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性與信仰

香港國際機場通往富豪酒店的細長過道上裝飾著許多不完整的圣誕節(jié)飾品,神情愉快的馴鹿、圣誕老人的精靈助手們,卻沒有圣誕老人。

“圣誕老人正要上床呢,他可能叫了個護送服務(wù)。”桃樂茜對胡安·迭戈解釋道。

“別老講那些色情的東西,桃樂茜。”母親提醒任性的女孩。

胡安·迭戈猜想這對母女多年來(當(dāng)然不可能從上個世紀(jì)就開始)經(jīng)常一起旅行,因為她們開的玩笑已經(jīng)超出了母女的范疇。

“圣誕老人肯定住在這兒。”桃樂茜對胡安·迭戈說,“這里一年到頭都有圣誕節(jié)裝飾。”

“桃樂茜,你又不是一年到頭都在這里,你怎么會知道。”米里亞姆說。

“我們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女兒有些不高興,“差不多一年到頭都在這兒了。”她告訴胡安·迭戈。

他們登上一臺上升的電梯,正經(jīng)過一家托兒所。讓胡安·迭戈感到奇怪的是,自從他在大雪中抵達肯尼迪機場,就一直沒有到過室外。托兒所四周都是尋常的裝飾,有人物,也有谷倉里的動物。那些動物中只有一只富有異域風(fēng)情。胡安·迭戈一直認為,能召喚奇跡的圣母瑪利亞不能完全算作人類。此時身處香港的她露出羞怯的笑容,垂下雙眼不去看她的崇拜者們。在托兒所這樣的地方,難道人們不應(yīng)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那尊貴的兒子身上嗎?可顯然并非如此——圣母瑪利亞就是個搶鏡的家伙。(胡安·迭戈始終相信,這種情況不僅發(fā)生在香港。)

那上面還有約瑟夫,胡安·迭戈覺得他是一個可憐的傻瓜。如果瑪利亞真的是一個處女,約瑟夫卻像意料之中般處理了分娩的事情。他沒有對好奇的國王們、先知們、牧羊人們,以及馬廄里其他傻瓜和看熱鬧的家伙投以任何憤怒或懷疑的眼神,也沒有遷怒于某一頭牛、一頭驢、一只公雞或一匹駱駝。(駱駝便是那富有異域風(fēng)情的動物。)

“我覺得孩子的父親是某個先知。”桃樂茜說。

“別總講那些色情的東西。”母親提醒她。

胡安·迭戈錯誤地以為只有他發(fā)現(xiàn)圣嬰從托兒所的裝飾中消失了,也可能是被埋在了稻草里。“嬰兒耶穌……”他正要開口。

“許多年前被人綁走了。”桃樂茜解釋說,“我覺得香港的這些中國人不會在意。”

“也許圣嬰在翻新呢。”米里亞姆提出了別的可能。

“不是誰都會翻新的,媽媽。”桃樂茜說。

“圣嬰又不是小孩,桃樂茜,”母親反駁道,“相信我吧,耶穌正在翻新。”

“相比給圣像翻新,天主教會給自己翻新的次數(shù)要多得多。”胡安·迭戈尖銳地說。仿佛圣誕節(jié),以及托兒所的所有裝飾,都嚴(yán)格屬于羅馬天主教會的范疇。母女倆好奇地看著他,對他憤怒的口氣有些驚詫。如果她們讀過胡安·迭戈的小說,就不會太驚訝于他那諷刺的語調(diào),而她們確實讀過。他不是對有信仰的人,或者任何信徒有意見,而是不滿于天主教會那些社會和政治制度。

不過胡安·迭戈偶爾的尖銳言辭還是會讓所有人感到驚訝。他看起來性格非常溫和,而且因為殘疾的右腳,總是走得很慢。他不像是一個會冒險的人,除非是在想象之中。

到達電梯頂端后,三位旅客來到一處讓人困惑的地下路口,那里的標(biāo)識指向九龍、香港島,以及某個叫西貢半島的地方。

“我們要坐火車嗎?”胡安·迭戈問他的女粉絲們。

“現(xiàn)在不坐。”米里亞姆邊說邊抓住了他的胳膊。胡安·迭戈猜想,他們要經(jīng)過一個火車站。那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廣告,有裁縫店的、飯店的、珠寶店的。珠寶店的廣告上寫著“買不完的貓眼石”。

“為什么買不完?貓眼石又有什么特別的?”胡安·迭戈問。但奇怪的是,這些女人好像是在選擇性地聽他說話。

“我們先去酒店辦入住,然后梳洗一下。”桃樂茜對他說,她正挽著胡安·迭戈的另一只胳膊。

胡安·迭戈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平時跛得那么厲害。這是為什么呢?桃樂茜正提著胡安·迭戈和她自己的行李,單手拎兩個包卻毫不費力,她是怎么做到的?胡安·迭戈正想著這些,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一面大落地鏡前,那里便是酒店的登記臺了。當(dāng)胡安·迭戈匆匆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時,他發(fā)現(xiàn)兩個同伴并不在身邊。他很驚訝這兩個高效的女人竟然沒有映在鏡子里,也許是他看得太匆忙了。

“我們等下坐火車去九龍,去看香港島的景色。天黑之后去比較好,因為港口的燈光都映在水里。”米里亞姆對胡安·迭戈耳語道。

“然后我們吃點東西,或許再喝點什么,再坐火車回到酒店。”桃樂茜從另一側(cè)耳語道,“那會兒我們也該困了。”

胡安·迭戈忽然覺得自己從前見過這兩個女人,可又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呢?

是在那輛沖出了護欄,被卡在東河邊積雪齊腰深的步道上的出租車?yán)飭幔磕莻€司機想要把后輪挖出來,可他沒有鐵鍬,只有一支擋風(fēng)玻璃刮刀。

“你是哪兒來的,垃圾墨西哥嗎?”胡安·迭戈的司機嚷道。

兩張女人的面孔從那輛出租車的后視鏡中映出來。她們應(yīng)該是母女,但是在胡安·迭戈看來這兩個恐慌的女人不可能是米里亞姆和桃樂茜。他很難想象她們倆也會感到害怕。她們會害怕誰或者什么事情呢?不過他依然覺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兩個厲害的女人,他很確信。

“這里非常現(xiàn)代。”當(dāng)胡安·迭戈和米里亞姆及桃樂茜一起乘電梯時,他對富豪機場酒店僅有這樣的印象。這對母女替他辦理了登記,他只需要出示自己的護照。他覺得自己也不需要付錢。

這里的房間鑰匙是一種卡片,進入房間后你需要把它插進門口墻上的卡槽中。

“否則你就沒法開燈,也沒法看電視。”桃樂茜解釋道。

“如果不會用這些先進設(shè)施的話,就叫我們。”米里亞姆對胡安·迭戈說。

“不光是這些先進的鬼東西,你遇到什么麻煩都可以叫我們。”桃樂茜補充道。她在胡安·迭戈的房卡紙夾上寫下了她和她媽媽的門牌號。

她們不住一間嗎?胡安·迭戈獨自在房間時想。

洗澡的時候,他又恢復(fù)了勃起,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服用貝他阻斷劑,因為已經(jīng)太久沒服用了。但是這勃起卻讓他猶豫起來。如果米里亞姆或者桃樂茜愿意和他共度良宵,或者更不可思議地,她們兩個都愿意呢?

胡安·迭戈把貝他阻斷劑從裝如廁用品的口袋里拿了出來,他把藥片和水杯一起放在了浴室水槽邊。這藥片呈扁平的橢圓形,藍灰色。他又把壯陽藥拿出來看。壯陽藥不是扁平的,而是球形,但又有四個面。兩種藥片的共性在于顏色,它們都是藍灰色的。

如果和米里亞姆或桃樂茜共度良宵這種奇跡會發(fā)生的話,胡安·迭戈知道現(xiàn)在服用壯陽藥有些太早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把切藥器也從口袋里取出,和壯陽藥放在了水槽的同一側(cè),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半片藥就夠了。(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總是很有前瞻性。)

我怎么像個饑渴的少年一樣在想象這些啊!胡安·迭戈在梳洗打扮,準(zhǔn)備和女士們一起出門時想。他的行為令自己感到驚訝。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他沒有服藥。他討厭貝他阻斷劑帶給他那消沉的感覺,也知道最好不要過早服用那半片壯陽藥。胡安·迭戈想,等自己回到美國之后,要好好為羅絲瑪麗讓他做的試驗而感謝她!

胡安·迭戈沒有和他的醫(yī)生朋友一起旅行,這真是太糟了。他應(yīng)該記得的并不是“感謝羅絲瑪麗”(因為她對服用壯陽藥作出的說明)。施泰因醫(yī)生曾告訴過胡安·迭戈,他會覺得有一個不幸的羅密歐徘徊在自己老年的身體里是因為:如果你一直在服用貝他阻斷劑,并忽然停服一段時間,那么要當(dāng)心!你的身體里始終缺乏腎上腺素,現(xiàn)在忽然產(chǎn)生了大量的腎上腺素和腎上腺素受體。那些看起來是夢,實際上是被強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記憶般的東西,就是胡安·迭戈沒有服藥的結(jié)果。而這也導(dǎo)致他對兩個陌生女人產(chǎn)生了急劇增長的欲望,她們是一對母女,在他眼中要比陌生人熟悉一些。

他們乘坐的火車是開往九龍的機場快線,費用是九十港幣。或許出于羞澀,胡安·迭戈在火車上并沒有仔細去看米里亞姆和桃樂茜。于是他便裝作對自己的雙程票格外感興趣,認真地把這張雙面紙上的每個字都閱讀了兩遍。胡安·迭戈對于將票面上的中文和相應(yīng)的英文對照起來有些興趣,“同日返程”這幾個詞是小寫的,但是在漢字上并無變化,中文中似乎沒有可以和小寫字母對應(yīng)的東西。

胡安·迭戈作為作家的敏感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錯誤:“1日行程”中的數(shù)字1難道不應(yīng)該寫成英文單詞嗎?“一日行程”看起來是不是好一些?這樣更像一個標(biāo)題,胡安·迭戈想。他用那只隨身攜帶的筆在票面上寫了些什么。

“你在干嗎?”米里亞姆問胡安·迭戈,“怎么對一張火車票這么著迷?”

“他又在寫作,”桃樂茜對母親說,“他總是在寫作。”

“成人票——至市區(qū)。”胡安·迭戈大聲念著,他把火車票上的字讀給那兩個女人,然后把票放進了襯衫口袋。他不知道在約會中應(yīng)該如何表現(xiàn),甚至從未知道過,不過這兩個女人卻十分放松。

“每次我聽到‘成人’這個詞,都會想到一些色情的東西。”桃樂茜笑著對胡安·迭戈說。

“夠了,桃樂茜。”母親又提醒她。

火車到達九龍站時,天已經(jīng)黑了。九龍港游人如織,許多人在為這里的摩天大樓拍照,但是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卻不被察覺地穿過了人群。胡安·迭戈一定是出于對這對母女的迷戀,才覺得當(dāng)她們中的某一個挽著他的胳膊時,他走路就沒有那么一瘸一拐。他甚至覺得自己也和她們兩個一樣,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兩個女人穿在開衫里的舒適短袖毛衣很顯胸型,不過這毛衣有些保守。胡安·迭戈認為,也許正因為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穿著保守,才未被任何人注意到。或者由于其他的游客基本都是亞洲人,他們對這兩個富有魅力的西方女人似乎沒什么興趣?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在毛衣下面都穿了裙子,也很顯身型,胡安·迭戈也許會說這裙子很“緊身”,但是她們的裙子也沒有吸引什么目光。

難道只有我忍不住一直在看這兩個女人嗎?胡安·迭戈很好奇。他對于時尚毫無知覺,也不知道不明艷的顏色會帶來什么效果。他沒有注意到米里亞姆和桃樂茜都穿著米色、棕色或者銀色、灰色的衣裙,也沒留意到她們的服裝設(shè)計十分精致。至于面料,他可能只覺得摸起來很舒服,但是他注意到了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的胸部,當(dāng)然,還有臀部。

關(guān)于這次乘火車到九龍的旅程,胡安·迭戈幾乎什么都不會記得,他也不會對繁華的九龍港留下什么印象。他甚至忘記了當(dāng)時是在哪里吃的晚餐,只記得自己特別餓,以及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的陪伴讓他感到很開心。事實上,他已經(jīng)想不起自己上一次這么開心是什么時候了,盡管后來不到一周的時間后,他就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時聊了些什么。他的小說嗎?還是他的童年?

胡安·迭戈遇到讀者的時候,總是留意著不要提起太多自己的事情,因為他的讀者們很愛問關(guān)于他自己的問題。他常常試圖把話題引到讀者們的生活上,所以他也讓米里亞姆和桃樂茜講講她們自己。她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怎樣的?胡安·迭戈一定也曾小心翼翼地問起她們生命里的男人們,他確實很想知道她們現(xiàn)在是否處于戀愛關(guān)系中。然而,關(guān)于他們在九龍的聊天,他什么都不會記得,除了自己在坐機場快線前往九龍站的路上,對火車票顯出的分外好奇;還有在乘火車回富豪酒店途中的一些關(guān)于書的對話。

回程的時候有一個瞬間讓他印象深刻。當(dāng)時胡安·迭戈來到了九龍消過毒的地下車站,站在站臺上和那兩個女人一起等車,那一瞬在完美之余流露出些許尷尬。

車站那玻璃色與金色相間的內(nèi)部,以及像哨兵一樣排列著的、锃亮的不銹鋼垃圾桶,讓這間車站的氣氛有些像醫(yī)院的走廊。胡安·迭戈沒有從他的手機菜單中找到照相機或照片圖標(biāo),他想給米里亞姆和桃樂茜拍一張照,于是什么都知道的母親把手機接了過去。

“桃樂茜和我不拍照,我們不喜歡自己在照片里的樣子,不過讓我給你拍一張吧。”米里亞姆說。

站臺上幾乎沒有別人,只有一對牽著手的中國情侶。(胡安·迭戈認為他們還是小孩。)那個年輕男生看見桃樂茜把胡安·迭戈的手機從她媽媽手里奪了過來。

“給我,讓我來吧。”桃樂茜對母親說,“你拍照非常難看。”

不過那個年輕的中國人從桃樂茜那里接過了手機。“我可以給你們幾個拍一張合影。”男生說。

“噢,好啊——謝謝你!”胡安·迭戈回答他。

米里亞姆用眼睛盯著女兒,仿佛是在說:如果你讓我來拍,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他們都聽到了火車進站的聲音,那個中國姑娘對她的男朋友說了些什么。自然,既然火車來了,他應(yīng)該快點。

于是他便拍了。他竟抓拍到了胡安·迭戈、米里亞姆和桃樂茜。那對中國情侶似乎對照片不大滿意,也許失焦了吧?但是火車已經(jīng)來了。米里亞姆把手機從那對情侶手中拿了回來,桃樂茜又更迅速地從她媽媽那兒搶走。當(dāng)桃樂茜把手機還給胡安·迭戈時,他已經(jīng)坐上了機場快線,而手機早已不再是拍照模式。

“我們不大上相。”那對中國情侶似乎對這張照片沒有拍好有些介意,于是米里亞姆這樣對他們說。(可能他們平時拍的照片都比較好吧。)

胡安·迭戈又一次在手機的菜單上搜索起來,可這些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團亂麻。“媒體中心”是做什么的?算了,我不研究了,胡安·迭戈想。此時米里亞姆把他的雙手覆在了自己雙手上面。她靠得離他很近,仿佛這輛火車非常吵嚷一般(其實沒有),而她說話的樣子就像他們是單獨在一起,雖然桃樂茜就在他們身邊,能清楚地聽到她說的每個字。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胡安·迭戈,不是關(guān)于性的。”米里亞姆說。桃樂茜發(fā)出有些刺耳的笑聲。因為聲音很大,吸引了那對中國情侶的注意,他們原本在火車上不遠的位置竊竊私語。(那個女孩雖然坐在男孩的腿上,卻似乎因為某些原因在生男孩的氣。)“真的不是,桃樂茜。”米里亞姆厲聲說。

“好吧,我們聽聽。”女兒略帶輕蔑地回答。

“在《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fā)的故事》中,有一處那個教士——我忘了他的名字。”米里亞姆打斷了自己的話。

“馬丁。”桃樂茜淡淡地說。

“對,馬丁,”米里亞姆立刻開口,“我想你讀過這一篇。”她又對女兒講。“馬丁很崇拜圣·依納爵·羅耀拉,對吧?”米里亞姆問胡安·迭戈,可還沒等小說家回答她,她便匆匆說了下去。“我在想圣徒遇到那個騎騾子的摩爾人,以及他們接下來關(guān)于圣母瑪利亞的討論。”米里亞姆說。“摩爾人和圣·依納爵·羅耀拉都騎騾子。”桃樂茜打斷了她的母親。

“桃樂茜,我知道。”米里亞姆有些輕蔑地回答,“摩爾人說,他相信圣母瑪利亞沒有通過男人便懷孕了,但他不相信她生了孩子后依然是處女。”

“你看,這還是和性有關(guān)系吧。”桃樂茜說。

“沒有。”她的媽媽反駁道。

“摩爾人走后,年輕的依納爵覺得他應(yīng)該追上那個穆斯林,然后殺了他,對吧?”桃樂茜問胡安·迭戈。

“對。”胡安·迭戈終于有機會開口了,但是他并沒有在想那個很久以前的小說中被他稱作馬丁并崇拜圣·依納爵·羅耀拉的教士。他想到了愛德華·邦肖,以及他來到瓦哈卡那個改變了自己命運的日子。

就在里維拉載著受傷的胡安·迭戈駛在奔向耶穌會的路上,男孩把頭放在盧佩的腿間,疼得齜牙咧嘴時,愛德華·邦肖也在前往耶穌會。雖然里維拉正在期待奇跡發(fā)生,比如圣母瑪利亞顯靈,但這個新來的美國教士才會成為胡安·迭戈生命中最可信的奇跡。這是由一個人,而非一個圣靈帶來的奇跡,這奇跡中并不排斥人性的弱點,如果確實存在的話。

噢,他多么想念愛德華多先生啊!胡安·迭戈想,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圣·依納爵·羅耀拉特別想捍衛(wèi)圣母瑪利亞的貞潔。’”米里亞姆說,但當(dāng)她看見胡安·迭戈快哭了時,聲音便弱了下去。

“‘他覺得誹謗生產(chǎn)后的圣母瑪利亞不是處女是不對的,也沒法接受。’”桃樂茜在一旁幫腔。

此時,胡安·迭戈正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眼淚,他意識到這對母女正在引用他寫在《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fā)的故事》中的句子。不過她們怎么能把自己小說中的段落記得這么清楚,幾乎一字不差?怎么會有讀者能做到這一點?

“噢,別哭了——親愛的!”米里亞姆忽然對他說。她幫他擦了擦臉。“我就是很愛這一段!”

“你把他弄哭了。”桃樂茜對母親說。

“不,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胡安·迭戈開了口。

“那個教士。”米里亞姆接著說。

“他叫馬丁。”桃樂茜提醒她。

“桃樂茜,我知道!”米里亞姆說,“馬丁崇拜依納爵,這確實很感人,也很美好。”米里亞姆接著說:“但我覺得,圣·依納爵完全是個瘋子!”

“就因為那個騎騾子的陌生人懷疑圣母瑪利亞生產(chǎn)后不是處女,他便想要殺死那人。簡直是瘋了!”桃樂茜嚷道。

“不過,和往常一樣,”胡安·迭戈提醒她們,“依納爵在這件事上也尋求了神的旨意。”

“得了吧,還神的旨意!”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同時叫出了聲。她們似乎平時就有這樣的口頭禪,有時單獨說,有時一起說。(這吸引了那對中國情侶的注意。)

“‘所以在岔路口,依納爵放下了騾子的韁繩,如果它朝摩爾人的方向走,依納爵就會殺了那個異教徒。’”胡安·迭戈回憶道。這個故事他閉著眼睛都能講下來。胡安·迭戈覺得,小說家逐字逐句地記得自己寫的故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如果讀者能夠按原話背下來,那就很不一樣了,是不是?

“‘但是騾子選擇了另一條路。’”母女一齊說道。在胡安·迭戈看來,她們似乎擁有希臘合唱團般無所不知的權(quán)威。

“‘但是圣·依納爵真的瘋了——他肯定是個瘋子。’”胡安·迭戈復(fù)述道。他不確定她們讀懂了這部分。

“是的,”米里亞姆說,“你能說出這一點很有勇氣——哪怕是在小說里。”

“這里講到了生產(chǎn)之后陰道的樣子,所以還是和性有關(guān)嘛。”桃樂茜說。

“不——這是一個關(guān)于信仰的故事。”米里亞姆反駁。

“是關(guān)于性和信仰。”胡安·迭戈圓場道。他并不是在做和事佬,而是真的這樣認為。兩個女人都明白這一點。

“你真的認識什么人,像那個教士一樣崇拜圣·依納爵嗎?”米里亞姆問他。

“他叫馬丁。”桃樂茜柔聲重復(fù)。

我覺得我需要服用貝他阻斷劑。胡安·迭戈并未說出口,但他這樣想。

“她的意思是,馬丁真實存在嗎?”桃樂茜問他,她看到作家聽見母親的問題后呆住了,也注意到米里亞姆已經(jīng)放開了他的手。

胡安·迭戈的心臟狂跳,他的腎上腺素受體正在瘋狂地吸收腎上腺素,但他沒法說出來。“我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人。”胡安·迭戈本想這樣說,但“人”這個詞他講得含混不清,聽起來就像是盧佩的語言。

“我猜他是真實的。”桃樂茜對母親說。

此時胡安·迭戈正在座位上發(fā)抖,她們把雙手都覆在了他的手上。

“我認識的那個教士不叫馬丁。”胡安·迭戈忽然開口。

“桃樂茜,他失去過很多至愛的人——我們都讀過那篇采訪,你還記得吧。”米里亞姆對女兒說。

“我記得。”桃樂茜回答,“但是你問的是馬丁這個人物。”女兒又對母親說道。

胡安·迭戈唯一能做的便是搖搖頭,接下來他便流下了眼淚,淚如泉涌。他無法對這兩個女人解釋他是為什么(以及為誰)哭泣,至少不能在機場快線上解釋。

“愛德華多先生!”胡安·迭戈叫出了聲,“親愛的愛德華多!”

那個中國女孩依然坐在男朋友的腿上,她還在為某事而不開心,可她此時忽然有了反應(yīng)。她開始踢自己的男友,似乎并非在生氣,而是有些沮喪,當(dāng)然只是玩笑般地踢了幾下。(和真正的暴力截然不同。)

“我就告訴他是你!”女孩忽然對胡安·迭戈說,“我認出來是你,可他不信!”

她的意思是自己從一開始就認出了作家,可她的男友并不贊同或者他并不讀書。胡安·迭戈覺得,那個中國男孩不像是愛讀書的樣子,但是對于男孩的女友很愛讀書,他毫不驚訝。胡安·迭戈不是反復(fù)重復(fù)過這一點嗎?是女性讀者讓小說存活了下來,這里又有一個。胡安·迭戈是用西班牙語叫出那位學(xué)者的名字的,這讓這個中國女孩確定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

胡安·迭戈意識到,這不過又是一個讀者與作者相認的時刻。他希望自己能停止啜泣。他朝那個中國女孩揮了揮手,想要笑一笑。如果他有注意到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看向那對中國情侶的目光,就會自問由這對陌生的母女陪伴是否安全。但是他沒有注意到米里亞姆和桃樂茜用不滿,不,更像是威懾的眼神讓他的中國讀者安靜了下來。(那眼神像是在說:你這個小渾蛋,是我們先發(fā)現(xiàn)他的!去找你自己最喜歡的作家吧,他是我們的!)

為什么愛德華·邦肖總是在引用托馬斯·肯皮斯的話?他喜歡針對《效仿基督》中的這一句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少和年輕人以及陌生人待在一起。”好吧,現(xiàn)在提醒胡安·迭戈當(dāng)心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已經(jīng)太晚了。你不應(yīng)該停服貝他阻斷劑,而且不該注意到這對母女。

桃樂茜把胡安·迭戈擁在自己胸前,用她那格外有力的胳膊搖晃著他的身體,而他還在繼續(xù)哭泣。他自然注意到這個年輕女人穿著一件露出乳頭的胸衣,透過她的胸衣和開衫下的毛衣,你可以看見她的乳頭。

此時正在按摩他的后頸的應(yīng)該是米里亞姆(胡安·迭戈猜想),她不止一次靠近他并和他耳語。“親愛的,你一定很傷心吧!因為你能感受到那些大多數(shù)男人感受不到的東西,”米里亞姆說,“《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fā)的故事》里的那個可憐母親。天啊!我一想到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別說了。”桃樂茜提醒母親。

“一尊圣母瑪利亞的雕像從基座上倒下來壓到了她!她當(dāng)場就死了。”米里亞姆接著說。

桃樂茜能感覺到胡安·迭戈的肩膀在她懷中顫抖著。“好吧,你還是說了,媽媽,”女兒不悅地說,“你是想讓他更傷心嗎?”

“你不懂,桃樂茜,”她的媽媽立刻回答,“就像故事里說的:‘至少她是幸福的。并不是每個基督徒都有幸被自己信仰的圣女殺死。’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是很有趣的一幕!”

但是胡安·迭戈(又一次)搖了搖頭,這一次是對著桃樂茜的胸脯。“你寫的不是自己的母親吧?這件事沒有發(fā)生在她身上,對吧?”桃樂茜問他。

“你不要把小說往他自己身上猜了,桃樂茜。”她的母親說。

“那你來說吧。”桃樂茜反駁母親。

胡安·迭戈注意到米里亞姆的胸部也很引人注目,盡管透過毛衣無法看到她的乳頭。她穿的不是新式胸衣,胡安·迭戈想道。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桃樂茜關(guān)于他母親的問題,她不是被一尊倒下的圣母瑪利亞雕像砸死的,并不完全是。

可他又一次無法說出口。由于過度地消耗自己的感情和性欲,他現(xiàn)在全身都奔涌著過多的腎上腺素,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淚水。他在思念自己過往生活中的每一個人;也在渴望著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已經(jīng)難以分辨更想要其中哪一個。

“可憐的寶貝。”米里亞姆在胡安·迭戈耳邊輕語,他感覺到她在親吻自己的脖子。

桃樂茜深吸了一口氣。胡安·迭戈覺得她的胸脯正抵著自己的臉。

當(dāng)愛德華·邦肖認為人性的弱點必須屈服于上帝的意愿時,這位狂熱的信徒會說些什么?我們凡人只能聽從上帝的旨意,然后照做?胡安·迭戈聽見愛德華多先生這樣講:“這是上帝的榮耀。”

此時被桃樂茜擁在懷中,又被她的母親親吻著,胡安·迭戈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聽從上帝的任何旨意,然后照做?不過,這里有一點矛盾:胡安·迭戈身邊這兩個女人并不是上帝喜歡的類型。(米里亞姆和桃樂茜是會說“得了吧上帝!”那種女人。)

“這是上帝的榮耀。”小說家自語道。

“他在說西班牙語。”桃樂茜告訴母親。

“看在上帝的分上,桃樂茜,”米里亞姆說,“這是垃圾拉丁語。”

胡安·迭戈感覺到桃樂茜聳了聳肩。“管他呢。”叛逆的女兒說,“我知道,這話和性有關(guān)。”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玉树县| 淅川县| 淳化县| 光泽县| 江阴市| 栾川县| 清苑县| 余干县| 呈贡县| 开阳县| 榆林市| 巴彦县| 瑞安市| 南岸区| 乌鲁木齐市| 阳信县| 申扎县| 师宗县| 衡阳县| 南昌市| 汤原县| 茌平县| 高清| 左云县| 玛曲县| 清新县| 莱芜市| 麦盖提县| 永胜县| 龙川县| 绥德县| 吴桥县| 林周县| 永康市| 永德县| 苗栗县| 建阳市| 手机| 荣成市| 雷波县| 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