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失格open經典
- (日)太宰治
- 19584字
- 2021-05-21 17:13:33
手記二
在海邊,波浪幾乎能夠打得到的地方,二十幾棵樹皮黝黑的山櫻枝繁葉茂地排列著。新學年伊始,山櫻褐色的新芽稚嫩伏帖,在海的背景下,絢爛的櫻花隨之綻放。又到了櫻花如雪的季節,微風拂過,無數花瓣被吹散在海里,隨著水波飄蕩,漸漸地又被推回岸邊。這樣遍地櫻花的沙灘,被劃到東北的一所初中作為校園的一部分。我在沒作什么考前準備的境況下,竟然順利地考進了這所學校。這所學校制服的紐扣上,帽子的徽章上,櫻花的紋樣也如這春天的櫻花一般綻放著。
有一個算是遠房親戚的,就住在學校的旁邊。父親幫我選了這個海邊的櫻花初中,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父親讓我寄宿在這個遠方親戚的家里,因為他家就在學校旁邊,我甚至聽到早操的鈴聲才跑著出門上學。盡管我是這樣一個不思進取的初中生,可是憑借著我逗笑的功夫,我也一天天地成了班上的紅人。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所謂遠走他鄉。在我看來,他鄉可是比自己的故鄉好玩多了。想來,這或許也是因為自己逗笑的伎倆日益精進,騙人也不像以前需要煞費苦心的緣故吧。然而似乎也不能這么說,因為就算再有演藝天分的人,即使是神的兒子耶穌,在面對親人和外人,在故鄉和他鄉,表演的難度也是不一樣的。比如演員,在自己家鄉的劇場是最難發揮出水平的,更何況是換成上上下下聚集一堂的家里,再好的演技也是空談了吧。然而我就是在這樣最困難的環境中練出來的,而且還取得了相當的成功。像我這么專業的演員,又到了他鄉,就算再疏忽大意也是不可能出多大紕漏的。
盡管在我內心深處,對人的強烈恐懼比起在家的時候絲毫未減,可是因為演技的精進,我總是成為班上的開心果。這個班如果沒有大庭,該是多好的一個班啊。老師嘴上這么念叨著,卻又用手捂著嘴笑個不停。連那些天天用雷聲一般的大嗓門嚷嚷的分配到學校里的軍人,我都能易如反掌地讓他們笑噴出來。
正當我心滿意足地覺得已經把真實的自我完美地包裝起來的時候,自己卻著實意外地被人從背后捅了刀子。那個捅我刀子的人卻出人意料的平庸。他在班上身體最瘦弱,面孔腫脹發青,成天穿著家里別人留下來的、圣德太子的水袖一般的、袖子長半截的舊衣服。他學習一塌糊涂,軍訓課和體育課都是在一邊觀戰,像白癡一樣。正因如此,即使是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不由得對他疏于了防備。
那天,體育課上,那個叫竹一的學生(姓我已經記不住了,但是名字大概是叫竹一),按往常一樣站在一旁看我們練習單杠。我故意擺出一副體操選手的嚴肅表情,注視著單杠,嘿的喊了一聲跳起來,然后三不粘地像跳遠一樣飛了出去,在沙地上著實地摔了個大屁蹲。一切都是在計劃之中的出洋相。當然,大家都被逗笑了,在笑聲里,我一臉苦笑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子。可就在這時候,竹一竟不知不覺地站在我身后,他戳了戳我的后背,低聲細語地說:
“故意地,故意地。”
我被徹底震懾了。我從未料到自己精心設計的局竟會被人看破,更不用說是被竹一。那一瞬間,我仿佛墜入了地獄,被炙熱的烈焰所包圍。我幾近崩潰的邊緣,想聲嘶力竭地吶喊。我咬牙切齒地強忍住內心的抓狂,才算沒有爆發出來。
充滿不安和恐懼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表面上,我一如既往地演戲逗大家開心,背地里,我卻常常在不覺間苦悶地嘆氣。不論再怎么樣的表演,在竹一面前都只是一戳即破的鬧劇。這樣一來,早晚有一天,我的這些秘密一定會不脛而走,被傳得人盡皆知。我只要這么一想,就會出一頭冷汗,我會像瘋了一樣地瞄著四周,察看哪怕蛛絲馬跡的可疑動向。如果可能,我真想二十四小時守在竹一身邊防止他把秘密走漏出去。我要一邊天天纏著他,一邊想盡辦法讓他覺得我所有的逗笑都不是所謂演戲,而是真的。只要能成功阻止他,我甘愿把他拉成我最好的死黨。但是,如果這些都失敗了,我甚至一味地想過只有期盼他能早死。然而,即使如此,我卻從未動過要殺他的念頭。對我而言,從小到大,盡管我幾度希望死在別人手里,但是殺人這樣的想法卻一次都沒有過。面對那些讓我害怕的人們,相反地,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夠幸福。
為了拉攏竹一,首先,我在臉上堆滿了虛偽的、虔誠信徒一般“溫柔的”媚笑,一邊用右手輕輕地攬著他瘦小的肩膀,一邊朝右三十度左右向他歪著頭,用撒嬌的貓咪一般甜膩的聲音,幾次三番地請他到我寄居的家里來玩??墒撬偸且桓甭唤浶牡臉幼?,對我不理不睬。終于,大概是初夏的一天放學時,我找到了機會。那天,傍晚的陣雨嘩嘩地下著,學生們正愁著如何回家,因為自己住的地方就在學校旁邊,所以我就像沒事人一樣向外跑。正要出門,我一眼看見竹一孤零零地倚著鞋柜站著。“跟我走,我借你傘”我跟他說著,還沒等他猶豫,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跑向了雨中。到了家,我拜托阿姨把我倆淋濕的上衣拿去晾著,就這樣,我成功地把竹一騙到了我在二樓的房間里。
我住的家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一個三十左右戴眼鏡的貌似抱病在家的高個子姐姐(這個女孩,曾經嫁出去過一次,然后又回到這個家里。我學著家里別人的叫法,管她叫大姐),和一個最近剛從女子學校畢業的、跟姐姐不同、矮個圓臉的叫小節的妹妹。一家三口人,在樓下的店面里賣些文具、運動用品什么的,但是主要的收入似乎是已過世的老爺建成留下的五六間房的房租。
“耳朵好疼?!?/p>
竹一還沒坐下就說。
“灌了雨水,當然會疼了?!?/p>
我看了看他的耳朵。他的雙耳里充滿污穢,膿血簡直快要流到耳朵外面來。
“這可真夠嗆。肯定很疼吧?!?/p>
我夸張地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下著雨就把你拉出來,是我不好?!?/p>
我用女生一樣的口吻溫柔地向他道歉,然后到樓下拿了棉花和酒精。我讓竹一側躺在我的大腿上,專心致志地開始給他掏耳朵。被我這樣一搞,即使是竹一,也絲毫沒有覺得這是我偽善的技倆。
“你這家伙,一定會有女人迷上的。”
他躺在我的腿上,漫不經心地奉承了我一句。
多年之后我返回頭去看,竹一的這句無心之辭竟出人意料地成了恐怖的惡魔的預言。迷上別人,或者被人迷上,這樣的說法聽上去異常低俗,不正經,充滿了賣弄。如果在所謂的“嚴肅”場合無心地這樣說,眼見著就會破壞鄭重的氣氛,讓人嚴肅不起來??墒侨绻选疤一ń佟边@樣的俗話換成“被愛的不安”這樣的文學用詞,卻一下子又與嚴肅那么貼切。這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我幫竹一掏著耳朵,聽他說著“你這家伙會有女人迷上”這種不著邊際的奉承話。當時的我,盡管只是羞赧地笑笑,什么也沒有說,但在我心里卻隱隱覺得有點道理。一聽到別人說“會有人迷上”這種粗俗的話語就變得沾沾自喜,還“隱隱覺得有點道理”,聽起來似乎是在發出愚蠢的感懷,連相聲里惹人發笑的少爺都不會說。但我的隱隱覺得有點道理,當然并不是懷著那種玩世不恭的沾沾自喜。
在我看來,人類中女性要遠比男性更加難以捉摸。自己家里,女性的數量比男性多,而且親戚里也有好多是女孩子,再加上之前說過的那些對我犯下“惡行”的女性下人,說我從小就是跟女的一起玩大的一點也不算過分。但事實上,我和那些女人們的相處時如履薄冰,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做。我糊里糊涂地時常踩到老虎尾巴,然后落得遍體鱗傷,那些傷口和從男性那里得到的鞭笞不同,都是些讓人痛不欲生的難以治愈的內傷。
女人時而拉近我,時而推開我。她們人前藐視我,冷淡我,而當人都走了,她們又與我緊緊相擁。我時常覺得女人是否是為睡眠而生,因為女人總像死人一般睡去。這些都是我在幼年時代觀察到的很多女性的特質,此外還有很多。總之,我覺得女人和同為人類的男人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她們以不可思議的方式陪伴著我,讓我難以捉摸又無法掉以輕心。“被她們迷上”或者“被她們喜歡”這些表述對我一點都不合適,倒真不如“被她們陪伴”這種說法,更加貼合我的真實情況。
比起男人,女人更喜歡被人逗笑。我再怎么演戲,男人也不至于每天都看著我笑個不停,我自己也深知太得意忘形演過頭了反而會適得其反,所以總是注意在演得差不多的時候趕緊收尾。然而女人在這方面根本沒有節制,她們一分一秒,每時每刻都希望我逗笑她們。為了應付女人無窮無盡的返場要求,我真是累得精疲力竭。女人可真是愛笑。不知為什么,女人總是比男人能夠收集更多的快樂。
上初中的時候照顧我的這家的姐姐也好,妹妹也好,只要一有空就會到我二樓的房間來。我每次都會被她們的突然造訪嚇一大跳,然后戰戰兢兢地問:
“做功課?”
“不是?!?/p>
我微微抿嘴一笑合上書。
“今天呢,學校里,有一個叫棒棰的地理老師……”
然后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起一些言不由衷的好笑的事。
“小葉,戴上眼鏡看看。”
一天晚上,妹妹小節和大姐一起到我的房間里來玩,讓我幾次三番表演逗笑之后,他們又想起了這么一出戲。
“為啥?”
“好啦,試試嘛,快去跟大姐拿眼鏡?!?/p>
她們從來都是這樣野蠻的命令口氣。于是,影帝就這樣乖乖地戴上了大姐的眼鏡。一瞬間,兩個女孩就笑翻了。
“太像了,簡直和勞埃德一模一樣?!?/p>
當時,在日本,外國喜劇明星哈羅德·勞埃德深受大家的歡迎。
我舉起一只手:
“各位!”
我說,
“這次,為了各位日本的忠實粉絲……”
一句開場白又是把兩個女孩逗得大笑不止。就這樣,以后凡是城里有勞埃德的電影上演,我每次都會去看,邊看邊偷偷研究他的表情舉止。
還有一次,一個秋天的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大姐像小鳥一樣飛快地跑到我房間里來,二話不說就倒在我的被窩上哭了起來。
“小葉啊,你一定會救我的,是不是?這家真是待不下去了,陪我一起走吧。救我,小葉救我?!?/p>
就這樣,她說著胡話,又開始哭。不過還好,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女人這樣發瘋。我對于大姐的一些夸張言辭并不感到吃驚,反倒是覺得有點空洞老套讓人聽得不耐煩。我爬出被窩,剝開桌上的柿子,遞給了大姐一片。大姐哽咽著把它吃了。
“有好看的書嗎?借我?!?/p>
她說。
我從書柜上拿了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給了她。
“謝謝你的柿子。”
說完,大姐不好意思地莞爾一笑,走了。包括大姐在內的所有女人,到底是以一種怎么樣的一種心情在活著???思考這個問題,簡直就像揣摩蚯蚓在想什么一樣,復雜而麻煩,我真有些吃不消。然而,憑著從小到大的經驗,每逢女人那樣突然哭起來的時候,只要給她們來點甜的東西,她們吃了大概就都沒事了。
妹妹小節也是一樣,甚至連她的朋友都會領到我的房間里來,讓我像往常一樣逗她們開心??墒钱斔呐笥炎吡?,小節卻無一例外地開始說她朋友的壞話,大概就是說那個孩子是不良少女,一定要多加注意之類的東西。既然這樣,不帶回家來不就好了嘛。拜這兩個姐妹所賜,我的房間里來的幾乎都是女性客人。
然而,這和竹一奉承我的“會有女人迷上”還相去甚遠。那時候的我,說到底,不過是日本東北的哈羅德·勞埃德。竹一那漫不經心的奉承,變作陰暗的預言,以活生生的災難呈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那之后好幾年的事情。
除了那個預言,竹一還留給我了另一個意義重大的禮物。
“這是妖魔的畫。”
曾幾何時,竹一來我二樓的房間里玩,得意地讓我看一幅他帶來的彩色印刷的卷頭插畫。
我看了心中一驚?,F在看來,那一瞬間早已注定了自己今后的沉淪。我看過那幅畫,那不過是人盡皆知的凡高的自畫像。我的少年時代,正是法國所謂的印象派在日本特別流行的時候。欣賞外國繪畫,大概都是從這些人的作品開始,凡高、高更、塞尚、雷諾阿,這些人的畫的印刷版本,即使是鄉下的初中生也大概都見過。像我,更是看過好多凡高作品的彩色印刷版。盡管我對他巧妙的用筆和鮮明的色彩充滿興趣,可是我卻從來沒想過這是什么妖魔的畫之類的事情。
“那這個怎么樣。難不成也是妖魔的畫?”
我從書架里拿出莫蒂里安的畫集,給竹一看那幅著名的有著古銅色肌膚的裸婦像。
“太厲害了!”
竹一目瞪口呆地感嘆。
“就像地獄里的馬一樣?!?/p>
“果不其然,還是妖魔的畫哈?!?/p>
“我也想,畫這種妖魔的畫?!?/p>
對人本身充滿無限恐懼的那些人們,反而越想親眼看到那些真正可怕的妖魔。越是神經敏感、唯唯諾諾的人們,越是祈求暴風驟雨的降臨。啊,這些畫家在世間被人這種妖魔所傷害,被逼無奈之下,終于開始相信幻覺。光天化日下,他們眼前都是活生生的妖魔,然而,他們對此毫不掩飾,他們竭盡所能畫出自己的所見,正如竹一所說的,勇敢地畫出了這些妖魔的畫。他們真是我的榜樣,我想著,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我也會去畫,畫這些妖魔,畫地獄的馬?!?/p>
我不知緣由地用最小的聲音跟竹一說。
我從上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喜歡繪畫,喜歡看也喜歡畫。然而,我畫的畫并沒有像我寫的作文一樣得到大家的好評。但是,我從來不相信別人說的話。對我而言,作文什么的只不過是討好別人的工具,就算從小學到高中都以此博得了老師的歡心,我本身對作文卻一點也沒有興趣。比起寫作,倒是畫畫(漫畫什么的不說),我一直堅持自己初出茅廬的風格,在練習上花了相當多功夫。學校里的繪畫模板實屬無聊,老師的畫又沒什么水平,無奈之下,我就自己胡亂地嘗試各種各樣的畫法??墒沁M入初中,即使我已經有了全套的油畫用具,即使我在技法上盡力模仿印象派的畫風,我畫的畫還是像遍地都是的招貼畫一樣平淡無奇,難登大雅之堂。竹一的話,讓我茅塞頓開,讓我覺得至今為止我對繪畫的認識仿佛都是錯誤的。我在愚昧而天真地竭力還原那些我感到美的事物的時候,大師們卻在憑借主觀意識創造美,在令人作嘔的丑惡事物面前絲毫不隱藏自己的興趣,一心沉浸在表現的快樂之中。由此,我按照從竹一那里學到的樸素的繪畫的真諦,完全不再在意世人評價。我背著那些常來找我的女人,開始一點點地創作我的自畫像。
讓自己也不寒而栗的陰暗畫像出爐了。然而,這正是深藏心底的真實自我。我也不得不偷偷承認,外表陽光的樂天派,大家的開心果的我,實際上卻有著一顆如此陰郁的內心??墒?,這畫像,我確實不敢給除了竹一以外的任何人看,一方面,我怕別人可看穿我在逗笑下掩藏著這樣陰暗的內心而對我產生戒備,另一方面,我也擔心他們看不出這才是我的本來面目,反倒認為這是我開發出來的新鮮的逗笑,成為大家的笑談,那可真是比什么都痛苦的事情。完成以后,我把這畫趕緊藏到了柜櫥的最里面。
另外,在學校的圖畫課上,我也是把這種“妖魔畫法”封印起來,一如既往地用著還原美好事物的平庸技法畫畫。
我安心地給竹一看了我的自畫像。因為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毫無保留地展示我那容易受傷的神經。得到了竹一的大加贊賞之后,我又接二連三的畫了好幾幅妖魔的畫。
“你這家伙,一定能成為偉大的畫家。”
這是我從竹一那得到的又一個預言。
加上我會被女人迷戀的那個預言,竹一的這兩個預言深深印在了我心里,跟隨我來到了東京。
我原本打算上美術學校,可是父親卻一直希望我上高中,最終能夠上大學成為一個政府官僚。父親這么吩咐了,我不敢說一個不字,就這么糊里糊涂地答應了。父親讓我四年級開始就試考高中,正好我在海邊的櫻花初中四年也差不多玩膩了,當我考取了東京的高中,就沒上五年級,四年級一結束就畢了業。我很快住進了學校的宿舍,但是卻受不了那里的骯臟和野蠻,根本就沒辦法去逗笑別人,于是讓醫生開了一張肺浸潤的診斷書。就這樣,我搬出了宿舍,住進了父親在上野櫻木町的別墅里。我,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集體生活。青春的贊美、年輕人的驕傲這樣的話更是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和所謂的高中生精神格格不入,在教室里、宿舍里的那種讓人感覺透著色欲的、垃圾堆一般的氛圍里,連我近乎完美的逗笑,也毫無用武之地。
議會休息的時候,父親每個月有一兩個星期在這座別墅里度過。父親不在的日子里,偌大的別墅里就剩下我和看門的老夫婦三個人。我有事沒事就翹課,可就是這樣,我也提不起興趣去逛逛東京什么的(眼見高中就要畢業,可是我連明治神宮、楠正成的銅像,泉岳寺的四十七武士墓都沒去看過)。我成天泡在家里,要么讀書,要么畫畫。父親一進京辦事,我就每天慌慌張張地裝出一幅去上學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去本鄉千馱町的油畫家的畫塾,或者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畫塾里,三四個小時地練習素描。自打從學校的宿舍搬出來以后,去學校上課,我也感覺自己好像是個旁聽生一樣成了班上的外人。盡管那或許只是我一個人的胡思亂想,可是我卻漸漸越來越抵觸,最終變得害怕去上學了。終于,小學、初中、高中就這么一晃就過去了。自己落得連愛校心是什么都不明白,校歌什么的更是一句也沒背得。
不知什么時候,我通過畫塾的學生接觸到了煙、酒、妓女、當鋪和左翼思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聽起來奇怪,可是事實卻恰恰就是這樣。
有個畫塾的學生叫堀木正雄,在東京的市井出生,比我大六歲。聽說他從私立的美術學校畢業,因為家里沒有地方,就到畫塾里繼續學習油畫。
“能借我五塊錢嗎?”
我只是見過這個人,可是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講過。我一時間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給了他五塊錢。
“好,喝酒去。今天我請你,可以吧?”
我半推半就,最終被他拖到了畫塾附近蓬萊町的小酒吧。我和他的來往從此開始了。
“好久以前我就開始注意你了。對對,就是這種靦腆的微笑,前途無量的藝術家才有的表情啊。來,喝了這杯酒,咱們就是兄弟了。干!絹小姐,這家伙帥吧?小心被迷住哦。因為這家伙來了畫塾,很遺憾,我只能淪為二號帥哥了?!?/p>
堀木長著一張端正的小麥色的臉。他穿著畫塾學生里不多見的正式西裝,系著樸素的領帶,打著發蠟的頭發齊齊地從中間分成兩半。
或許是由于在我不熟悉的地方,我緊張得一會交叉著雙臂,一會又松開。我只是一味靦腆地笑著。可是奇怪的是,當兩三杯啤酒喝下肚,我竟然覺得自己漸漸放開了,變得輕松了很多。
“我,本來是想著進美術學校的……”
“別介,太沒勁。那種地方,沒意思。學校什么的,都沒意思。我們的老師啊,盡在大自然中!對大自然的激情!”
然而,他說的這些,我從來就沒認真地聽進去過。我覺得他就是白癡一個,畫的畫也一定好不到哪去,可是作為玩樂的狐朋狗友,可能還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對當時的我而言,他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貨真價實的社會上的小混混。他和我不是一路人,但是我倆都是在迷茫中生存,完全游離在現實生活之外,從這點來說,我們又確實得歸為同類。只是他毫無意識地逗笑別人,完全感受不到逗笑的苦痛,這點和我有著本質的不同。
只是玩樂而已,我跟他只是酒肉之交。我心里一直看不起他,我甚至為自己和他交往感到丟人??墒?,就這么和他混著混著,終于,連他都把我打敗了。
一開始,我只是覺得這個男的不錯,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在東京他是個不錯的向導,連我這種害怕與人交往的人都能完全放下防備,放心跟他去玩。實際上,如果我是一個人,乘電車我會害怕列車員,去歌舞伎劇院我會害怕正門口鋪著紅地毯的臺階兩側站成排的迎賓小姐,去餐廳我會害怕默默站在我背后準備撤盤子的服務生,特別是在結賬的時候,啊,簡直不敢想自己那種生疏的動作。買東西交錢的時候也是一樣,不是舍不得花錢,是因為特別緊張,特別不好意思,特別不安而害怕,我常常會感到頭腦發暈,眼前發黑,幾乎要瘋掉。哪里顧得上砍價,找的錢不說,甚至是買的東西我都常常忘了拿。其實也因為我一個人真的是在東京寸步難行,我才不得已整天泡在家里無所事事的。
然而,只要把錢包交給堀木,和他一起出去,一切就截然不同。他很會砍價,而且會玩。他知道如何花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比如他帶著我不坐出租車,改乘電車、公車、渡輪等各種別的交通工具用最短的時間到達目的地,比如一早從妓院回來,他親身教我中途停經某某飯館,泡個晨浴,喝個酒吃個湯豆腐,不但沒花多少錢,而且很享受。還有別的,他告訴我路邊攤的牛肉飯和烤雞串又便宜又有營養,向我保證沒有比電子白蘭地(1)讓人醉得更快的酒等等??傊?,有了堀木,對于結賬這件事,我是再也不用感到恐怖和不安了。
除此之外,和堀木交往受益匪淺的是,堀木根本不管對方的感受,二十四小時激情四射(那些激情本身或許就是不顧別人感受的表現)地滿嘴跑火車。兩個人走得累了,也根本不用擔心落入令人尷尬的沉默中。面對別人時,本身就不善言辭的我,因為擔心冷場,總是拼命地演戲逗笑別人?,F在堀木這個白癡,無意識地就自己把我逗笑的角色擔了過去,我都不用怎么仔細回話,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只要時不時地笑著說上一句“不會吧”就夠了。
漸漸地我明白了,煙、酒、妓女,哪怕只是短暫的一時,都是能分散我對人的恐懼的相當好的方法。我甚至開始覺得,為了這些,即使花光一切我也心甘情愿。
在我看來,妓女這種人就像弱智或者瘋子,既非常人,也非女性。和她們同床共枕反而讓我覺得安心,能夠安穩睡去。她們沒有半點貪念,這一點甚至讓我覺得她們可憐。不知她們是否也對我抱有同類的親切感,總是毫不吝嗇地自然地對我好,那是沒有半點所求的好意,沒有半點強買強賣的好意,面向或許再也不會重逢的人的好意。有些夜晚,我真的在這些弱智或者瘋了的妓女身上感受到了圣母瑪利亞一般的光芒。
就這樣,我為了逃避對人的恐懼,為了求這僅此一夜的安生,去妓院里,找這些恰和自己“同類”的妓女。然而,玩得多了,不知不覺之中,我身上開始下意識地散發出一種讓人不自在的氣質。這真是我從未想到過的所謂“后遺癥”。這種“病癥”漸漸鮮明地在外表上浮現出來,被堀木調侃過以后,我不由地愕然,覺得惡心。別人看來,通俗來講,就是自己通過找妓女玩了不少女人,最近獵艷的水平明顯上升了。據說找妓女來練習情場功夫,是最難也最有成效的方法。我身上沾染的這種“花花公子”的氣息,讓無數女性(不單是妓女)本能地被我吸引,聞風而來。作為“后遺癥”的這種猥褻的、不知廉恥的氣質,已經遠遠地埋沒了我那求一夜安生的初衷了。
堀木跟我說的話也許是半帶奉承,但是,我自己也親身遇到很多讓我喘不過氣來的事情。比如,我記得酒吧的女招待曾經給我寫過幼稚的情書,櫻木町的別墅鄰居將軍家二十歲左右的女兒,每天早上都會畫化著淡妝,在我上學的時間,有事沒事地在我家門口轉悠,“去吃牛肉吧”,即使自己一言不發,那個女店員都會……再有,經常去買煙的店老板的女兒會在遞給我的煙盒里……再有,去看歌舞伎吧,鄰座的女孩……再有,自己醉倒在深夜的市內電車上……再有,意外收到家鄉親戚的女兒寄來的寫滿思念的信……再有,不知是哪個女孩趁我不在的時候送給我親手制作的偶人……以上這些,因為我的置之不理,都一一無疾而終,沒有一點后話。不是我信口胡謅地吹牛,這種附著在我身上的,讓我身邊的女人心馳神往的氣質令我無法否認。自從被堀木這種人指出這一點,我就感受到一種近乎屈辱的痛苦,自此,也就對去妓院找妓女很快失去了興趣。
此外,一天,堀木為了愛慕虛榮趕時髦(到現在我也從堀木身上想不出別的理由來),還帶我去了一個自稱什么共產主義讀書會(名字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叫R·S什么的)的地下研究會。對堀木而言,可能帶我去這個共產主義的地下組織也不過就是一直以來“東京向導”的一部分罷了。他把我介紹給所謂的“同志”,讓我買了一本宣傳手冊,然后我們就聽一個長相奇丑的領頭的年青人講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然而,我感覺那些東西我似乎早已看穿,比起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在人的內心深處無疑還藏著更加艱深,更加恐怖的東西。這些東西用欲望無法充分形容,用虛榮無法充分形容,色和欲兩個加在一起,也無法充分形容,具體是什么盡管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在人世的最深處,讓我感覺并不僅僅是經濟,而是什么更加光怪陸離的東西。對于被那種光怪陸離的東西完全嚇倒的我,盡管會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而然地承認所謂唯物論,可是通過唯物論我并沒有擺脫對人的恐懼,像眼見春天的新芽帶來希望一樣感到欣喜。但是即便如此,我卻一次也沒有缺席過R·S(我記得是這個名字,但也有可能不是)的各種會議。我看著“同志”們像處理一等一的大事一樣,擺出鄭重其事的表情,潛心研究那些不比一加一等于二的初等算數復雜多少的理論,覺得搞笑得不行。我用自己最擅長的逗笑本領努力讓大家開心,由此打破研究會的沉悶氣氛。就這樣,漸漸地,我也毫無爭議地成了這個地下組織不可或缺的開心果。那些單純的年青人或許理所當然地把我看成和他們一樣單純、搞笑的樂天派的“同志”,如果真的是那樣,我簡直是從頭到尾都在哄騙這些人。我不是他們的什么同志。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不缺席,一如既往地逗笑這里的人們。
我是因為喜歡才這樣做的。我挺欣賞這里的人們,當然這種欣賞并不是因為一起學習馬克思主義而生的情愫。
不合法,這才是讓我偷偷樂在其中的原因,這里簡直讓我樂不思蜀。世間那些所謂合法的東西,反而讓我覺得恐怖(他們讓我感到深不可測的強大),我摸不透其中的奧妙,在所謂合法的沒有窗戶,陰冷刺骨的房間里,我如坐針氈。即使外面是不合法的汪洋,我也會奮不顧身地跳出去游泳,直到最后一口氣,這樣讓我覺得快活得多。
有一個詞叫渣滓,被用來瞧不起那些在人世中失敗、破落、道德喪失的人。然而我覺得我自己就是一個天生的渣滓,當我見到那些被世間戳著脊梁骨說是渣滓的人時,心里總會不由得心生同情,那樣的同情甚至會讓我陶醉。
還有一個詞叫犯人意識。這個塵世中,一方面我的一生被這種意識折磨,另一方面,這種意識卻或許早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像我的糟糠之妻一般在孤獨中與我為伴,陪我嬉戲人生。我還聽說過一句俗話,叫腿上有傷怕人知。那樣來看,我的傷,早在我還是嬰兒時就已經自然地長在我的一條腿上,長期以來,不要說治愈,那傷卻是越發加深,幾乎發展到了骨頭。盡管疼痛讓我夜夜如臨十八層地獄(這么說或許聽上去很奇怪),可是這傷卻漸漸地變成了比自己的血肉還讓我親近的的存在。與其說那傷帶來了疼痛,不如說那傷帶來了溫情,只讓我覺得像是愛的纏綿耳語。對于這樣的我,那個從事地下運動組織的氛圍,只會讓我覺得安心而自在??傊绕疬\動本身的目的,我感覺運動的性質更合我的心意。至于堀木,他不過是個一無所知的看客,自從把我介紹進組織的那一次開始,就冠冕堂皇地借口說馬克思主義在關注生產方面的研究的同時,也要有必要進行消費方面的視察,從此再也不跟組織接觸,有事沒事只想著拉我出去一起進行所謂消費方面的視察。想來,當時真是有各種各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既有像堀木這種為了虛榮的時髦而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也有像我這種只是因為中意這種不合法的氛圍,賴在組織里的人。如果像我們這樣的人被真正的信奉馬克思主義的人揪出來,他們肯定會對我們大發雷霆,把我們作為卑鄙的叛徒即刻掃地出門吧?然而,我,甚至連堀木都從未受過任何處分。尤其是我,比起在合法的紳士們的世界里,我在這個不合法的世界反而更是如魚得水,大顯才能。我被看成是前途無量的“同志”,被委以各種被他們過度渲染的秘密重任。而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拒絕過他們的各種任務,每次都是欣然接受,也從來沒有因為辦事不利索而失誤,被狗(同志給警察的稱呼)懷疑,抓去審問。我一邊自己笑著,一邊也逗別人開心,就這樣算是順利無誤地干著那些在他們看來所謂的危險的事(這些搞地下運動的家伙,會像有多大事一樣地緊張,仿佛在演繹偵探小說里的情節一樣,以極高的警惕性,對交給我的傻子都會辦的芝麻大點的小事不厭其煩地千叮嚀,萬囑咐)。我當時的想法是,即使自己成了黨員被抓起來,以后終身都要在監獄度過也無所謂。在我看來,比起我現在每天都害怕世間人們的“真實生活”,每夜在無眠的地獄中呻吟,監獄對我而言,也許更能讓我過得開心。
父親住在櫻木町的別墅時,不是會客,就是外出,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三四天我們都見不上一面。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害怕父親,對父親敬而遠之。我甚至想過干脆從這個家里搬出去,找個寄宿家庭什么的,但是我說不出口。就這樣,終于,我從別墅看門的老大爺那里聽說父親打算把這個別墅給賣掉了。
父親作為議員的任期行將期滿,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父親也沒有打算再繼續參選。父親已經在故鄉建了一棟隱居的住所,而且對東京似乎也沒有什么留戀。他估計是覺得留著宅子和傭人只給我一個高中生用實屬浪費(和世間別人一樣,父親怎么想的我也搞不太明白),總之,這棟別墅很快就易主他人,我呢,則被迫搬到本鄉森川町一個叫仙游館的老舊寄宿家庭的昏暗房間里,生活上也一下變得拮據起來了。
在那之前,盡管父親每個月給的定額的零用錢到我手里兩三天就會用光,可是因為家里總是備著煙、酒、奶酪、水果,日常生活一點也沒有問題。書啊,文具啊,還有和穿相關的各種東西,都可以到附近的店里用所謂“記賬”的方法賒來,即使是我請堀木吃個蕎麥面或者炸蝦飯,只要在父親經常光顧的店里,不掏腰包就走也不會怎樣。
然而一下子到了寄宿家庭開始自己生活,當所有的費用都要從那每月定額的零花錢里擠的時候,我慌了。寄來的錢依舊是兩三天就不見了,我慌得手足無措,幾近抓狂。我給父親、哥哥、姐姐輪番的發電報要錢,然后再寫信細說自己的窘境(信里哭訴的情況凈是些為逗笑他們而胡編亂造的劇本。求人之前,必須先博人歡心,我是這么想的)。另外,我還被堀木慫恿,走投無路地開始去當鋪換錢。但即使如此,錢還總是不夠花。
說到底,自己在這個無親無故的寄宿家庭里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害怕自己一個人待在寄宿家庭的那間房間里,我覺得隨時會有人竄進來,把我一擊斃命。就這樣,我盡量出去,要么幫助那個地下組織的人做事,要么和堀木一起出去轉悠,喝點便宜酒。與此同時,我的學業和畫業雙雙荒廢。直到我高中入學以來的第二年十一月,鬧出和比我年長的有夫之婦殉情的事件,我的生活終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一直以來,盡管我常常翹課,一點也不學習,可是我偏偏總能像事先知道考試答案一樣拿個不錯的成績,在故鄉的家人那里蒙混過關。然而,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終于,因為出席日數不足等原因,學校給故鄉的父親秘密地打了報告。我從作為父親的代理的長兄那,收到了長篇大論的警告信。盡管如此,比起這個,沒有錢,以及那個組織的任務已經到了由不得我三心二意地繁忙劇烈的境地,這兩件事更讓我直接地痛苦。說是中央地區還是什么地區的,總而言之,本鄉、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帶學校馬克思主義學生的行動隊隊長這個職位落在了我身上。說要搞武裝起義,我就買了小刀(現在想起來,那刀脆得連削鉛筆都不夠),放在雨衣的口袋里,然后滿世界跑,進行所謂的“聯絡”。我真想好好喝一頓酒,睡個好覺,但是,沒有錢。可是P(我記得我們用這樣的隱語代替黨,但是也可能不對)那邊卻一件接一件讓我喘不過氣來地給我下任務。我一直孱弱的身體真的是已經吃不消了。我本來就只是因為對不合法有興趣才幫這個組織做事,現在鬧到假戲真做,讓我忙到要死,我是真的做不下去了。你們找錯人了,你們應該找你們直系的人干這些事,我忍不住對P的那些人產生了這種厭惡的情緒,就這么逃走了。然而逃走以后,我的心里卻著實不好過,我選擇了去死。
那時侯,對我暗送秋波的女人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我寄住的仙游館老板娘的女兒。這個女孩,每次在我幫那個組織做完事,累得半死地回來,晚飯也沒吃就睡下以后,就會拿著信紙和鋼筆到我的房間里來。
“對不起,樓下的弟弟和妹妹太吵了,沒辦法好好寫信?!彼f。然后就這么在我的桌子上一趴一個多小時寫信。
我原本可以不理不睬地就這么睡過去,可是因為看得出她特別希望我和她講話,盡管我是沒有半點想聊天的心情,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發揮自己逆來順受、為人服務的精神,不顧自己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一鼓作氣翻過身來趴在地上,點上煙:
“聽說有個男的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呢?!?/p>
“呦,真是的。是你吧?”
“我的只夠煮牛奶而已?!?/p>
“好樣的,那你就喝吧。”
這個女的能不能快點走啊,我想,說寫信什么的,根本都是些幌子嘛,這么半天,她肯定一直都是在用假名畫臉譜。
“給我看看?!?/p>
我心里想著我死也不看那信,嘴上這么一說?!安恍?,你討厭,不行,你討厭!”看著她那自作多情的高興樣,真是丟人,我越發忍不下去了。我想著,我得給她找點事把她打發走。
“不好意思啊,能不能去鐵路旁邊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我實在太累了,臉上像發燒似的,讓我反而睡不著。不好意思。錢,我……”
“不用啦,錢不錢的。”
她高興地起身走了。吩咐女人辦事,她們不但不會嫌煩,反而會因為男的愿意托她們辦事而開心。這一點,我早就心里有數。
另一個女人,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文科生,是我所謂的“同志”。因為幫那個組織做事,不管愿不愿意,我和她每天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使辦完公事,她也總是跟著我,然后硬給我買這買那。
“把我當成親姐姐就好了。”
她的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就是這么想的?!?/p>
我強顏歡笑地說,笑容里都浸滿了愁苦。總之,惹急了她一定很可怕。不論怎樣,我都一門心思想著要把她敷衍到底。就這樣,我越來越順從這個又丑又煩人的女人。她買東西給我(因為她買的東西凈是些惡俗的玩意,我基本都是馬上轉手就把它們送給烤雞店的老板什么的)我就裝出一幅開心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她說什么都不肯讓我走,把我逼到無路可逃,我就在路邊的幽暗之處無可奈何地吻了她。接著她就像花癡一樣瘋狂起來了,她叫了出租車,把我領到大概是組織為搞地下運動而秘密租借的寫字樓辦公室模樣的小房間里,跟我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這個親姐姐可真可以,我暗自苦笑。
房東的女兒也好,這個“同志”也好,因為環境關系,每天都是和我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沒辦法像以前對待那些女人一樣成功疏遠她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又因為我一直都膽小怕事,最終我只能選擇拼命討好這兩個人。我在被金錢束縛之外又如出一轍地被女人束縛住了。
與此同時,我還受到了銀座的一個大酒吧里女招待的意外恩惠。僅僅是一面之緣,我卻對那恩惠念念不忘。滿腹的擔心和杯弓蛇影的不安讓我幾乎動彈不得。那個時候,即使不靠堀木幫忙,我也能一個人乘電車,一個人去歌舞伎劇院了,我甚至還能穿著碎花和服,裝出一副厚臉皮的樣子一個人進去酒吧之類的地方。我的內心,還是一成不變地對人們的自信和暴力等感到疑惑、恐懼和苦惱,可單是表面上,我卻一點點地能和別人進行像模像樣的交流了,不,不對,因為那些交流都少不了自己那種失敗的逗樂的苦笑作陪襯,但是總之,即使是不著要領的交流,我也算是能夠施展這種“伎倆”了。這是通過為那個地下組織奔走而學到的嗎?或者說是女人?還是酒?應當說,金錢的拮據是最大的功臣。那時候的我覺得,既然哪里對我來說都是恐怖,不如干脆到大酒吧里被眾多醉漢、女招待、男學徒包圍起來,隱沒在他們之中,那樣或許更能讓我那顆無時無刻不被外界牽絆的心得到慰藉。我就帶著十塊錢,一個人去了銀座的那個大酒吧。
“只有十塊錢,看著來吧?!?/p>
我笑著對接待我的女招待說。
“別擔心。”
她的話里帶著點關西腔,但是,正是這簡短的一句話,奇跡般的讓我戰戰兢兢的心平靜了下來。那并不是因為我不需要擔心錢不夠了,而是待在這個女招待的身邊,讓我把所有的擔心都放下了。
我喝了酒。因為那個女招待讓我安心,反倒沒有心情去逗笑了。我毫不掩飾沉默寡言的、陰森的真實自我,一個人就那樣默默地喝著酒。
“喜歡這些東西嗎?”
女招待把各式各樣的菜肴擺在我面前。我搖了搖頭。
“光喝酒???那我也喝點吧?!?/p>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的晚上。我按照常子(應該是這個名字,可是因為記憶漸漸淡薄,我也不是特別確定。這就是連一起殉情的女子的名字都能忘了的我。)說的,去了銀座后面的一個路邊的壽司攤,一邊吃著味如嚼蠟一般的壽司,一邊等她。就算我能忘了她的姓名,那時候吃的壽司的難吃勁,卻不知為何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那個光頭的壽司師傅,長著大青蛇一樣的臉,搖頭晃腦,好像練了許多次一樣裝模作樣地捏著壽司的樣子現在仿佛還鮮明地浮現在眼前。甚至到了好多年以后,在電車什么地方,好幾次,我看到一個人長得面熟,然后想上很久后苦笑著恍然大悟,原來是像那時侯的壽司師傅啊。事隔多年,連她的姓名和長相都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可唯獨那個師傅的臉我甚至還能準確地畫成畫,這大概是因為那時侯的壽司實在太難吃,給我帶來了更多寒冷和苦痛的緣故吧。原本,就算別人帶我去以好吃聞名的壽司店里吃,我都從來沒覺得有多好吃過。在我看來壽司這東西太大了,每次吃的時候我都在想,就不能捏成大拇指那么大嗎?
她租住在本所(2)一家木工店的二樓,我在那里,一點都不隱瞞自己平日里那陰郁的心。我像是害了嚴重的牙疼,一手托著下巴,一邊喝茶。然而就是這么一副模樣的我,卻讓她看了憐愛。她自己也是一樣,仿佛身處蕭瑟秋風中,任身邊落葉紛飛,這個女人讓人感到是徹徹底底地孤單。
同床共寢,我從她口中漸漸得知她是比我大兩歲的廣島人。她跟我講她是有夫之婦,丈夫曾經在廣島經營理發店。去年她倆一起私奔到東京,丈夫卻在東京不務正業,最后因為詐騙罪被抓進了監獄。我每天都會去監獄給他送點這啊那的,但是,明天開始我決定再不去了,她說。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或許是因為她說話不得要領,總是抓不住重點的原故吧,我對這個女人的身世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她跟我說那些,對我而言都像是在對牛彈琴。
我好孤單。
比起女人千言萬語的身世,或許這樣短短的一聲嘆息無疑會更讓我感同身受。然而,即使我這么期待著,我也從未聽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這么說過,這真是不可思議??墒牵M管常子嘴上沒說過“孤單”,那種無聲的孤單卻仿佛在她身體周圍筑起了一寸左右厚的氣場,只要靠著她,自己也會被那氣場包圍。那種氣場和我的那種帶著些棱角的陰郁氣場相得益彰,就像枯葉貼伏在水底的巖石上一樣,讓我忘記了所有恐怖和不安。
我記得我也曾和那些弱智的妓女一起安心熟睡,但是,這和那些是截然不同的(首先,那些妓女們都是很陽光的)。和這個詐騙犯的妻子一起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幸福(像這樣毫不猶豫地用這么夸張的詞,我保證在我的手記里絕無二次)而釋然的一夜。
然而,僅僅只是一夜。早上,醒過來,爬起身,我又變成了原本那種輕薄而虛偽的演員。我是懦弱的人,連幸福都會害怕。柔軟的棉花會傷到我,幸福也同樣會傷到我。在那之前,我慌忙地退回偽裝的殼,打算與她就此了斷。
“不是有句話叫財盡即緣絕嘛。其實它的本意是正相反的。不是說男的沒有錢就會被女的甩掉,而是說男的會甩掉女人。男人只要沒有了錢,他們就會變得意志消沉,一事無成,連笑的力氣都沒有。然后他們會變得乖僻,最終自暴自棄。他們會甩掉女人,瘋了一樣地和女人決絕。這是金澤大辭典的解釋,真可憐。但是那樣的心情我是理解的?!?/p>
我確實記得,我的一派胡言讓常子笑了出來。久留無益,不如先走,我這么想著,連臉都沒洗就急忙離開了。當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胡亂講出的“財盡即緣絕”到了后來竟然生出了意外的枝節。
從那之后一個月,我都沒有和那夜遇到的這位恩人見面。分別的時間越長,當初的欣喜越漸漸淡薄,在酒吧里所受的那些不值一提的恩惠反倒時時令我放心不下。那時候酒吧里的賬,都是常子幫我付的,這種俗事也開始令我耿耿于懷。這些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緊緊束縛著我的心,讓我覺得常子到底也是和那個寄宿家庭的女兒、那個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學生一樣是對我步步緊逼的女人。即使相隔很遠,也無法緩解我因此而生的恐懼。而且,我原本就害怕再次見到和我同床共寢的女人,因為我一廂情愿地覺得她們再見到我一定會突然發作,向我咆哮。終于,我連銀座都變得避而不去了。但這種回避真的不是因為我是始亂終棄的人,這只是因為我還不能完全理解女人是如何做到把同床共寢和次日一早起床后的生活完美地一分為二,進退自如地活在那樣的二重世界中的。
十一月末的一天,我和堀木在神田的路邊攤上喝了酒。結了賬,那個混蛋竟然還吵著要去別的地方喝。走嘛,再喝點,明明知道我們沒什么錢,他還是在那死皮賴臉。那個時候,也是因為酒后壯了膽,我就跟他說:
“好!那我帶你去人間天堂,做好準備啊,那里可是所謂酒池肉林的……”
“酒吧?”
“對?!?/p>
“走!”
就這樣,我們倆坐上了市內電車。車上,堀木放出大話:
“老子今天想玩女人。找個女招待什么的讓我親親。”
我不喜歡堀木的這種酒后亂性。然而堀木正是利用這一點,挑撥我的情緒。
“瞧著啊,一會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親給你看看,瞧著啊?!?/p>
“隨便你。”
“好嘞,老子正想玩女人?!?/p>
就這樣,我和堀木在銀座四街下了車。仗著有常子在那里,我帶堀木身無分文地進了那個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吧。我倆剛剛找了個空著的隔間面對面的坐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就朝我們走過來了??吹侥莻€不認識的女招待坐在我旁邊,常子就一屁股就坐在了堀木旁邊。我頓時一陣糾結:常子,馬上就會被親。
我并沒有感到惋惜。本來自己就沒有什么占有欲,即使偶爾我會隱隱覺得心有不甘,我也沒有本事勇敢地站出來和別人爭執,維護自己的利益。正如到了后來,我甚至一言不發地看過自己有實無名的妻子被別人強奸。
我盡可能地遠離人們的各種紛爭,唯恐被卷入其中。常子和我,只是一夜的緣分,她不是我的女人。我沒有理由為她感到惋惜,為她出頭。但是,看著那場景,我心里還是一陣吃驚。
眼看著常子就要被堀木一口親下去,我覺得她真的很可憐。被堀木占有過的常子,大概也沒法再跟我在一起了吧,而且我自己也沒有想挽留常子的那份心。啊,一切只能落幕。一瞬間我想著常子的不幸,為之揪心。但我馬上又像沒事人一樣讓那些想法瞬間斷滅,我端詳著堀木和常子的臉,淡淡地笑著。
事情出人意料地向更壞的地方發展了。
“算了?!避ツ酒仓煺f,“我還沒到了非要和這么窮酸的女人……”
他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兩手插在胸前,一邊苦笑,一邊瞄著常子。
“酒拿來,錢沒有?!?/p>
我低聲對常子講。心里真想就這么喝到一醉不醒。在所謂俗人的眼里,常子只是一個低賤、窮酸的女人,連讓醉漢親吻的價值都沒有。這個事實太過出乎想象,就好似晴天霹靂,讓我難以接受。我一杯又一杯,從沒喝過那么多酒,醉到搖搖晃晃。我和常子相對無言,只是彼此悲傷地微笑。常子被堀木說成那樣,讓我也不由得覺得她不過就是一個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窮酸女子。然而同時,我的心頭又涌上一種見到為錢苦惱的同路人的親近感(盡管有點老掉牙,我到現在也一直覺得貧富兩路是戲劇永恒的主題之一)。我覺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對別人萌生了些許愛戀,我愛常子。我吐了,然后失去了知覺。喝酒喝到這樣沒有一點意識,我還是第一次。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常子正坐在我的枕邊。我睡在本所的木工店二樓的房間里。
“說什么財盡即緣絕,我還以為你是開玩笑,原來你是說真的啊。你也不來看我,我們的緣分還真是絕得讓人摸不著頭腦哈。我出去賺錢,不行嗎?”
“不行?!?/p>
就這樣,她也睡了。黎明的時候,我從她嘴里第一次聽到了“死”這個字。為了生活而奔波,她確實太累了,我這方面,想到對于人世的恐懼、苦悶、錢、地下運動、女人、學業,我也真的沒有信心繼續活下去。我爽快地同意了常子的提議。
然而,那時侯的我,還沒完全做好死的準備。在我心里,總覺得死這件事好像不過是一種什么游戲。
那天上午,我倆徘徊在淺草六區,走進咖啡館,喝了牛奶。
“你先付一下錢?!背W诱f。
我站起身,從袖口里拿出錢包打開一看,只有三枚銅錢。那一瞬間,悲涼多過羞恥。我腦中閃過我在仙游館的那已然空空如也的房間,里面除了制服和被褥以外,能夠拿去典當的東西什么都沒有剩下。那點東西,加上我現在穿的碎花和服和披風,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我清清楚楚地認識到,我已經沒法活下去了。
她看著我愣在那兒,就站了起來,朝我的錢包里看了看。
“哎呀,只有這點?”
盡管她話出無心,對我卻又是徹骨之痛。第一次,我僅僅因為我愛的人的話而受傷。三枚什么錢也不是的銅錢。這對我來說,真的是從未嘗過的奇恥大辱,讓我無法茍且于人世。說到底,這是因為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沒有完全擺脫富家子弟的自我意識吧。就這樣,我終于下定決心,即使是我一個人,我也必須得死。
那天夜里,我們在鐮倉跳了海。她說她的腰帶是酒吧里的朋友的,然后就把腰帶解下來疊好放在了岸邊的石頭上。我也把披風脫了,放在同一個地方,然后就一起走向了水里。
她死了。然而我卻得救了。
大概一方面因為我是高中生,另一方面因為父親的名聲具有一定的所謂新聞價值,這件事在當時在被媒體上,被作為重要新聞大肆炒作。
我被海邊的一所醫院接收。然后,從家鄉來了一個親戚,幫我處理了各種各樣的后事。他在走之前告訴我說因為以父親為首的全家都對我的事情大為憤怒,可能會和我斷絕家族關系??墒牵敃r,比起這個事情,我卻無限想念死去的她,每天以淚洗面。因為到目前為止我所有的女人里,我只愛過這個窮酸的常子。
寄宿家庭的女兒給我寄來了洋洋灑灑羅列著五十首短歌的信,里面凈是以“活下去”這種奇怪的詞開頭的短歌,整整五十首。另外,護士們也常??鞓返匦χ鴣砦业牟》坷锿?,其中有護士走之前還會緊緊地捏著我的手。
我在那間醫院里檢查出左肺有問題,這在之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因為涉嫌幫助他人自殺被警察帶走。在警察局里,他們見我是病人,特別準許我住在醫務室里。
深夜,在醫務室隔壁的傳達室里值班的上了年紀的老警衛,悄悄的把兩個房間中間的門打開。
“喂。”他叫我。
“冷吧,過來烤烤火?!彼艺f。
我故意步履蹣跚地去了傳達室,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
“還是忘不了死了的那個女人嗎?”
“嗯。”
我裝出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小聲說。
“那也是人之常情啊。”
接著,他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最初在哪兒和那個女人發生關系的?”
他好像自己就是法官一樣裝腔作勢地問我。他是看我是個好欺負的孩子,自己故意裝出一副調查主任的模樣,想借此引我說些猥褻的故事聊以排遣秋夜的空虛。我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戲,拼命忍住不笑出聲來。盡管我知道我有權完全不回答這個警衛所謂的“非正式審問”,但是反正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索性展示出自己的誠意,一門心思地裝出自己深信這個警衛就是真正的調查主任,我的量刑全在他一念之間,于是給他說了一套基本能滿足他骯臟的好奇心的胡編亂造的“供詞”。
“嗯,我大致明白了。看你這么配合,我這邊也會想辦法幫你爭取一下。”
“謝謝你。那就麻煩你了?!?/p>
我都佩服我自己出神入化的演技。可是,這場以假亂真的戲卻一點也沒有幫上我的忙。
第二天早上,我被署長叫了出去。這次,才是真正的調查取證。
我剛剛推門進到署長室,署長就說:“嗬,真帥。這事不是你的錯。要怪也只能怪生出你這個帥兒子的媽。”
那是一個皮膚略黑,像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署長。被他這么劈頭蓋臉的一說,我就仿佛是半邊臉上長了胎記,或者是身有殘疾一般感到自卑。
然而這個柔道或者劍道選手一般的署長,調查取證卻非常簡潔,跟昨夜那個老警衛偷偷摸摸、不知廉恥的色情“調查”簡直是天壤之別。盤問結束,署長一邊填寫發往檢察院的文件,一邊說:“不把身體養好怎么行,聽說你血痰都咳出來了,不是嗎?”
那天早上,我不知為什么有點咳嗽。因為我咳嗽的時候都是用手絹捂住嘴,他是看見我手絹上沾著的紅暈般的血才這么說的。然而,那卻不是從我喉嚨里吐出的血,那是我昨天晚上摳我耳朵下面長出的痘痘時出的血。我可以告訴他,但是鑒于當時的情形我覺得還是不說為妙,于是我就低下頭,誠心誠意地應了一聲:“明白?!?/p>
署長寫好文件對我說:“起不起訴要由檢察長決定,你在這邊有監護人或者保證人什么的,給他打個電話今天來橫濱的檢察院接人吧?!?/p>
我記得給我作學校保證人的是一個叫澀田的,以前經常出入父親東京別墅的古董書畫商人,四十幾歲,獨身,五短身材,和我們是同鄉,在父親身邊一直是個小丑一般的打雜角色。因為他的臉,特別是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比目魚,父親一直就叫他比目魚,我也就跟著那么叫他。
我借了警察局的電話薄,找到比目魚家的電話,給他打過去讓他到橫濱的檢察院來接我。電話里的他是一種神經病一樣的囂張態度,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答應了。
“喂,趕緊把那個電話拿去消消毒,那個人剛才血痰都咳出來了?!?/p>
我回到醫務室坐下,聽到署長大聲地吩咐警衛,聲音大得我都能聽到。
過了中午,一個年輕的警衛用細麻繩把我綁好,上面再給我套上披風,他手里緊緊地捏著麻繩的一頭,就這樣,我們兩個一起乘上電車,趕往橫濱。
我沒有一點不安,甚至開始懷念警察局的醫務室和那個老警衛。啊,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作為犯人被綁著,心里卻反而放松下來,覺得踏實自在。那時侯的這些回憶,現在寫起來都讓我覺得開心愉快。
可是就是在這些令人懷念的記憶里,還夾雜著一次讓我出了一身冷汗、終生難以忘懷的悲慘失敗。我在檢察院一間昏暗的房間里接受檢察官簡單的調查。檢察官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穩重大氣的男人(如果說我長相還不錯,那也一定是所謂淫褻的美貌,那個檢察官的長相看上去既有智慧,又有風雅,不由得讓我覺得那才是正統的美貌)。在他面前,我完全沒有戒備,了無興味地說著事情的原委。突然,我感覺又要咳嗽,就從袖子里拿出手絹。我一眼看到手絹上的血,想起這咳嗽說不定能像上次一樣幫我博得些許同情,我就在喀喀兩聲真咳之后故意添油加醋地夸張地咳了一陣。我用手絹捂著嘴,瞥了檢察官一眼,但驚險就是那一瞬。
“真的假的?”
我看到的是檢察官異常冷靜的微笑,頓時一身冷汗。唉,現在想想都讓人手足無措。如果說初中時,傻蛋竹一的“故意地,故意地”曾一把把我從背后推入深淵,這次的經歷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我人生中演技兩次最大的失敗。我有時候甚至覺得,與其被檢察官這樣冷靜地侮辱,真不如直接給我判個十年來得爽快。
我被判了延緩起訴。但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覺得活著根本沒意思。我坐在檢察院等候室的長凳上,等著比目魚來接我。
透過背后的高窗可以望見黃昏的天空,飛翔的海鷗劃出“女”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