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女
- 村上春樹文學(xué)偶像約翰·歐文經(jīng)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4941字
- 2021-04-16 16:19:11
這個跛足男人并沒有想到他會在肯尼迪機場滯留27小時。國泰航空的工作人員把他帶到了英國航空聯(lián)盟的一等艙休息室。所以他的狀況要比那些經(jīng)濟艙旅客要好得多——供餐處沒有食物了,公共廁所也不能正常使用。而原定在12月27日上午9點15分起飛的前往中國香港的航班,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沒有起飛。胡安·迭戈把貝他阻斷劑和如廁用品都放在了托運的行李中。飛往香港的航班需要16小時,所以他在長達43小時的時間內(nèi),也就是將近兩天無法服藥。(垃圾場的孩子通常不會感到恐慌。)
他想要給羅絲瑪麗打個電話,問她如果在不可預(yù)知的很長時間內(nèi)無法服藥,會不會有危險,但他沒有打。他想起了施泰因醫(yī)生曾說過: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需要停止服用貝他阻斷劑,都要逐漸減量。(不知為什么,“逐漸減量”的說法讓他覺得暫停或者重新開始服用貝他阻斷劑并不會有什么風(fēng)險。)
胡安·迭戈知道,在肯尼迪機場的英國航空等候室中等待會讓他睡眠不足,他希望自己能在終于開始前往香港的16小時航行中補回來。他沒有打給施泰因醫(yī)生,是因為他希望能暫時停一段時間藥。如果幸運的話,他會找回某個舊時的夢;他希望所有珍貴的童年回憶都會按照順序回到他腦海中。(作為小說家,他對時間順序有些過于在意,這顯然過時了。)
英國航空盡其所能想讓這個跛足男人過得舒服些,其他一等艙旅客也都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腳部有些畸形,殘腳上的鞋子也是專門定制的。大家都很善解人意,盡管等候室中的座位并不足以容納所有滯留的一等艙旅客,卻沒有人抱怨胡安·迭戈把兩張椅子拼在了一起。他為自己搭了一張沙發(fā),這樣才能把那只殘腳抬起來。
確實,跛足讓胡安·迭戈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他看起來至少六十四歲,而不是五十四歲。還有其他原因:各種聽天由命的自我暗示讓他顯得很恍惚,而生活中最讓他興奮的部分便是他遙遠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畢竟,他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自己愛的人,這讓他顯得更加衰老。
他的頭發(fā)依然烏黑,只有靠近并非常仔細地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一些零碎的白發(fā)。他完全沒有脫發(fā),但頭發(fā)很長,這讓他看起來既像一個叛逆少年,又像一個老年嬉皮士,也就是說,他是故意不趕時髦的。他那深棕色的眼睛幾乎和發(fā)色一樣黑。他依然很英俊,也很苗條,卻又很顯“老”。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會為他提供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幫助。
命運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移動得很慢,總是沉浸在思索或想象中,仿佛他的未來已經(jīng)被決定好,他自己也無法抗拒。
胡安·迭戈知道,自己不是那種會被許多讀者認出來的著名作家,沒讀過他作品的人更不會認識他。只有他的忠實粉絲可能會認出他。那些人多半是女性,年長一些的女性,但很多女大學(xué)生也是他的熱心讀者。
胡安·迭戈并不覺得這是因為他小說的主題吸引了女性讀者。他總是說相比男性,女性對于閱讀小說更有熱情。他并沒有用任何理論來解釋這一觀點,只是觀察出情況確實如此。
胡安·迭戈并不是個理論家,也不擅長推測。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記者讓他對某個陳年的話題進行推測,他的回答甚至有些出名。
“我從不推測,”胡安·迭戈回答,“我只會觀察和描述。”自然,那個執(zhí)著的年輕記者堅持他自己的問題。記者們都很喜歡推測,他們總是會問小說家,小說會不會消亡,或者即將消亡。可你要記得:胡安·迭戈最早讀過的那些小說是從垃圾場的火堆里撿回來的,他為了拯救那些書還燒傷了自己的手。你不應(yīng)該問一個拾荒讀書人,小說會不會消亡或者即將消亡。
“你認識什么女人嗎?”胡安·迭戈問那個年輕人。“我是指讀書的女人。”他的聲音提高了起來,“你應(yīng)該和她們聊一聊,問問她們都讀些什么!”(說到這里,胡安·迭戈已經(jīng)開始叫喊。)“什么時候女人們都不再讀小說,小說就消亡了!”拾荒讀書人嚷道。
然而作家的讀者總是要比他們想象中的多。胡安·迭戈也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出名。
這一次,認出他的是一對母女。這種事情只會發(fā)生在他最忠實的讀者身上。“你到哪里我都會認出來。哪怕你想對我隱瞞身份,也是不可能的。”兩人中的母親更有氣場,她對胡安·迭戈這樣說道。她說得好像胡安·迭戈曾試圖隱瞞自己的身份似的。胡安·迭戈以前在哪里見到過這樣銳利的目光呢?毫無疑問,是那個高大扎眼的圣母瑪利亞雕像,她就有著這樣的目光。那個神圣的女子用這樣的目光俯視著你,可胡安·迭戈并不知道圣母瑪利亞的表情意味著同情還是責(zé)怪。(他也不能確定這個作為他的讀者的長相優(yōu)雅的母親的神情意味著什么。)
至于那個女兒,她也是胡安·迭戈的粉絲,不過胡安·迭戈覺得她沒有那么琢磨不透。“我會在黑暗中認出你的,只要你對我說話,哪怕不到一句,我也會知道你是誰。”女兒很誠懇地對他說。“你的聲音……”她有些顫抖,仿佛激動得無法繼續(xù)下去。她很年輕,也很理想主義,她的美麗是一種農(nóng)家女孩的美。她的腕關(guān)節(jié)和踝關(guān)節(jié)都很粗大,臀部結(jié)實,胸脯微露。她的膚色比母親的深,臉部輪廓更加粗獷,沒有那么精致,尤其是她說起話來的時候,語氣更直率粗魯一些。
“她更像是我們的人。”胡安·迭戈認為他妹妹會這樣說。(盧佩會覺得她長得更像墨西哥本地人。)
讓胡安·迭戈感到不安的是,他竟在想象瓦哈卡的圣女商店會對這對母女做出怎樣的仿制品。那個制造圣誕派對裝飾的地方可能會把女兒潦草的衣著設(shè)計得更加夸張,可是究竟是她的衣服顯得人懶散,還是她沒有好好穿呢?
胡安·迭戈覺得圣女商店會把女兒的人像設(shè)計得很淫蕩,一副招引人的面孔,仿佛她豐滿的臀部就要呼之欲出似的。(還是說這是胡安·迭戈對這位女兒的幻想?)
偶爾被垃圾場的孩子們稱作“少女商店”的圣女商店,恐怕很難仿制出這位母親的人像。母親的氣質(zhì)老成而持重,她的美是一種古典的美,渾身散發(fā)著高貴和優(yōu)越感,那優(yōu)越感似乎是天生的。如果這位暫時滯留在肯尼迪機場頭等艙休息室里的母親說自己是圣母瑪利亞的話,不僅不會有人把她帶去經(jīng)理那里,還會有人在旅店里替她準(zhǔn)備房間。獨立地帶那家粗俗的圣女商店沒有能力復(fù)制她,這位母親無法被做成雕像,即使那個女孩可以被做成和她很像的充氣娃娃。她不是“我們的人”,而更像是“某一種人”。胡安·迭戈覺得圣女商店里沒有她的位置。她不會被出售,你也不會想要把她帶回家,至少不會用她來愉悅客人或逗弄孩子。不,胡安·迭戈想,你會想要把她完全留給你自己。
不知為何,胡安·迭戈未對這對母女說出任何她們帶給他的感覺,可這兩個女人似乎知道關(guān)于胡安·迭戈的一切。這對母女開始以明顯不同的方式通力合作,她們成了一個團隊。和他見面沒多久,她們便很快擔(dān)心起胡安·迭戈當(dāng)前非常無助的處境來。胡安·迭戈此時已經(jīng)很累,他覺得這是貝他阻斷劑的影響。他并未作出什么反抗,而是任由這兩個女人打理他的一切。不過,此時他們已經(jīng)在英國航空的頭等艙休息室里等了24小時。
胡安·迭戈好心的同事們,以及所有好友為他在中國香港安排了兩天的停留時間。可現(xiàn)在,他在香港只能待上一晚,便要乘早班飛機前往馬尼拉。
“你在香港住哪兒?”其中的母親問他,她的名字叫米里亞姆。她并沒有兜圈子,而是用她那銳利的目光看著胡安·迭戈,直接問道。
“你住在哪兒?”女兒也問,她叫桃樂茜。胡安·迭戈注意到,她身上沒有太多母親的影子。桃樂茜和母親一樣強勢,卻沒有母親美麗。
為什么胡安·迭戈會被那些強勢的人牽著走,讓他們想要替他打理一切呢?克拉克·弗倫奇,那位前學(xué)生介入了胡安·迭戈的菲律賓行程,如今兩個女人——兩個陌生女人——又在幫他安排香港的事宜。
在這對母女眼中,胡安·迭戈顯然是個旅行新手,因為他需要看日程表才知道自己在香港要住的酒店的名字。當(dāng)他還在上衣口袋里笨拙地翻找眼鏡時,這位母親把他手里的便條拽了過來。“天哪——你不會想要住在香港海景嘉福酒店的,”米里亞姆對他說,“從那兒到機場開車要一小時。”
“那家酒店其實在九龍。”桃樂茜說。
“機場旁邊有很多酒店。”米里亞姆補充道,“你應(yīng)該住在那邊。”
“我們就經(jīng)常住在那邊。”桃樂茜嘆了口氣。
胡安·迭戈說他會取消那家的預(yù)訂,再訂另一家。他也只能這樣做。
“那就好。”女兒說道,她的手指正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飛速敲擊。胡安·迭戈總是驚訝于年輕人使用筆記本電腦的方式,他們幾乎從來不插電。難道他們的電池不會用光嗎?他想道。(而且他們不是對著筆記本電腦,就是在手機上瘋狂打字,他們的手機好像也從不需要充電!)
“我覺得路太遠了,就沒有帶電腦。”胡安·迭戈對這位母親說,她正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他。“我把電腦放在家里了。”他有些笨拙地告訴那個努力敲字的女兒,可她的視線并沒有離開那不停變化著的電腦屏幕。
“我會幫你取消你的海景房——香港海景嘉福酒店,兩晚,好了。其實我不大喜歡那個地方。”桃樂茜說,“我會在香港國際機場附近的富豪機場酒店給你訂一間王牌套房。這家酒店不像名字聽起來那么無聊——不過也都是圣誕節(jié)那些布置啦。”
“記得是一晚。”母親叮囑女孩。
“知道了,”桃樂茜說,“不過富豪酒店有一點:那里開燈關(guān)燈的方式很奇怪。”她對胡安·迭戈說。
“我們可以教他,桃樂茜。”母親說,“我讀過你寫的所有東西——每一個字。”她說著,把手放在了胡安·迭戈的手腕上。
“我也幾乎讀過全部。”桃樂茜說。
“有兩篇你就沒讀過,桃樂茜。”她的母親反駁道。
“兩篇——好吧。”桃樂茜說。“那也幾乎算是全讀過啦,對不對?”女孩問胡安·迭戈。
“當(dāng)然。”他只好這樣回答。他不知道這個年輕姑娘或者她的母親是否在和他調(diào)情,也許兩個人都沒有。這方面的無知讓他顯得更加衰老,不過確實,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戀愛了,距離上次與人約會也過去許久,而且他從前便很少約會。這對母女旅客既然見過一些世面,自然也會猜到這一點。
在女人眼中,他是不是那種受過情傷的男人?是不是那種失去了一生所愛的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會讓女人覺得他一直忘不了某個故人嗎?
“我很喜歡你小說中的性描寫。”桃樂茜說,“你寫得真的很好。”
“我更喜歡,”米里亞姆看了女兒一眼,仿佛知道女兒全部的想法。“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糟糕的性愛。”她接著對女兒說。
“媽媽——你不要往下說了。”桃樂茜制止了她。
胡安·迭戈注意到,米里亞姆沒有戴婚戒。她身材高挑,身量苗條,面部緊繃而有些不耐煩,穿一身珠灰色套裝,里面是一件銀色T恤。她那米色的頭發(fā)并不是原本的樣子,也許她在臉上也動了一些小手腳,在剛剛離婚時,也可能是在守寡很久之后。(胡安·迭戈并不清楚這些。除去他的女讀者和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他對于米里亞姆這類女性毫無了解。)
女兒桃樂茜說,她第一次讀胡安·迭戈的書時,便覺得“是她的菜”。當(dāng)時她還在讀大學(xué),她現(xiàn)在看起來也是大學(xué)生的年紀,或者稍微年長一點。
這兩個女人并不去馬尼拉,“我們還不會去那里。”她們對他說,但是胡安·迭戈忘記了她們離開香港后還要去哪兒,雖然她們可能說過。米里亞姆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全名,但是她的口音聽起來很歐化,胡安·迭戈對她帶有外國語調(diào)的部分印象深刻。當(dāng)然他并不是口音專家,也許米里亞姆是美國本地人。
至于桃樂茜,她雖然沒有母親美麗,卻有一種不溫不火、不引人注目的美感。她是那種有點胖的姑娘,但因為還年輕,所以可以讓人接受。(桃樂茜不會帶給人“性感”的印象。胡安·迭戈發(fā)現(xiàn)并意識到在允許這兩個高效的女人幫助自己的同時,他正在寫作關(guān)于她們的一切,雖然只是寫給自己看。)
無論這對母女究竟是誰,想要去哪里,她們終究要乘坐國泰航空的頭等艙。當(dāng)前往香港的841航班終于起飛后,米里亞姆和桃樂茜并沒有把胡安·迭戈丟給娃娃臉的乘務(wù)員,讓她去指導(dǎo)他國泰航空的單片睡衣怎么穿,像蟲繭一樣的睡袋如何安裝。米里亞姆親自教他穿上了幼稚的睡衣,而桃樂茜——這對母女中的技術(shù)擔(dān)當(dāng)——幫助胡安·迭戈調(diào)試了那張他坐飛機時遇到過的最舒適的床。她們甚至幫他蓋好了被子。
“我覺得她們兩個都在和我調(diào)情。”胡安·迭戈快要睡著時,有些好笑地想道,“至少那個女兒肯定是。”當(dāng)然,桃樂茜讓胡安·迭戈想起了這些年里教過的學(xué)生。他知道,她們中的很多都對他調(diào)過情。這其中有一些年輕的女性,不乏孤僻、假小子氣的女作家。讓年老的作家感到困擾的是,她們只懂得兩種社交方式:一種是調(diào)情,另一種是難以扭轉(zhuǎn)的輕蔑。
胡安·迭戈已經(jīng)快睡著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因為意外停服了貝他阻斷劑。他已經(jīng)進入了夢境,但一個有些不安的念頭闖入了他的腦海,短暫停留后又散去。這個念頭是:我并不知道停止和重新開始服用貝他阻斷劑會帶來什么影響。可是夢境(或者說回憶)占了上風(fēng),他便不再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