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風不起浪
-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7004字
- 2021-04-16 16:19:11
那天清晨有一個美國人在瓦哈卡著陸,在這架即將降落的飛機上,他是對胡安·迭戈的未來最重要的人,他是一位學者,正在接受成為牧師的訓練。即將受雇執教于耶穌會學校和孤兒院。佩佩神父從眾多報名者的名單中選中了他。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這兩位耶穌會中的老牧師,曾懷疑這個年輕的美國人西班牙語可能不會太好。而佩佩認為這位學者的資歷很高,是個非常出色的學生,他的西班牙語肯定能趕上來的。
流浪兒童之家的每個人都很期待他的到來,除了格洛麗亞修女。那里其他照看孤兒的修女們都對佩佩神父說,她們很喜歡這位年輕教師的照片。佩佩也覺得這照片好看,雖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如果有人能在一張照片里顯得很熱情,那便是他了。)
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派佩佩神父去為新教士接機。從文件中的照片上看,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會是一個更健壯、更成熟的男人。不過愛德華·邦肖最近減重很多,而且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美國人從減重以來就沒買過任何新衣服。所以他的衣服很大,甚至略顯滑稽,讓這個面容非常嚴肅的學者顯得有些幼稚和隨意。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穿的都是兄弟和表親們丟棄或穿小的衣服。他那夏威夷衫的短袖子垂在手肘之下,又實在是太長,甚至遮住了膝蓋(這件衣服的主題是棕櫚樹間的鸚鵡)。一下飛機,年輕的邦肖就被松垮的褲子絆了一跤。
和往常一樣,飛機降落的時候會撞到一只或幾只在跑道上亂竄的雞。紅棕色的羽毛隨風任意飛舞,這里是馬德雷山脈兩條分支會合的地方,所以風總是很大。但是愛德華·邦肖并未注意到有一只(或幾只)雞被撞死了。他看著風里的羽毛,以為它們在對自己表達著溫暖的問候。
“愛德華?”佩佩神父剛一開口,一片雞毛便落在了他下唇上,他只得吐掉。與此同時,他覺得這個年輕的美國人看起來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但是佩佩想起自己在這個年紀也常常心神不寧,于是便開始為年輕的邦肖擔心起來,仿佛這位新教士是“流浪兒童之家”里的一個孤兒。
三年的牧師準備工作被稱作見習,在那之后,愛德華·邦肖還要再接受三年神學培訓。接下來便是任命,佩佩神父一邊看著這位正在揮手趕走雞毛的年輕學者一邊想。而任命之后,他還要再接受第四年的神學培訓,這還不包括這個可憐人已經獲得的英國文學博士學位!(難怪他瘦了這么多,佩佩神父暗忖。)
但佩佩神父低估了這個熱情的年輕人,此時他站在一堆飛舞的雞毛間,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凱旋的英雄。佩佩神父并不知道,即使按照耶穌會的標準,愛德華·邦肖的祖先也是一群令人敬畏的人。
邦肖家族來自蘇格蘭地區的敦夫里斯郡,靠近英國邊境。愛德華的曾祖父安德魯移民到了加拿大沿海地區,他的祖父鄧肯又作出謹慎的選擇——移民到美國。(鄧肯·邦肖喜歡說:“我只會搬到緬因州,不會去美國的其他地方。”)愛德華的父親格雷厄姆又往西面移動了一些,他搬到了愛荷華。愛德華·邦肖出生在愛荷華,在他來到墨西哥之前,從未離開過美國中西部。
至于邦肖家族怎么成了天主教徒,只有上帝和曾祖父知道。和很多蘇格蘭人一樣,安德魯·邦肖生來就是新教徒。他從格拉斯哥起航的時候還是如此,但是當他在哈利法克斯著陸時,已經和羅馬教會產生了密切的聯系,他上岸后便成了天主教徒。
即使不是那種足以扭轉生死的奇跡,那艘船上也應該發生了某些轉變。那次穿越大西洋的旅程中一定發生了神奇的事,可是即使到老,安德魯也從未提起過。他把那個奇跡帶進了墳墓。關于那次旅程,安德魯只提到過一位修女教會了他玩麻將。
愛德華·邦肖對大多數奇跡都持懷疑態度,可他又對這些意外地感興趣。不過他沒有質疑過自己為什么是天主教徒,也沒有質疑過他曾祖父那無法解釋的轉變。所有邦肖家族的人自然都學會了玩麻將。
“在那些最狂熱的教徒生命中,總有一個無法解釋,或者根本不能解釋的矛盾。”胡安·迭戈在他關于印度的小說《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的故事》中寫道。雖然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虛構的教士,但他在心中參考的也許正是愛德華·邦肖。
“愛德華?”佩佩神父又叫了他一次,語氣比剛才確鑿了一些。“愛德華多!”他又用西班牙語試了一遍。(佩佩對自己的英語缺乏自信,擔心可能會在“愛德華”這個詞上發音不準。)
“嘿!”年輕的愛德華·邦肖回應了他。不知為何,這位學者忽然講起了拉丁語,他對佩佩說:“無風不起浪。”
佩佩神父的拉丁語屬于初級水平,他覺得自己似乎聽出了“風”這個詞,又好像是復數。他認為愛德華·邦肖是在展示自己受過出色的教育,其中包含對拉丁語的精通,他應該不是在開關于“空中飛舞的雞毛”的玩笑吧。實際上,邦肖正在背誦自己族徽上的話——族徽是蘇格蘭的傳統。邦肖家的族徽是用特殊的格子呢制成的。每當愛德華緊張或不安的時候,便會背誦那上面的拉丁文字。
那句話譯作英文便是:“無風不起浪。”
親愛的上帝,他在說些什么啊?佩佩神父有些驚嘆。他認為那句拉丁文的內容和宗教有關。他曾遇到過一些狂熱地模仿圣·依納爵·羅耀拉行為的教士。羅耀拉是基督教秩序及耶穌會的創建者。他曾在羅馬宣稱,只要能阻止一個妓女在一晚犯下的過錯,他便愿意犧牲自己的生命。佩佩神父一生都生活在墨西哥城的瓦哈卡。他只知道圣·依納爵·羅耀拉一定是瘋了,才會發出這種誓言。
即使是朝圣,如果由一個傻瓜來完成,那也是徒勞的,佩佩神父走向落滿羽毛的停機坪,去和年輕的美國教士打招呼時這樣想道。
“愛德華——愛德華·邦肖。”佩佩喊這位學者的名字。
“我更喜歡愛德華多。聽起來很新鮮——我喜歡!”愛德華·邦肖用力擁抱了佩佩,這讓佩佩有些吃驚。佩佩格外喜歡被擁抱,他喜歡這位熱切的美國人表達自己的方式。愛德華(愛德華多)立刻解釋了自己講的拉丁語的意思。佩佩驚訝地得知“無風不起浪”是一句蘇格蘭諺語,而不是什么宗教箴言,除非是來自新教,佩佩神父推測。
這個年輕的美國中西部人很樂觀,性格很開朗——佩佩神父覺得他挺有趣。不過其他人會怎么看待他呢?佩佩很好奇。因為他覺得,那些人都不怎么有趣。他想到了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不過也專門想到了格洛麗亞修女。他們面對擁抱會很不安吧——更別提那件“棕櫚樹間的鸚鵡”主題的奇怪夏威夷T恤了!佩佩神父想到這里,卻覺得很開心。
愛德華多——愛荷華人喜歡的名字——想讓佩佩看看通過墨西哥海關時,那些人是怎么蹂躪他的包的。
“看他們把我的東西翻得多亂!”他激動地叫道,正打開自己的手提箱給佩佩看。這個熱情的新教士并不介意自己散亂的家當被瓦哈卡機場的路人看到。
在墨西哥城的海關,安檢員一定是狠狠撕開了這位衣著鮮艷的教士的包,發現里面有更多不合身的、過大的衣服,佩佩想。
“你這么樸素啊,一定是在響應新教皇的議題!”佩佩神父對年輕的邦肖說,他正打量著那些(裝在一個小而凌亂的手提箱里的)更多的夏威夷T恤。
“愛荷華流行這個。”愛德華·邦肖說,也許這是個玩笑。
“阿方索神父會覺得你像膏藥里的猴子。”佩佩提醒這位學者。他用詞不大準確,可能本想說“貼膏藥的猴子”,當然,或許他應該說“阿方索神父會覺得這堆衣服像猴子穿的”。不過愛德華·邦肖聽懂了。
“阿方索神父比較保守是嗎?”年輕的美國人問。
“不盡如此。”佩佩神父說。
“是‘不僅如此’吧。”愛德華·邦肖糾正了他。
“我的英語有點忘了。”佩佩承認道。
“那從現在開始,我對你講西班牙語吧。”愛德華說。
他告訴佩佩海關安檢員先是發現了一支教鞭,很快又發現了第二支。“這是懲罰工具?”安檢員問邦肖,先是用西班牙語,然后用英語。
“這是激勵工具。”愛德華(或愛德華多)回答。佩佩神父想:噢!慈悲的上帝,我們想要的只是個英語老師,這可憐人卻用鞭子來激勵自己!
另一個鼓起的手提箱里全都是書。“又是懲罰工具。”海關安檢員用雙語說。
“這是更好的激勵工具。”愛德華·邦肖更正道。(至少這位苦行僧喜歡讀書,佩佩神父想。)
“孤兒院的修女們,其中有些會和你一起教課,她們很喜歡你的照片。”佩佩神父對學者說,而他正在重新裝好他那被蹂躪過的行囊。
“是嘛!但和那時比我瘦了不少。”他回答。
“確實,但愿你沒有生病。”佩佩有些小心地說。
“禁欲,是因為禁欲——我覺得這很好,”愛德華·邦肖解釋道,“我現在不抽煙,也不喝酒,不喝酒讓我的胃口變小了,我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餓。”這位忠實信徒說。
“是嘛!”佩佩神父說。(他把自己的口頭禪傳給了我!佩佩自忖道。)他從不喝酒,一滴也不喝。可不喝酒沒有讓他的胃口變小。
“衣服、教鞭、書。”海關安檢員用西班牙語和英語對年輕的美國人總結道。
“這些都是必需品!”愛德華·邦肖強調說。
仁慈的上帝,寬恕他的靈魂吧!佩佩想著,仿佛這位學者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時日無多了。
墨西哥城的海關安檢員還查看了這個美國人的簽證,那上面寫著“短時居留”。
“你打算待多久?”安檢員問。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三年。”他回答。
佩佩神父覺得愛德華·邦肖前路渺茫,他看上去連六個月的教士生活都很難維持。他需要更多的衣服——合身的。他的書可能會不夠讀,兩支教鞭也不夠。這個虔誠的教徒會發現自己需要鞭策的時候很多。
“佩佩神父,你開甲殼蟲啊!”當兩位教士走向停車場落灰的紅車時,愛德華·邦肖叫道。
“叫我佩佩就好,沒有必要加上‘神父’。”佩佩說。他很好奇是不是所有美國人都會對很平常的事情大驚小怪,不過他很喜歡這位年輕學者對一切事物的熱情。
除了佩佩,教士們還會選擇誰來經營他們的學校呢?只有他既擁有熱情,又贊賞熱情。除了他,他們又會選擇誰來經營“流浪兒童之家”呢?如果沒有佩佩神父熱切地憂心著一切,你就沒法把孤兒送去一家好學校,還把它叫作“流浪兒童之家”。
不過,憂心的人,哪怕是其中最善良的那些,他們在開車時更容易分散精力。或許佩佩在想著拾荒讀書人。想著給格雷羅帶去更多的書。不管怎樣,佩佩在離開機場時開錯了路,他沒有開往瓦哈卡,即回城的方向,而是往垃圾場方向前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已經到了格雷羅。
佩佩對這一片并不是很熟悉。他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轉向,于是選擇了垃圾場的土路。這條路很寬,只有那些味道難聞的卡車會走,他們不是到垃圾場去,就是從那里出來,一般都會經過那兒。
自然,只要佩佩停下甲殼蟲小車,成功轉向,他們兩人便會被籠罩在垃圾場的黑煙中,堆積成山的垃圾高聳在道路兩旁。他們會看到拾荒的孩子在垃圾堆之間爬上爬下。司機需要留意這些拾荒者,不僅是衣衫襤褸的孩子,還有垃圾場的狗。垃圾焚燒帶來的氣味讓年輕的美國人捂住了嘴。
“這是什么地方?看起來像是地獄,氣味也像!那些可憐的孩子在這里舉行什么儀式呢?”年輕的邦肖驚訝地問。
我們要怎么忍受這個可愛的瘋子啊?佩佩神父暗中想。他那狂熱的善意并不會給瓦哈卡帶來什么改變。不過佩佩只是答道:“這里是城市垃圾場。這是焚燒狗的尸體以及其他垃圾的氣味。我們已經幫助了這里的兩個孩子——兩個拾荒兒童。”
“拾荒兒童!”愛德華·邦肖嚷道。
“也就是垃圾場里的孩子。”佩佩柔和地說,他希望自己的語氣可以把拾荒的孩子和撿垃圾的狗區別開。
這時,一個臟兮兮的、難以確定年齡的男孩把一只瘦小、瑟瑟發抖的狗推進佩佩神父那甲殼蟲汽車的副駕駛車窗。他肯定是垃圾場里的孩子,從那雙過大的靴子便能看出。
“不了,謝謝。”愛德華·邦肖禮貌地說,他似乎不是說給那個垃圾場的孩子,而是那條散發著難聞氣味的小狗,他直言這只饑餓的小家伙是自由的。(垃圾場的孩子也不是乞丐。)
“你不該摸那條狗!”佩佩神父用西班牙語對那個孩子說。“你會被咬的!”他又提醒道。
“不就是狂犬病嘛!”臟兮兮的孩子嚷道。他把狗從車窗邊拽了出來。“我知道可以打疫苗!”小拾荒者沖佩佩神父喊道。
“多么美的語言啊!”愛德華·邦肖評價說。
親愛的上帝,這個學者根本就不懂西班牙語!佩佩推測道。灰塵覆蓋了甲殼蟲汽車的擋風玻璃,佩佩發現雨刷只會把車窗涂抹得更臟,讓他更看不清離開垃圾場的路。他只得下車,用一塊舊抹布擦拭車窗。于是,佩佩神父把拾荒讀書人胡安·迭戈的故事講給了新教士,也許他還應該稍微講講男孩的妹妹,尤其是她那強大的讀心能力和難懂的語言。不過,考慮到邦肖是個樂觀而熱情的人,他決定把焦點放在積極易懂的事情上面。
那個叫盧佩的女孩總有些奇怪,不過胡安·迭戈真的很出色。這個在垃圾場出生長大的十四歲男孩,竟然靠自學能讀懂兩門語言!他身上沒有任何讓人困擾的地方。
“感謝耶穌!”當他們再次上路時,愛德華·邦肖說。他們這一次走上了回瓦哈卡的正確方向。
他在感謝什么?佩佩神父有些好奇,而年輕的美國人還在繼續著他那看起來很虔誠的祈禱。“感謝您賦予我最需要我的使命。”
“那不過是城市垃圾場。”佩佩神父說,“垃圾場的孩子被照顧得很好。相信我,愛德華,那兒不需要你。”
“是愛德華多。”年輕的美國人糾正他說。
“好吧,愛德華多。”佩佩沒再說話。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夾在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中間,他們兩個比他年齡大,神學知識也更豐富。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讓佩佩覺得作為一個執著的世俗上的人文主義者,他是在背叛天主教的信仰,或者更糟。(從耶穌會的角度,還有比這更糟的嗎?)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記下了全部的天主教教義,他們總是圍在佩佩神父身邊,讓他覺得自己的信仰不虔誠。他們是不可救藥的教條主義者。
而佩佩為這兩個老牧師找到了一位匹敵的對手——愛德華·邦肖,他是一個瘋狂而可愛的斗士,或許會從本質上對耶穌會所承擔的使命帶來挑戰。
這個學者真的在為自己能夠履行“重要使命”,幫助那兩個垃圾場的孩子而感謝上帝嗎?他真的相信這些孩子是需要拯救的人嗎?
“我為自己沒能好好歡迎你而道歉,愛德華多先生,”佩佩神父說,“向你表達道歉和歡迎。”他又贊賞地補上了一句西班牙語。
“謝謝!”狂熱的信徒回答。透過灰蒙蒙的擋風玻璃,他們都看到前方有一個正在旋轉的小障礙物,而車輛都在漸漸偏離。“有什么死在了路上?”愛德華·邦肖問。
一群吵吵嚷嚷的狗和烏鴉正在爭奪那看不見的尸體,當紅色的甲殼蟲車靠近那里時,佩佩神父按了按喇叭。烏鴉都飛走了,野狗也四下散開,他們發現路上只有一攤血。如果真的有什么死了,也已經毫無痕跡,只剩下那攤血。
“狗和烏鴉吃掉了尸體。”愛德華·邦肖說。這顯而易見,佩佩神父想道。而此時胡安·迭戈說話了,他喚醒了沉浸在漫長睡眠和夢境中的自己,其實這算不上是夢境。(也許這是被回憶附體的夢,或是被夢附體的回憶。這也是他所懷念的,曾被貝他阻斷劑盜走的,他的童年和至關重要的青少年時代。)
“不——沒有什么東西死在路上,”胡安·迭戈說,“是我的血。我的血從里維拉的卡車里流了出來,破壞神并沒有全舔干凈。”
“你是在寫作嗎?”米里亞姆,那強勢的母親問胡安·迭戈。
“聽起來是個可怕的故事。”女兒桃樂茜說。
兩張面孔湊近他,她們并沒有天使那般完美。他發現她們都去過盥洗室并刷了牙,口氣很清新,但他并沒有。乘務員們正在頭等艙中奔忙。
國泰航空的841號航班即將在香港降落,空氣中彌漫著陌生而友好的氣息,顯然不是瓦哈卡垃圾場的氣味。
“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要叫醒你。”米里亞姆說。
“你一定不想錯過綠茶松餅——它就像做愛一樣棒。”桃樂茜說。
“做愛,又是做愛。夠了,桃樂茜。”她媽媽責怪道。
胡安·迭戈意識到自己的呼吸不太順暢,他抿著嘴對兩個女人笑了笑。他慢慢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里,以及這兩個富有魅力的女子是誰。噢,對了,我沒服用貝他阻斷劑,他記了起來。我回到了我原本的地方!他想道,可這讓他的心臟感到很痛。
這是什么?他發現自己身著國泰航空滑稽的睡衣,還穿著它跨越了太平洋。他也沒有服用那半片壯陽藥,那藍灰色的藥片和貝他阻斷劑一起放在了托運的箱子里。
一共16小時10分鐘的飛行中,胡安·迭戈睡了超過15小時。他以明顯更輕快的步伐一瘸一拐地進了盥洗室。那兩個被他命名的“天使”(她們的目光并不完全是監護人式的)看著他走了進去,這對母女似乎都很喜歡他。
“他很好,對吧?”米里亞姆問女兒。
“很可愛。”桃樂茜回答。
“謝天謝地我們發現了他,要是沒有我們他肯定會走丟!”母親說。
“謝天謝地。”桃樂茜重復道。這句話從年輕姑娘那過于飽滿的嘴唇中說出來有些不自然,仿佛缺少了什么。
“我覺得他在寫作,在睡夢中寫作!”米里亞姆嚷道。
“寫的是‘血從卡車里流了出來’!”桃樂茜說。“破壞神是‘惡魔’的意思嗎?”她問母親,而母親聳了聳肩。
“桃樂茜——你總是一遍遍地說綠茶松餅的事。再怎么樣,那不過是一塊松餅。”米里亞姆對女兒說,“吃松餅和做愛根本不一樣!”
桃樂茜轉了轉眼珠,又嘆了口氣。不管站著還是坐著,她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所以很容易想象出她躺著的狀態。)
胡安·迭戈從盥洗室中出來,對著那對迷人的母女笑了笑。他已經成功把自己從國泰航空滑稽的睡衣中解放了出來,并把它遞給了其中一位乘務員。他很想吃一塊綠茶松餅,雖然沒像桃樂茜那么想。
胡安·迭戈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勃起只比平時減弱了一點。他很懷念能夠勃起的時光。通常他都需要服用半片壯陽藥才能成功,可這次并沒有。
他那只殘腳在睡著和剛醒來時總是會抽搐,但這次的抽搐有所不同或者說胡安·迭戈覺得如此。在他心中,他又回到了十四歲,里維拉的卡車剛剛軋傷他的右腳。他還能感覺到自己脖子和后腦勺上殘存著盧佩腿的溫度。里維拉儀表盤上的瓜達盧佩娃娃正在扭來扭去,是女人們承諾某種不可言說又不愿承認的事情時慣有的樣子。米里亞姆和女兒桃樂茜此時面對胡安·迭戈就是這樣的神情。(不過她們沒有扭屁股!)
可胡安·迭戈無法說話,他的牙齒緊咬,雙唇緊閉,仿佛依然在努力控制著,不要因為疼痛而叫出聲。而他的頭還在他那分別許久的妹妹腿上晃來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