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物瑪利亞
-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8826字
- 2021-04-16 16:19:11
2010年圣誕節的第二天,一場暴風雪席卷了紐約。一天后,曼哈頓無人清掃的街道上遍是遺棄的汽車和出租車。在麥迪遜大道靠近東62街的地方,一輛公交車燒著了,原因是后輪陷在雪里后起火,引燃了汽車。焦黑的殘骸碎片伴著灰燼散落在四周的雪地上。
對于那些住在中央公園南部酒店里的住客來說,他們可以看到公園里白茫茫的新雪以及個別有勇氣帶著小孩子玩雪的家庭,這和沒有車輛往來的空蕩的大街小巷形成了奇特的對比。在這個映著雪光的清晨,連哥倫布圓環都顯出詭異的安靜和空曠。在平時很繁忙的十字路口,比如西59街和第七大街的轉角處,沒有一輛出租車在移動。視線里僅有的汽車都半埋在雪中,顯然是被困住的。
在這個周一的早晨,整個曼哈頓如月球般荒蕪,于是胡安·迭戈所在酒店的門房決定為殘疾人提供一些特殊的服務。這樣的天氣對于一個跛子來說,既不適合叫出租,也沒法冒險開車。門房說服了一家轎車公司——是一家不太好的公司——派車接胡安·迭戈去皇后區。雖然關于約翰·F.肯尼迪國際機場是否開放,各種報道說法不一。電視上說機場關閉了,但胡安·迭戈飛往香港的國泰航空航班據說會準時起飛。門房對此表示嚴重懷疑,他認為這個航班就算是不取消,也會延遲,可他還是拗不過這個焦急的跛足客人。胡安·迭戈強烈希望能準時到達機場,雖然暴風雪過后,根本沒有任何航班起飛或準備起飛。
胡安·迭戈對香港并沒有什么興趣,這只是他必經的中轉站,但是一些同事對他說,他不能不中途看看香港就直接到菲律賓去。有什么可看的呢?胡安·迭戈有些好奇。雖然他不知道“航空里程”究竟是什么(或者是怎么計算的),但他知道他乘坐的國泰航班是免費的,朋友們還告訴他國泰航空的一等艙必須要體驗一下。這顯然是另一樣他一定要“看看”的東西。
胡安·迭戈覺得大家提醒他這些是因為他快要從教師崗位上退休了。否則同事們為什么要堅持幫他安排這次行程呢?不過也還有其他原因。雖然他退休很早,但身有“殘疾”,而且他的好友和同事們都知道他在服用治療心臟病的藥物。
“我并不會停下寫作!”他向他們保證。(圣誕節胡安·迭戈就是應他的出版商邀請來到紐約的。)“我離開的‘只是’教師這個行業。”胡安·迭戈說。盡管這些年里他的寫作與教學是分不開的,而這兩者共同構成了他成年后的全部生活。他從前寫作課上的一個學生非常積極地幫他安排著去菲律賓的行程。這個叫克拉克·弗倫奇的前學生把胡安·迭戈前往馬尼拉當成了自己的任務。克拉克的寫作也是充滿自信,很有決斷力的,和他為自己的前導師安排行程的態度一樣,至少胡安·迭戈是這么認為的。
然而胡安·迭戈并沒有拒絕這位前學生的好心幫助,他不想傷害克拉克的感情。另外,對他來說旅行并不容易,他聽說去菲律賓可能會很麻煩,甚至很危險。所以他覺得多做一些計劃也沒有壞處。
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旅行計劃已經成形。他前往馬尼拉的行程中增加了很多周邊旅行和讓人分心的冒險。他擔心這違背了自己前往菲律賓的初衷,雖然克拉克·弗倫奇很快就告訴他自己如此熱情地幫助他,正是出于對某件崇高事情(由來已久)的敬仰,而胡安·迭戈出行的首要目的正是這件崇高的事情。
少年時代在瓦哈卡,胡安·迭戈曾遇到過一個美國逃兵,他是為了逃避參加越南戰爭才離開美國的。那個逃兵的父親是成千上萬“二戰”時期戰死在菲律賓的美國軍人中的一員,但不是死在巴丹死亡行軍中,也不是科雷吉多爾島那場激戰。(具體細節胡安·迭戈已經不記得了。)
那個美國逃兵不想死在越南戰爭中。他臨死前曾告訴胡安·迭戈,他想要去參觀馬尼拉美軍紀念公墓,以示對亡父的尊敬。但他并沒有因為逃到墨西哥而遠離災禍,反而死在了瓦哈卡。胡安·迭戈曾答應自己會為了那個死去的逃兵去菲律賓,替他完成一次前往馬尼拉的旅行。
胡安·迭戈不曾知道那個年輕人的名字。雖然痛恨戰爭的少年已經和胡安·迭戈以及他看起來有些智力遲鈍的妹妹盧佩成了朋友,可他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好外國佬”。他們在胡安·迭戈變成跛子之前就認識了。一開始,這個美國人就表現得格外友好,雖然里維拉叫他“梅斯卡爾嬉皮士”,孩子們也知道酋長對當時那些從美國跑來瓦哈卡的嬉皮士的看法。
這位垃圾場老板覺得那些蘑菇頭嬉皮士都是“蠢貨”,因為他們在尋找某些深刻的東西,比如“萬物互有關聯這種荒唐事”。可孩子們知道,酋長本人也是圣母瑪利亞的信仰者。
至于“梅斯卡爾嬉皮士”呢,里維拉覺得他們稍微聰明一些,但屬于“自我毀滅型”。這些人還沉迷于妓女,或許只是垃圾場老板這樣覺得。“‘好外國佬’會在薩拉戈薩大街弄死自己的。”他這樣說道。孩子們可不希望如此,盧佩和胡安·迭戈都很喜歡他。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好友被性欲或是從發酵果汁飲料中提取出的龍舌蘭毀掉。
“都一樣,”里維拉對孩子們陰沉地說,“信我的吧,被那些東西搞死根本沒法升天。不是下等女人就是酒精,最后就跟那小蟲子似的!”
胡安·迭戈覺得垃圾場老板說的是梅斯卡爾酒瓶底的蟲子,可盧佩認為他指的是他的陽具在與妓女做愛后的樣子。
“你以為所有男人都總是想著自己的陰莖。”胡安·迭戈對妹妹說。
“他們就是總在想。”會讀心的女孩回答。某種程度上,正是因此盧佩不再喜歡那個“好外國佬”。那個倒霉的美國人逾越了想象的界限——陰莖界限,雖然盧佩并不會這么說。
一天晚上,拾荒讀書人正在大聲給盧佩讀書,里維拉也和他們一起待在格雷羅的棚屋里聽他朗讀。這位垃圾場老板也許正在做新書架,或是在修理出了問題的烤爐。當發現破爛白(又名“死里逃生”)死了時,他停了下來。
胡安·迭戈那晚在讀的依然是一本被遺棄的學術著作,很無聊的專著,應該也是阿方索或奧克塔維奧兩位老神父中的一個選出來想要燒掉的。
這本沒人讀的學術之作倒真的是一個耶穌會教徒寫的,主題關于文學和史學,名叫《D.H.勞倫斯對托馬斯·哈代作品的分析》。孩子們并沒有讀過什么托馬斯·哈代的作品,所以即便這本書是西班牙語的,他們還是會對這些學術分析感到十分困惑。可胡安·迭戈選擇這本書,卻是因為它是英語的。他想要多練習一些英語,雖然那些半聽不聽的受眾們(盧佩、里維拉以及不招人喜歡的破爛白)或許更能聽懂西班牙語。
更增加難度的是,這本書的某些頁已經被火燒了,垃圾場中燒焦的氣味還沒從書上散去。破爛白總想湊上去聞一聞。
垃圾場老板也和胡安·迭戈一樣,不喜歡這只盧佩救回來的狗。他對盧佩說:“你就應該讓它卡在牛奶箱里。”但盧佩(一如既往地)為破爛白憤憤不平。
此時,胡安·迭戈正為他們讀到某一頁書,上面提到某人關于“一切事物相互關聯”的觀點。
“停,停——先別念了,”里維拉打斷了拾荒讀書人,“這是誰說的?”
“可能是那個叫哈代的。”盧佩說,“更可能是那個勞倫斯。”
胡安·迭戈把盧佩的話翻譯給了里維拉,他立刻表達了贊同。“還可能是那個寫書的——誰知道是哪個呢。”垃圾場老板補充說。盧佩點點頭表示也有可能。這本書既冗長又難懂,都是些吹毛求疵的評論,又沒有任何具體的主題。
“什么‘一切事物相互關聯’——有啥是相互關聯的?”垃圾場老板叫道,“這就像是蘑菇頭嬉皮士說的話!”
盧佩笑了,她平時很少笑。很快,平時更少笑的里維拉也跟著笑了起來。胡安·迭戈始終記得當他聽見妹妹和酋長都笑了的時候,心底有多么高興。
現在,許多年過去了——有四十年了——胡安·迭戈正在前往菲律賓的路上,這場旅行是為了紀念那個無名的“好外國佬”。不止一個朋友問過他,他打算怎樣替那個逃兵向他死去的父親表達敬意——那個犧牲的父親也和他逃走的兒子一樣沒有姓名。當然朋友們都知道胡安·迭戈是個小說家,也許小說家可以借助意念完成這次為了“好外國佬”的旅行。
早年寫作時,他確實是一個旅行者,旅途中的變化是他早期小說中一直重復的主題,尤其是那本以印度為背景,有著冗長名字的馬戲團小說。胡安·迭戈清楚地記得,沒有人能說服他放棄那個名字。《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的故事》——多么煩瑣啊,這又是一個多么長而復雜的故事啊!也許是我寫過的最復雜的故事了,胡安·迭戈想道。此時他坐的轎車正在曼哈頓大雪覆蓋的荒蕪街道上朝富蘭克林高速路艱難跋涉。這是一輛越野車,所以司機很看不起其他的車和其他的司機。他說,城里那些別的車都很難在雪中駕駛;還有少數車雖然“剛好合適”,但是“輪胎不適合”;至于剩下的那部分司機,他們根本不會雪路駕駛。
“你覺得我們到哪兒了,垃圾佛羅里達?”他朝窗外一個被困住的司機喊道。那人的車陷在了雪里,堵住了一條狹窄的城市街道。
而在遠處的富蘭克林高速路上,一輛出租車沖出了護欄,陷在朝東河方向的步道那及腰深的雪里。司機正努力想要把后輪刨出來,可他沒有鏟子,只有一把擋風玻璃刮刀。
“你是哪兒來的,垃圾墨西哥嗎?”司機對他嚷道。
“嗯,我是來自墨西哥。”胡安·迭戈回答。
“我沒說你,先生,你能準點到機場,不過要在那里等著。”司機不大友善地對他說,“飛機都已經停飛了,你不會還沒注意到吧。”
胡安·迭戈確實沒有注意到飛機都停飛了,他只想要去機場,等待自己的航班,然后準備出發,無論他的航班何時能起飛。如果航班延遲,他也并不在意,但錯過這次旅行卻是無法想象的。“每次旅行背后都有一個理由。”他不知不覺地想起了這句話,卻忘記了這是自己寫出的句子。這是他在《一個由圣母瑪利亞引發的故事》中著重強調的觀點。“如今我又出發了,重新開始旅行——總是有一個理由的。”他想道。
“過往就像擁擠人群中的面孔般包圍了他。這其中有一張他知道的面孔,可這又是誰呢?”此刻,他被大雪包圍,身邊只有粗俗的汽車司機,他又忘記了這句話也是自己曾寫過的。于是,他開始嫌棄貝他阻斷劑。
從聲音可以聽出,胡安·迭戈的司機是一個講話粗俗且脾氣不好的人,但是他知道皇后區的牙買加地段怎么走,這里的寬敞街道讓這個曾經的拾荒讀書人想起了佩利菲利克——瓦哈卡的一條被鐵軌分隔開的街道。酋長常帶孩子們到佩利菲利克去買食物,那里的中心地帶有最便宜、接近腐爛的食物。直到1968年的學生起義后,中心地帶被軍隊占領,食品市場搬到了瓦哈卡中心的索卡洛廣場。
那時胡安·迭戈十二歲,盧佩十一歲,他們剛開始熟悉瓦哈卡的索卡洛廣場附近的地方。學生起義并沒有持續多久,市場也會搬回到佩利菲利克的中心地帶(在那座建在鐵軌之上的可憐的人行橋上)。可孩子們已經把索卡洛廣場留在了心里,那里成了他們在這個城市中最喜歡的地方。只要有時間,孩子們一出垃圾場,就會到索卡洛廣場去。
為什么格雷羅的孩子們不能對市中心感興趣呢?為什么垃圾場的孩子們不能想去看看城里的旅游區呢?垃圾場不會出現在旅游地圖上,又有什么游客會到垃圾場去?只要聞一下垃圾堆的氣味,或是看一眼那里永遠在燃燒著的大火,又或是看一眼垃圾堆里的狗(也可能是瞥見它們看你的眼神)就會讓你立刻跑回索卡洛廣場。
在1968年學生起義期間,軍隊占領了中心市場,孩子們開始在索卡洛廣場附近活動。盧佩當時只有十一歲,可她已經對瓦哈卡的各種圣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為此感到困惑,這也不足為奇。由于哥哥是唯一能聽懂她說話的人,盧佩無法和任何成年人進行有意義的交流。而這些圣女是宗教中的圣跡人物,許多人追隨她們,不僅是十一歲的女孩。
起初有沒有人想到盧佩可能會被這些圣女吸引呢?(盧佩會讀心,現實中的伙伴沒有一個有這種本領。)然而,垃圾場的孩子們會不會不那么相信奇跡?那些相互競爭的圣女們又會做什么來證明自己呢?她們作為圣跡人物,會不會在近期展現出什么圣跡?難道盧佩不會挑這些被大肆吹捧卻表現不佳的圣女們的毛病嗎?
瓦哈卡有一家圣女商店,孩子們剛開始到索卡洛廣場來時便發現了它。這里是墨西哥,整個國家都被西班牙入侵者占領著。那不停地改變信仰的天主教會多年里不是一直在從事販賣圣女的生意嗎?瓦哈卡曾是米斯特克文明和薩巴特克文明的中心。西班牙侵略者不是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都在向土著人販賣圣女嗎?從奧斯定會和多明我會開始,再到第三個來的耶穌會,都在大力推廣他們的圣母瑪利亞。
現在要宣傳的不只有圣母瑪利亞,所以盧佩發現瓦哈卡的許多教堂中,但不包括城市的其他地方,有很多俗氣的展覽都在展出這些敵對的圣女們,而且她們還在獨立地帶的圣女商店中售賣。有很多圣女是真人大小,甚至更大。在整個商店各種廉價蹩腳的仿制品之間,有三種圣女比較有代表性:圣母瑪利亞當然是其中之一,還有圣母瓜達盧佩,自然也有孤獨圣母。盧佩看不起孤獨圣母,認為她只是一個“當地英雄”,對她那“驢子的故事”也很蔑視。(驢子可能是無辜的。)
圣女商店也賣真人大小(甚至更大)的十字架上的耶穌。如果你力氣夠大,可以把一具“流血的耶穌”雕像搬回家。但圣女商店從1954年在瓦哈卡成立以來,主要是為圣誕節派對服務的。
其實,只有垃圾場的孩子們把獨立地帶的商店叫作圣女商店,其他人會稱之為圣誕派對商店。這家有些嚇人的商店真名叫作“圣誕派對少女”。“少女”指的就是你選擇帶回家的那個圣女。顯然,買回一個真人大小的圣女要比買回一個十字架上的痛苦耶穌更能襯托圣誕派對的氣氛。
雖然盧佩很在意瓦哈卡的圣女們,可她和胡安·迭戈一樣把圣誕派對看作一場玩笑。有時他們把圣女商店說成“少女商店”,就是為了取笑的。那些被售賣的圣女還沒有薩拉戈薩大街的妓女一半真實,很多買回家的圣女看起來像是充氣娃娃,而流血的耶穌則顯得奇形怪狀。
這些在瓦哈卡眾多教堂展出的圣女們(正如佩佩神父所說)也有社會等級。這些圣女及她們的社會等級給盧佩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天主教會在瓦哈卡也有自己的商店,盧佩覺得這里的圣女就不再是可笑的了。
雖然有“驢子的故事”,而且盧佩不喜歡孤獨圣母,但孤獨圣母大教堂很大,地處莫雷洛斯和獨立地帶之間,豪華而扎眼。孩子們第一次去那里時,一群喧嚷的圣徒擋住了他們走向圣壇的路。那些人應該是鄉下人(胡安·迭戈猜是莊稼漢或果農),他們不僅祈禱時大喊大叫,還夸張地跪下來,幾乎爬著中心走道朝孤獨圣母華美的雕像移動。那些祈禱的圣徒趕走了盧佩,也趕走了孤獨圣母在她心中作為“當地英雄”的一面,她原本有時被稱作“瓦哈卡的守護神”。
如果佩佩神父在的話,這個善良的耶穌會教士也許會幫助盧佩和胡安·迭戈克服他們對于社會等級的偏見:垃圾場的孩子們總想要找到不如自己的人。在格雷羅這個小殖民地里,人們認為自己比鄉下人強。孤獨圣母大教堂里那些大聲吵嚷、穿得土里土氣的教徒讓胡安·迭戈和盧佩更加確信:垃圾場的孩子就是要好過那些跪著大哭的莊稼漢或者果農(誰知道那些蠢家伙究竟是做什么的)。
盧佩并不喜歡孤獨圣母的衣著,她那肅穆的三角長袍是黑色的,鑲著金邊。“看起來就像個邪惡女王。”盧佩說。
“你是說她看起來很有錢吧。”胡安·迭戈問。
“孤獨圣母不是我們的人。”盧佩又說。她的意思是她不是本地人,而是西班牙人、歐洲人(也就是白人)。
盧佩說,孤獨圣母“精致的袍子里罩著一張小白臉”,這一點更讓盧佩為圣母瓜達盧佩在孤獨圣母大教堂里受到二等對待而感到憤憤不平。瓜達盧佩圣母的祭壇被放在中心走道的左側,她唯一的標志是一張沒有燈光照耀的棕色皮膚圣母畫像(甚至沒有雕塑)。瓜達盧佩圣母是土著,是本國人、印第安人,是盧佩所說的“我們的人”。
佩佩神父很驚訝胡安·迭戈竟然讀了這么多書,而盧佩也聽得這么仔細。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相信他們肅清了耶穌會圖書館中最無關緊要和具有煽動性的讀物,但是拾荒讀書少年卻把這些危險的書從垃圾場的火堆中拯救了出來。
這些書記錄了天主教的教化并沒有得到墨西哥土著人的重視。耶穌會在西班牙入侵中卻扮演著心靈指引的角色,盧佩和胡安·迭戈都知道很多羅馬天主教堂中都有信仰耶穌會的入侵者。胡安·迭戈剛開始為了自學識字而閱讀時,盧佩就在一邊聽著,也學會了很多,從一開始她就很專心。
在孤獨圣母大教堂中,有一間鋪滿大理石的房間,里面有很多關于“驢子的故事”的畫:農民們聚在一起祈禱,身后跟著一只孤獨的、沒人牽著的驢子。這頭小驢的背上拖著一個長方形的箱子,看起來像是棺材。
“什么傻瓜才能不馬上看看箱子里有什么呢?”盧佩總是問這個問題。可這些愚蠢的農民就是不看,他們肯定是因為整天戴著帽子大腦缺氧了。(在垃圾場孩子們的眼中,鄉下人都很蠢。)
對于那個驢子后來怎樣了,當時甚至直到現在,還存在著一些爭議。某天它忽然停下腳步,倒了下來嗎,還是摔死了?就在小驢倒在路上或是死去的地方,孤獨圣母大教堂建立起來。因為到那時,那些蠢農民才打開了驢子背上的箱子。箱子里面是一座孤獨圣母的雕像;讓人不安的是,里面還有一座小一些的耶穌雕像,全身赤裸,只用毛巾遮住胯部,他躺在孤獨圣母的大腿上。
“這個縮水的耶穌在那里干嗎呢?”盧佩常常問。最讓人不安的是兩座雕像之間的大小差異:孤獨圣母雕像很大,而耶穌只有她的一半。這又不是嬰兒時期的耶穌,而是有胡子的,可他卻非同尋常地小,而且全身上下只有一條毛巾。
在盧佩看來,驢子已經很“濫俗”了,巨大的孤獨圣母雕像腿上放著一個小一些的半裸耶穌雕像“更加濫俗”,更不必提那些農民有多“蠢”了,他們一開始竟然不去看箱子里的東西。
所以,孩子們把瓦哈卡的守護神和大部分故弄玄虛的圣女看作一場騙局。盧佩把孤獨圣母叫作“圣女偶像”。至于獨立地帶的圣女商店為什么離孤獨圣母大教堂那么近,盧佩會說:“它們臭味相投。”
盧佩聽了許多大人的書(有的寫得并不好),而她說的話除了胡安·迭戈以外,別人都無法聽懂。可由于垃圾場里的書大大豐富了她的詞匯量,她對語言的理解力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年齡和閱歷。
相比對于孤獨圣母大教堂的不喜歡,盧佩卻把阿爾卡拉的多明我大教堂稱作“華美的殿堂”。她雖然抱怨過孤獨圣母的鑲金長袍,卻很喜愛多明我大教堂的鍍金天花板。她也并未詬病多明我大教堂的“西班牙巴洛克風格”,也就是“歐洲風格”。她還喜歡瓜達盧佩圣母的鑲金圣壇,在多明我大教堂里,瓜達盧佩圣母并沒有被圣母瑪利亞掩去光芒。
自稱為“瓜達盧佩女孩”的盧佩,很在意瓜達盧佩的光芒被“怪物瑪利亞”掩去。她如此擔心不僅是因為瑪利亞是天主教堂的“馬廄”中最主要的人物,還因為她覺得圣母瑪利亞也是個“自視甚高的家伙”。
盧佩對馬貢和特魯加諾角落里的耶穌會圣殿也很不滿,圣殿把圣母瑪利亞作為主要標志。你一走進去,注意力就會被噴泉中的圣水吸引,那是圣·依納爵·羅耀拉[1]之水,還有一張著名的圣·依納爵的畫像。(羅耀拉和其他畫像中一樣,正望向天堂尋求指引。)
經過圣水噴泉后,在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便是瓜達盧佩樸實卻奪目的圣壇,最顯眼的是這位棕色皮膚的圣母著名的箴言,從長凳和跪墊上都很容易看到那放大的字體。
“我不在這里嗎?我是你的母親。”盧佩會在那里祈禱,并不停地重復這句話。
你可以認為盧佩擁有的是一種反常的忠誠,對一位母親及圣女,以此作為她現實中的妓女母親(也是耶穌會清潔工)的替代。因為那個女人對她的孩子們并沒有盡到太多母親的責任,常常缺席,也不和盧佩以及胡安·迭戈住在一起。埃斯佩蘭薩還讓盧佩缺少了父親,不過垃圾場老板充當了這個角色,而且在盧佩看來她有許多個父親。
不過盧佩雖然非常忠實地崇拜著圣母瓜達盧佩,卻也強烈地質疑她。她的質疑是因為從一個孩子的角度,她認為瓜達盧佩是服從圣母瑪利亞的,她默許了圣母瑪利亞對她的控制。
胡安·迭戈想不起他曾在垃圾場里給盧佩讀過這方面的書;他只知道,盧佩對這位棕色皮膚圣母的信任和懷疑都完全來自她自己。并不是垃圾場中的某本書指引著這個讀心者走上了這條矛盾的路。
盡管耶穌會圣殿品位高雅,又對瓜達盧佩表達了恰到好處的敬仰,可不得不說,他們還是對這個棕色皮膚的圣母有所不敬。圣母瑪利亞無疑占據著中心位置,顯得非常突出。她的圣母畫像很大,圣壇也更高,而圣母雕像更是非常高大。一個相對小一些的耶穌雕像,已經被綁在十字架上那種,流著血躺在圣母瑪利亞的大腳上。
“這個縮水的耶穌又是怎么回事?”盧佩總是問。
“至少這個耶穌穿了衣服。”胡安·迭戈回答。
圣母瑪利亞的大腳堅實地踩在一個三層的基座上,周圍有很多凍在云里的天使的臉(讓人困惑的是,基座上也到處都是云朵和天使的臉。)
“這又是什么意思?”盧佩總是問,“圣母瑪利亞竟然踩踏天使——真是難以置信!”
相比圣母瑪利亞的巨大雕像,兩邊的明顯要小一些。這兩座雕像有些陳舊,人物也沒有那么出名:他們是圣母瑪利亞的父母。
“她還有父母?”盧佩總是問,“誰知道她的父母長什么樣呢?又有誰會在意呢?”
無疑,耶穌圣殿中那座巨大的圣母瑪利亞雕像便是“怪物瑪利亞”。孩子們的媽媽也曾抱怨,這座巨大的雕像清洗起來非常困難。梯子太高了,也沒有安全或“合適”的地方可以靠著,除非直接靠在圣母雕像上。但埃斯佩蘭薩會不停地對圣母瑪利亞祈禱,這個晚上在薩拉戈薩大街工作的耶穌會最好的清潔工,是圣母瑪利亞的忠實擁護者。
大捧的花束環繞著圣母瑪利亞的祭壇——共有七束!但這些花束在巨大的瑪利亞雕像面前也顯得十分渺小。對于任何人和事物來說,她都是一種威脅。即使是崇拜她的埃斯佩蘭薩,也認為這尊雕像“實在太大了”。
“也很自以為是。”盧佩常常會說。
“我不在這里嗎?我是你的母親。”胡安·迭戈發現自己正坐在大雪環繞的汽車后座上重復著這句話,他們現在已經接近肯尼迪機場國泰航空的航站樓。這位前拾荒讀書人大聲念叨著瓜達盧佩圣母的謙遜箴言,用西班牙語也用英語。瓜達盧佩圣母要比連巨大的雕像都帶著銳利目光的圣母瑪利亞謙遜得多。“我不在這里嗎?我是你的母親。”胡安·迭戈反復自語道。
愛爭辯的司機聽到他在用雙語嘟噥些什么,于是從后視鏡里看向他。
遺憾的是盧佩沒有和哥哥在一起,否則她可以讀司機的心,然后告訴胡安·迭戈這個討厭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這個墨西哥勞工混得不錯啊,司機想道,這便是他對這位墨西哥裔美國乘客的印象。
“我們就要到了,哥們兒。”司機說,他稱呼“先生”的時候語氣很不友好。但是胡安·迭戈正在回憶盧佩,以及他們一起在瓦哈卡度過的時光。他處于走神中,并未留意司機那不友善的口氣。沒有會讀心的妹妹在身邊,胡安·迭戈根本不知道這個頑固的家伙在想些什么。
作為一個墨西哥裔美國人,胡安·迭戈不是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可他沉浸在自己的彷徨游蕩的內心世界里,他的心總是飛去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