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院
- 你轉身之后
- (英)喬喬·莫伊斯
- 7519字
- 2021-04-25 17:52:28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感覺有個支架套在了我脖子上。
眼前忽然出現一只手在來回晃動,快速而溫柔。
我還活著。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
“對了。睜開眼睛??粗?,現在??粗?。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想開口說話,卻只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估計我咬到了舌頭。嘴里有血,溫熱,帶點鐵的味道。我動彈不得。
“我們要用專門的脊椎板把你抬起來,好嗎?可能有點不舒服。但我會給你打點嗎啡,來減輕痛苦?!边@個男人的聲音平靜如水,幾乎沒有起伏,仿佛躺在水泥地上盯著夜空的這攤爛泥是世界上最正常不過的東西。我想大笑,告訴他我在這兒是件多么荒唐的事。但現在好像一切都難以如我所愿。
男人的臉消失了,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眼前。她穿著熒光夾克,深色的鬈發往后梳成一條馬尾。她舉著一把小手電,冷不丁地照了照我的眼睛。她凝視著我,神情和那個男人一樣平靜淡漠,好像我只是一個標本。
“需要把她裝袋嗎?”
我想說話,但雙腿的劇痛阻止了我。
“天哪?!蔽艺f。但不知道有沒有大聲說出口。
“全身多處骨折。瞳孔正常,有反應。血壓90/60。她運氣挺好,撞上了雨篷,又摔到長椅上,這概率多小啊,哈?不過那個瘀青的情況不太好?!币还衫淇諝廛f到我的上腹部,溫暖的手指正輕輕觸摸這里。“內出血?”
“需要叫二隊來嗎?”
“您能退后一點嗎,先生?退后。”
傳來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出來抽根煙,她居然就掉到我陽臺上了,差點砸著我?!?
“嗯,沒有砸到不就行了。今天您很幸運?!?
“我這輩子還從沒遇到過這種事。一個大活人從天上就掉下來了,誰能想到啊。你看我的椅子,從精品店花了八百英鎊買的啊……我能索賠嗎?”
片刻的沉默。
“您想干什么都行。既然都說了就告訴您吧,清洗陽臺血跡的錢您都可以找她要,怎么樣?”
那個男人看了看自己的同事。這時,時間仿佛加快了流逝的腳步,我被裹挾其中,動彈不得。我從樓頂掉下來了?我的面頰冰冷,一種遙遠的恍惚感漸漸將我籠罩,我好像開始發抖了。
“她要休克了,山姆?!?
一輛車的后門打開了,我身子下方的板子動了動,然后是一陣接一陣的痛,痛,痛——眼前一片黑暗。
警笛聲響起,藍光不停旋轉。倫敦是個警笛聲不斷的城市。我們在前行。窗外的霓虹燈光有節奏地照進救護車內部,一下一下地帶來光亮。車廂里滿得有點出乎意料。穿著綠色制服的男人正拿手機打字,偶爾轉過身子調整掛在我頭頂上方的點滴。沒有剛才那么痛了。是因為打了嗎啡嗎?但疼痛減輕,意識蘇醒,恐懼也隨之而來。我感覺體內好像有個巨大的氣囊在慢慢膨脹,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擠出去。哦,不。哦,不。
“卜毫呀蘇[1](不好意思)?”
那個男人撐著手臂坐在車廂后方,我說了兩聲他才聽到。他轉身靠過來看著我。他身上有股檸檬的味道,胡子有點沒刮干凈。“你還好吧?”
“偶……”
男人俯下身子?!皩Σ黄穑烟懥?,聽不太清楚。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彼焓稚w住我的手。他的大手干燥、溫暖,撫慰人心。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陣恐慌,怕他離開?!霸賵猿忠粫?。我們大概什么時候到,唐娜?”
我說不出話來。整張嘴像被舌頭填滿了,大腦一片混亂。他們把我抬起來的時候,我的胳膊動了嗎?我的右手抬了一下,是不是?
“偶踏花(我癱瘓)了嗎?”努力了半天,說出來的話卻像蚊子哼哼。
“什么?”他把耳朵貼到我嘴邊。
“踏花?偶踏花了嗎?”
“癱瘓?”男人猶豫了一下,與我四目相對,接著轉過身,看著我的腿,“你的腳趾能動嗎?”
我試圖回想怎么動腳趾,比平時更努力更費勁。男人伸手輕輕摸著我的腳趾,好像要提醒我它的位置?!霸賮硪槐?。對了對了。”
劇烈的疼痛猛然躥上兩條腿。我倒抽一口氣,很可能還抽泣了一聲。“你沒事。覺得痛是好事。雖然說不準,但我覺得脊柱沒事。你骨盆受了傷,可能還有其他幾處。”
他看著我。這是一雙滿懷善意的眼睛。他好像知道此刻的我有多么需要這些令人信服、讓人心安的說法。我感覺他握緊了我的手。前所未有地,我竟如此需要來自另一個人的觸摸。
“真的。我很確定你沒有癱瘓?!?
“哦,嚇條嚇地(謝天謝地),”我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淚水模糊了雙眼,“請八牙所卡偶打手(請不要松開我的手)。”
他的臉湊得更近了:“我不會松開你的手。”
我還想說些什么,但他的臉漸漸模糊了。我又昏了過去。
后來他們告訴我,我從五樓摔了下來,連掉兩層樓后,砸穿了一個大尺寸的雨篷,幸好雨篷的帆布帶來緩沖,我最后落在陽臺一張鋪了防水墊的柳條編織躺椅上。躺椅的主人是我素未謀面的鄰居,安東尼·加爾第納爾先生,版權律師。我的骨盆摔成了兩半,兩根肋骨和鎖骨攔腰斷掉,左手斷了兩根手指,還有一根跖骨刺穿了腳上的皮膚,把一個急救實習生嚇暈了。我那些X光片簡直讓醫生們看得如癡如醉。
我一直聽到急救人員說著:“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后果簡直不堪設想。”他們說完,頓一頓,給我一個微笑,仿佛我也該報以燦爛的笑容,或來上一段快樂的踢踏舞。很顯然,我極為走運。可我不覺得自己有多走運。我沒有任何感覺,昏睡又醒來。
有時,睜開眼看到明晃晃的燈光,一幕幕戲劇仿佛在眼前上演;有時病房又悄無聲息。一名護士的臉一閃而過,耳邊傳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聲。
——D4那個老太太的爛攤子你看到沒?輪班結束了遇到這個,也太不湊巧了。
——你是不是在伊麗莎白公主骨科中心那邊干過?跟他們說,我們的急診比他們好。哈哈哈哈哈。
——露易莎,好好休息,有我們呢。你休息就好。
嗎啡令我十分困倦。他們增大了我的劑量,冰冷的液體一滴滴輸入我的體內。我又昏昏睡去。
我睜開眼睛,發現母親站在床尾。
“她醒了,巴納德。她醒了。要不要叫護士?”
她染了發。我沒頭沒腦地想著,接著反應過來,哦,這是媽媽。
“哦,謝天謝地啊,謝天謝地?!蹦赣H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我感覺她這樣做很像一個人,卻想不起是誰。她向前俯著身子,輕輕撫摸我的臉頰。不知為什么,我立刻淚眼模糊?!芭?,我的小姑娘?!蹦赣H俯身看著我,像要幫我擋住一切傷害。我聞到了她熟悉的香水味,我自己也用這一款?!芭?,露,”她用紙巾幫我擦去眼淚,“他們打電話來的時候,我這輩子都沒這么怕過。你痛嗎?需要什么?睡得舒不舒服?有什么需要我拿的嗎?”
母親急切的問詢,讓我來不及回答。
“一聽到消息我們就趕來了。特麗娜在照顧外公,他也問候你。嗯,他是發了聲的,你知道,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哦,親愛的,你怎么變成這副樣子的?你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好像并不需要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只是躺在那兒就好。
母親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我的:“你是我女兒啊。要是你……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受得了。我們還沒……你知道的?!?
“偶……”我的舌頭完全捋不直。好不容易說出口,聽起來卻像喝醉了似的,“偶重沒嚇過(我從沒想過)……”
“我知道。但你讓我那么難受,露。我不能……”
“現在別說這些了,親愛的,好嗎?”父親把手搭在她肩上。
母親看了看父親,接著又握住我的手。
“接到電話的時候,哦,我還以為——我不知道……”她又開始了哭泣,手帕緊緊壓在嘴唇上,“謝天謝地,她沒事,巴納德。”
“她當然沒事了。咱們這個女兒是橡膠做的,哈?”
父親出現在我眼前。我們上一次通話還是兩個月前。但自從我離開家鄉,我們已經十八個月沒見面了。他高大、親切,但是非常非常疲憊。
“對八起(對不起)?!蔽逸p聲說。現在除了“對不起”也沒什么可說了。
“別傻了。你沒事我們就很高興了。嗯,你看上去就像跟泰森打了幾場似的。住院以來你還沒照過鏡子吧?”
我搖搖頭。
“好吧……我也不讓你照。還記不記得泰利·尼克斯那次在小超市里翻過了車把兒?嗯,把他的小胡子撤掉,就差不多是你現在的樣子了。”他湊近了,看著我的臉,“說到小胡子……”
“巴納德?!?
“明天給你帶幾把鑷子過來。不管怎么說,下次你想學飛時,咱們就去機場,好嗎?扇著胳膊跳下來,你還沒那個能耐。”
我努力擠出笑容。
父母一同俯下身子看著我,臉上帶著緊張焦慮的表情。這就是我的爸爸媽媽。
“她瘦了,巴納德。你覺得她瘦了嗎?”
父親湊近了看我。我發現他雙眼微濕,笑容不如平時那般自然?!鞍 敲疵?,親愛的。相信我。你看上去簡直美極了。”他捏捏我的手,然后放到嘴邊親了一下。我活了這么多年,父親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接著我意識到,他們之前一定以為我要死了。我的胸口突然涌出一聲毫無預兆的啜泣,閉上眼,灼熱的淚珠還是滾落了下來。父親粗糙的大手握著我的。
“我們來了,親愛的。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接下來的兩周,父母每天都會乘坐早班火車,奔波八十公里來看我。后來變成幾天一次。父親專門請了假,因為母親不愿一個人過來。畢竟,倫敦太大了,魚龍混雜。她說過好幾次,感覺有誰在背后盯著她,仿佛某個身穿兜帽衫的持刀歹徒即將偷偷溜進病房。特麗娜沒法過來,她得照顧外祖父。不過,聽母親的口氣,妹妹大概不太滿意這樣的安排。
母親在家做了吃的帶過來。因為有一天我們仔細研究了醫院的午飯,卻怎么都認不出那到底是些什么?!鞍图{德,它們還用塑料盤子裝著,搞得跟監獄里似的。”母親面帶憂傷地拿叉子戳了戳盤里的食物,又湊近聞了聞。
從那以后,母親便給我帶飯了。她為我帶來大份的三明治,白面包里夾著厚厚的火腿切片或芝士片,還用保溫壺帶來自家熬制的湯。“至少你能看出吃了什么?!蹦赣H像喂養嬰兒一樣耐心地喂我。我的舌頭漸漸消腫了。從樓頂掉下來的時候,我幾乎把舌頭咬爛了。“這很常見。”他們告訴我。
我動了兩次手術,才重新把屁股拼好。左腳和左胳膊全打上了石膏,沒法彎曲。一個叫凱斯的護工問我,可不可以在石膏上簽名,據說那上面如果一片空白會招來厄運,結果他在上面寫了句臟話。于是菲律賓護士艾芙琳趁醫生來會診之前,再次涂上石膏遮住了他簽的東西。
在推我去照X光與取藥的路上,凱斯給我講起醫院的八卦趣聞。他不停地講著那些慢慢死去或死狀慘不忍睹的病人,似乎一輩子也講不完。我不想聽,但他說得眉飛色舞。有時我想,在別人面前他又會怎么談論我呢?我這個姑娘,從高高的五樓摔下來,卻奇跡般地存活了。以醫院的標準來看,我比C區那些腸子和其他內臟混在一起的人顯然要幸運太多了。還有那個“被園藝剪剪掉大拇指的傻瓜”,我也要比她高級很多。
不可思議的是,我很快就習慣了醫院里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早上醒來,接受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的護理與幫助;接著是醫生會診,我試著努力說出正確的話;最后便是等待父母的到來。他們一直在病房里忙些瑣碎的小事,醫生一來就擺出病人家屬那副典型的恭順面孔。父親因為我坐不起來不停道歉,直到被母親狠狠踢了一下腳踝。
查房結束后,母親通常會去樓下廣場的商店里轉上一圈,回來的時候總是壓低了聲音感慨快餐店實在開得太多了?!鞍图{德,心血管病房那個只有一條腿的男人,就坐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芝士漢堡和薯條。不親眼看你簡直不敢相信?!?
父親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翻看當天的報紙。第一周,他一直在報紙上搜索對發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事件的報道。我試著向他解釋,在這座城市里,就算發生雙重謀殺案也只會寥寥幾筆帶過。不過,在我的家鄉斯托特福德,考慮到上周當地報紙的頭版頭條是《超市推車在停車場停錯車位》,上上周的頭條是《鴨池狀況讓學生們傷心》,所以,一時半會兒怕是說服不了他的。
最后一次骨盆手術后的那個周五,母親帶來了一件大碼睡衣,以及一個超大的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很多份雞蛋三明治。我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她一打開紙袋,那地獄般的味道就遍布整個病房。父親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白o士會說我的,喬西?!彼煌5亻_關房門,讓味道散去。
“雞蛋會讓她強壯起來。她太瘦了。還有,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你身上那么臭。狗都死了兩年了,你還說是因為它?”
“這是浪漫的保鮮之道,親愛的?!?
母親壓低了聲音:“特麗娜說她前男友放屁的時候會用毯子蓋住她的頭。你想想得有多臭!”
父親轉身看著我:“我要是放屁,你媽媽都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個區!”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能夠察覺到,一種莫名的緊張感在空氣中無聲蔓延。當你的世界一夜之間縮減為四面墻壁包裹的空間時,你會異常敏銳地感知空氣中哪怕最細微的變化。你意識到那個正在看X光片的會診醫生稍微轉了一下身,你聽到護士們捂起嘴巴悄聲談起鄰近病房那個剛剛死去的病人。
“怎么了?”我說,“出了什么事?”
他們尷尬地面面相覷。
“那個……”母親坐在我的床尾,“醫生說……會診的人說……不知道你是怎么掉下來的。”
我咬了一口雞蛋三明治?,F在我的左手可以拿東西了?!芭?,那個啊。是我不小心,在房頂上走的時候不小心?!蔽医乐炖锏臇|西,如此漫長的一分鐘。
“你當時有沒有可能在夢游啊,親愛的?”
“爸爸——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夢游過?!?
“你夢游過的。那時候你十三歲,夢游到樓下,把特麗娜的生日蛋糕吃了一半。”
“嗯……我可能根本沒睡著吧?!?
“還有你血液里的酒精含量。他們說……你喝酒了……喝得相當多?!?
“那晚工作很辛苦。我只喝了一兩杯,然后去樓頂呼吸點新鮮空氣。接著不知誰喊了一聲,這使我分了心?!?
“你聽到了別的聲音?”
“我當時站在樓頂,登高望遠嘛。我時不時地會這么做。接著我身后有個女孩說了句什么,把我驚到了,突然腳下一滑?!?
“一個女孩?”
“我真的只是因為聽到了她的聲音?!?
父親朝我斜著身子:“你確定是個真實存在的女孩?不是想象出來的……”
“爸爸,摔爛的是我的屁股,又不是我的腦子。”
“他們是說過,一個女孩叫的救護車?!?
母親摸摸父親的胳膊。
“所以你是說,真的只是個意外?”他說。
我放下手里的三明治。兩個人帶著愧疚的神色,避開彼此的目光。
“什么?你們……你們覺得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我們什么也沒說,”父親撓撓頭,“只不過……嗯……自從那件事,你情況就不太好……我們又這么久沒見過你了……我們就是有點吃驚,那么晚了你還在樓頂上走來走去的。你以前是恐高的?!?
“我以前還跟一個計算自己睡覺時燃燒了多少卡路里,并視此為正常行為的男人訂婚了呢!天哪。所以你們倆才對我這么好?你們以為我是要自殺?”
“就是他一直問我們各種各樣的……”
“誰在問什么?”
“那個心理醫生。他們只想確認你沒事,親愛的。我們知道……呃……自從……”
“心理醫生?”
“他們幫你預約了,就是跟他說說話什么的。我們跟醫生們長談過一次,你已經可以出院了,只是身體恢復期間要跟我們一起回家,不能一個人待在你那間小公寓里,那——”
“你們去過我那兒了?”
“呃,我們得去拿你的東西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我能夠想象他們站在我的小屋門口。母親緊緊抓著手中的包,掃視著許久未換的床單、壁爐架上排成一排的空酒瓶,以及冰箱里那根孤零零的、吃了一半的果仁牛奶巧克力棒。我能夠想象他們搖著頭,彼此對視。母親肯定會問:我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巴納德?
“現在你需要和家人待在一起。等恢復好了,再說一個人生活的事兒?!?
我想說,我一個人待在公寓里沒問題,不管他們怎么想。我愿意什么也不想,每天按時打工,回家,時間一到又去打工。我想說,我沒法再回到斯托特福德,做回以前那個女孩了,那個人人議論的女孩。我不愿承受來自母親的壓力,她對我有那么多的反對與不滿,卻總是小心翼翼地掩飾起來;我不愿看父親故作歡快地認定“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沒問題”,好像這些話說多了就真的沒問題似的;我也不愿每日經過威爾家,重新面對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
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忽然感覺筋疲力盡,一切過往如錐心刺骨般,讓我無力再做任何反抗。
兩星期以后,父親開著他的工作貨車把我載回了家。駕駛室只能坐兩個人,因此母親留在家里做些準備。望著窗外飛逝的高速路,我感覺內臟都在緊張地抽搐。
家鄉往日熱鬧繁忙的街道如今看上去是那么陌生。我冷眼旁觀,發現這里如此窄小、老舊而矯情。我意識到,威爾出事之后回到家中,肯定跟我有著同樣的感受。但緊接著,我努力將這個想法拋諸腦后。車子開到我家所在的街道上,我不由自主地陷進座位里。我不想跟鄰居們打招呼,解釋我去過哪里,做過什么。我不希望他們對我的事情評頭論足。
“你沒事吧?”父親轉過身,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沒事?!?
“好孩子?!彼斐鲆恢皇?,輕輕碰了碰我肩膀。
停車的時候,母親已經站在了門口。我猜,半小時前她就已經站在窗邊張望了。父親把我的一個行李袋放在門階上,然后回來扶我下車,又把另一個行李袋搭在肩上。
我伸出拐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鋪路石。我感覺身后有些人家拉開了他們的窗簾,看我慢慢走向門口?!翱炜?,那是誰???”我能聽到他們在交頭接耳,“這次她又干什么了?”
父親牽著我往前走,一邊小心地盯著腳下,好像我的雙腳會自己跑出去,跑到不該去的地方?!靶袉??”他不斷地問,“別走太快。”
我看到外祖父出現在門廳里,就在母親身后轉來轉去。他穿著方格襯衫和那套做工優良的藍色工作服。一切都沒變:還是那面墻紙,還是那張地毯,雖然母親早上肯定吸過塵,但上面的劃痕依然可見。我看到衣鉤上還掛著我那件舊的藍色滑雪衫。十八個月沒回來而已,我卻感覺已離家整整十年。
“別催她,”母親雙手合十,“你走得太快了,巴納德?!?
“她又沒跑。要是再走慢點,我們就是太空漫步了?!?
“小心臺階。上樓梯的時候你是不是該站在她后面,巴納德?萬一她往后一仰摔倒了,你也好接住她?!?
“我看得見臺階,”我咬緊牙關,“我也就在這兒住了二十六年而已。”
“小心,那邊她可能上不去,巴納德。當心別又把骨盆給摔了?!?
哦,天哪。
我心想。
你是不是也經歷了這一切,威爾?每天都這樣嗎?
特麗娜站在門廊上,從母親身邊擠了過來:“哦,媽媽,你消停會兒吧??靵恚蟻?。你再不進來,咱們家都快成馬戲團了?!?
特麗娜用肩膀撐起我的胳膊,轉身瞪了一眼周圍的鄰居。她眉毛高高挑起,仿佛在說:“有什么好看的?”我幾乎都能聽到窗簾拉上的聲音了。
“都愛看熱鬧。不管他們了,快點。我答應了托馬斯,帶他去少年宮之前看看你的傷疤。你瘦了多少???看你那胸部,跟襪子里裝著倆小橘子似的。”
大笑著走路可不容易。托馬斯跑出來擁抱我,我不得不停下來,一只手撐著墻,保持平衡,一邊抱著他。“他們真的把你給剖開,然后又組裝好了?”他問道。他的個子已經長到我胸前,四顆門牙全掉了?!巴夤f他們可能把你組裝錯了。不過只有上帝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們看不出來的?!?
“巴納德!”
“我就是開個玩笑?!?
“露易莎。”外祖父的聲音含糊不清,透著些許猶豫。他顫巍巍地張開雙臂擁抱我,我也抱了抱他。接著他松開我,蒼老的雙手緊握我的胳膊,緊得令人吃驚,然后對我皺皺眉。他在假裝生氣呢。
“我懂,爸爸。我懂。但她現在回家啦?!蹦赣H說。
“你還是住你原來的房間,”父親說,“不過我們重新裝飾了一下,貼了托馬斯的變形金剛墻紙,汽車人和巨猙獰之類的。有點怪,你不介意吧?”
“我屁股里面有蟲子,”托馬斯說,“媽媽說在外面不能亂說,也不能把手放到……”
“我的老天爺啊?!蹦赣H說。
“歡迎回家,露?!备赣H一邊說著,一邊利索地把行李袋放在我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