我倆站在面包貨架前,他說。

我朝他皺皺眉。

“哦,多脂。”他邊說邊指著甜甜圈,大笑起來。

“哦,明白了。咱們就這么跟媽媽說,是低脂甜甜圈。”

母親說過,外祖父在吃一種新藥,比較喜歡笑。我覺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我們去排隊付款的時候,外祖父還在為自己的笑話笑個不停。我一直低著頭,在口袋里翻找零錢。我在想,周末可不可以去花園幫父親的忙,所以過了一會兒才聽清楚背后的竊竊私語。

“是因為內疚。他們說她跳樓了。”

“嗯,換你你也會的,對吧?我反正沒法心安理得地過活。”

“她還好意思在這兒露臉,我真沒想到。”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

“你知道嗎,可憐的喬西·克拉克還沒走出來呢。每周她都會去告解。可她有什么好內疚的,又不是她的錯。”

外祖父指著那些甜甜圈,朝收銀員說:“哦,多脂。”

她禮貌地笑笑:“八十六便士,謝謝。”

“特雷納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是啊,那件事把他們給毀了呀。”

“八十六便士,謝謝。”

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意識到收銀員在看著我,等我付錢。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幣,手指顫抖地翻找著。

“喬西[2]不該讓她外公一個人帶她出來啊,是不是?”

“你不會覺得她會……”

“這哪兒說得清。畢竟她干過這事兒啊……”我的臉很燙。慌亂中硬幣嘩啦啦全部撒落到柜臺上。外祖父還在朝那個一臉困惑的收銀員重復著:“哦,多脂。哦,多脂。”等她聽懂這個笑話。

我扯扯他的袖子:“走吧,外公,我們該走了。”

“哦,多脂。”他倔強地又說了一遍。

“嗯嗯。”收銀員露出善意的微笑。

“求你了,外公。”我渾身發燙,神志不清,幾乎要暈過去了。

她們可能還在聊著,但我耳朵里嗡嗡直響,無法聽到任何聲音。

“再見。”他說。

“再見。”收銀員禮貌地回應。

“好姑娘。”外祖父說,我們走出門,走入陽光中。

接著他看著我:“你怎么哭了?”

所以,這就是陷入一場足以改變人生的災難性事件的下場。你本以為,這是一件只要去面對就能夠解決的重大事件:閃現的回憶,無眠的夜晚,往事一幕幕浮現像要將你碾碎;你一遍遍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說錯了什么,是否可以做些什么改變這一切……

母親說過,和威爾在一起,最終會影響我的整個余生。我以為她指的僅僅是我的心理狀態。我以為她是指我需要去努力克服愧疚、悲痛、失眠、總是突如其來的憤怒,以及內心不斷與離去之人對話的種種不良情緒。但現在,我明白了,后果遠遠不止于此。在數字時代,那意味著我被永久定格了。就算我自己忘光了整件事情,旁人也絕不會允許我與威爾的死撇清干系。只要有照片和屏幕,我的名字就必定和他連在一起。人們將對我指手畫腳,僅僅基于對報紙的匆匆一瞥,更多時候甚至對此一無所知。而我毫無辦法。

我剪了個波波頭,更換穿衣風格,將曾經標新立異的每樣東西都打包起來,塞進衣柜最深處。我學著特麗娜的樣子,總是穿牛仔褲配普通的T恤。現在,讀到報紙上那些卷款出逃的銀行柜員、殺了孩子的女人、消失的兄弟姊妹,我不再像從前一樣怕得發抖。我開始換一種眼光,思索在這些白紙黑字之后,是否藏著什么難言之隱。

我對這些故事里的人們有種奇怪的親近感。我也是個有污點的人了,附近人盡皆知。更糟的是,我自己也開始有這種感覺了。

我把已經剪得很短的深色頭發全部塞進一頂小帽子里,戴上墨鏡,走進圖書館,盡量避免跛腳走路,咬緊牙關硬撐著。

我經過“兒童天地”那群唱著歌的小孩子,經過一群對族譜特別著迷的人,他們努力想證明自己有那么一點王室血統,然后在本地報紙的架子間找了個角落坐下,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報紙:2009年8月。我深吸一口氣,從報紙中間打開,快速瀏覽面前的新聞標題。

本地男人在瑞士診所自殺

特雷納一家稱“悲痛時期”需要隱私

斯托特福德城堡管理人史蒂文·特雷納三十五歲的兒子在“尊嚴診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該診所因為提供協助自殺服務而備受爭議。自從2007年交通事故以來,特雷納先生左半身一直癱瘓。陪同他去診所的,是他的家人和看護者露易莎·克拉克。后者二十七歲,也是斯托特福德人。

警方正在調查與該死亡事件有關的事項。有消息稱他們并未排除起訴的可能性。

露易莎·克拉克的雙親,巴納德和約瑟芬·克拉克,表示不予置評。

兒子自殺以后,卡米拉·特雷納決定辭去地方執法官一職。當地有消息稱,由于家庭事件,她繼續擔任該職位顯然“不太合適”。

下一幕映入我眼簾的,就是威爾的臉龐,那刊登在報紙上的照片,有種粗糙的顆粒感。他略帶嘲諷地微笑著,目光直視前方。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再次無法自拔地被他纏繞了。

與特雷納先生的生命一起結束的,還有倫敦城成功的事業。那里的人們都說他是無情的資本家,但做生意的眼光很準。昨天,他的同事們排隊來表示哀悼,他們對這個人的評價是……

我合上報紙。直到確定自己能夠重新控制面部表情,我才抬起頭。圖書館里一團忙碌卻令人心安,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孩子們唱著歌,調不成調,亂成一鍋粥。母親們圍著他們,開心地拍著手。身后的圖書管理員與同事低聲討論泰式咖喱怎么做最好吃。旁邊的男人伸出手指按住一份老舊的選民手冊,低聲嘟囔著:“費舍爾,菲茲伯恩,菲茲威廉姆……”

而我什么也沒做。十八個月過去了,我什么也沒做,只不過在兩個不同的國家站了站酒吧柜臺,剩下的時間就是一味地顧影自憐。我回到從小長大的家里已經四個星期了,感覺整個斯托特福德都在伸手把我拉進去,向我保證在這里我會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里很平靜,沒有什么偉大的冒險;在人們習慣我之前,我總會經歷一些不愉快。但這些都不算什么,你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享受他們給你的愛和安全感,對吧?

我低頭看著面前這堆報紙。最新一期的頭版頭條寫著:

郵局前殘疾人停車處排起長隊

我又想起父親坐在我的病床邊,從報紙上搜尋對于我出事的報道,以為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辜負了你,威爾。我用盡一切可能辜負了你。

我一路慢吞吞走回家。剛走到我家所在的街道,大吵大鬧的聲音便遠遠傳來。走進家門,耳朵已經被托馬斯的大哭灌滿了。客廳一角,特麗娜晃動著手指正在責罵他。母親提著洗碗桶,手拿百潔布,身子朝外祖父傾斜著。外祖父輕輕拍著她,讓她走開。

“怎么了?”母親閃到一旁,我終于看清了外祖父的臉。他正朝我擠眉弄眼,一雙眉毛被涂得漆黑,嘴邊還有一撇歪歪扭扭的黑色小胡子。

“這種墨跡很難洗掉。”母親說,“從現在開始,不準托馬斯跑到外公睡覺的房間去了。”

“你不要看到什么就往上邊畫,好不好?”特麗娜大吼大叫,“只能畫在紙上,明白嗎?不能往墻上畫,不能往臉上畫,不能往雷諾茲太太的寵物狗身上畫,也不能往我褲子上畫。”

“我在幫你畫‘一周七天’!”

“我不需要‘一周七天’的褲子!”特麗娜喊起來,“就算我需要,‘星期三’也得拼對了啊!”

“別罵他了,娜娜。”母親說,又斜過身子看有沒有稍微擦掉一點,“還不算太糟。”

在這棟小小的房子里,父親下樓的腳步聲聽起來有種特別的分量,像一聲聲悶雷。他快步走到前廳,沮喪地垂著雙肩,頭發亂蓬蓬偏向一邊。“今天我休息,在家里也不能好好打個盹嗎?這個家都快變成精神病院了。”

我們都停下來盯著他。

“怎么了,我又說錯什么了?”

“巴納德……”

“哎呀,別想那么多了。我們露才不會覺得我是說她呢……”

“啊,我的老天爺啊。”母親用手捂著臉。

特麗娜開始伸出手把托馬斯推出客廳。“哦,天哪,”她發出“噓噓”的聲音,“托馬斯,你最好馬上出去。要是讓你外公逮著,肯定就……”

“怎么了,”父親皺皺眉頭,“發生什么事了?”

外祖父大笑一聲,用顫抖的手指指著父親。

一樣的“傳世巨作”!托馬斯用藍色馬克筆畫了父親一臉。父親的雙眼看上去如同被深藍色海水浸染過的醋栗果子。

“怎么了?!”托馬斯一邊被拖往門外,一邊哭著抗議,“我們一起看《阿凡達》來著!外公說他可以做阿凡達!”

父親瞪大了雙眼,然后大步走向壁爐架上的鏡子。

一陣可怕的沉默。“哦,我的上帝。”

“巴納德,不可妄稱上主之名。”

“他把我畫成個藍人了,喬西!我覺得我可以多喊幾次‘上主之名’。這是洗不掉的那種嗎?托馬斯!是不是洗!不!掉!?”

“我們能擦掉的,爸爸。”特麗娜趕快關上了通往花園的門。隔著門還能聽到托馬斯不停大哭的聲音。

“我明天得去監督城堡立新柵欄,還約了承包商。這個樣子,我怎么見人啊?”父親朝手上吐了兩口唾沫,對著臉一頓狂搓。遺憾的是,沒什么效果,不過他的手上又沾了一些。“擦不掉,喬西。擦不掉!”

母親的注意力從外祖父轉移到父親身上,用百潔布在他臉上擦洗著。“別動,巴納德,我盡全力。”

特麗娜伸手去拿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包。“我上網查查,肯定有辦法的。牙膏啊,洗甲水啊,漂白劑啊,什么的……”

“不能往我臉上涂漂白劑!”父親大吼道。新添了“海盜胡”的外祖父坐在角落里,咯咯笑著。

我一言不發,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

母親右手把著父親的臉,左手使勁擦著。她轉過身,好像剛剛才看到我。“露,剛才沒空問,你沒事吧,親愛的?散步開心嗎?”家里的每個人突然同時停了下來,朝我微笑著,仿佛在說:“這里一切都很好,露,你不用擔心。”我真討厭他們的微笑啊。

“沒事。”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答案。母親轉頭看著父親。

“那真是太好了。是不是很好啊,巴納德?”

“是啊,真是個好消息。”

“親愛的,如果你把要洗的白衣服挑出來,待會兒我可以把它們和爸爸的白衣服一起洗干凈。”

“事實上,”我說,“不用了。我一直在想,我該回去了。”

沒有人說話。母親不停朝父親使著眼色。外祖父又咯咯笑了一聲,趕緊用手捂住嘴巴。

“不錯,”父親說,盡可能維持著一個臉被涂成藍色的中年男人的尊嚴,“但是露易莎,如果你要回那棟公寓,我有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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