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樂園追憶(7)
- 菲利普·羅斯“美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4823字
- 2021-03-25 17:57:19
到WAAT電臺比爾·庫克的工作室去時,我們乘14路車到市里,幾分鐘后便像上教堂的人一樣,靜靜地坐在他玻璃隔間外面的椅子上,比爾·庫克將離開麥克風出來見我們。唱片機上放著“黑人音樂”,此時聽眾們正悠閑在家,庫克誠摯地與兩個瘦高的白人機靈鬼握手,他們身著從亞美利加商店買來的單排扣西裝和從專賣店買來的襯衣,大翻領。(我身上穿的是專為這晚上的活動而從門蒂那里借來的衣服。)“我將為你們放點什么?”庫克優(yōu)雅地向我們問道,那種圓潤共振的嗓音是門蒂在電話里和我閑聊時總愛模仿的。我點的是那種音調優(yōu)美的東西,如戴納·華盛頓“小姐”、薩萬娜·邱吉爾“小姐”等——在當時音樂主持人放的這些性感“小姐”音樂是多么吸引人啊——而門蒂的口味要求更刺激,欣賞水平在種族上要權威得多,他點的音樂家則是通俗沙龍鋼琴手羅斯福·塞克斯、艾偉里·喬·亨特(“當我失去心愛的……我?guī)住醢l(fā)瘋”)等。門蒂似乎特別喜愛一個四人樂團,叫做“雷—奧—沃克斯”,特別加重第一個音節(jié),完全就像來自南方、放學后為門蒂父親商店送貨的黑人小伙子梅爾威·史密斯那樣發(fā)音。(門蒂和他兄弟在星期六送貨。)門蒂有天晚上大膽地陪梅爾威·史密斯到燈塔街保齡球館上面的俱樂部——利洛伊德館里聽比博普爵士樂現(xiàn)場演奏,白人很少到那里去,只有音樂家無畏的苔絲狄蒙娜[10]才會去冒這個險。也是門蒂·格里克帶我第一次到市街的電臺錄音棚,從十九美分的柜子里挑選便宜的唱片,并在隔間里試聽后再買。戰(zhàn)爭期間為了鼓舞國內戰(zhàn)線的士氣,七、八月份每周一個晚上在政府大街廣場舉行舞會,社區(qū)的大人小孩和學童們玩到深夜,圍繞我們在夏天沒完沒了地打棒球的油漆過的白色壘座歡笑著來回奔跑,門蒂常常到熱情高漲的人群里亂竄,鼓動那些愿意聽沒有格倫·米勒和湯米·道爾西那么出名的音樂的人到學校后面昏暗的泛光燈下跳舞。也不管插滿旗子的臺上正演奏著曲子,門蒂晚上大部分時間都在奔忙,嘴里唱道:“卡爾多尼亞,卡爾多尼亞,是什么讓你的大腦袋如此堅硬?巖石!”他一邊唱,一邊歡快地宣布“免費”,就像路易斯·喬丹和他的鼓吹五人組樂隊的音樂一樣狂熱。不管哪個敢死隊員只要想聽這類音樂,不論何時,或因何種怪異的原因(玩小賭注的七張牌游戲,無數(shù)次地看他抽屜里廉價“色情連環(huán)畫”中的畫片,或偶爾圍成圓圈手淫比賽時),他都樂于分享。沒其他人在家時,我們便鉆進他那邪惡的臥室。
門蒂曾是威克瓦西最聰明的男孩,差不多是眾人仰慕的孩子榜樣,性格游離于輕微的令人討厭的膚淺平庸與大膽的讓人羨慕的離經(jīng)叛道之間。現(xiàn)在還是這個門蒂,到了一九九五年,忽然回來卻舉止無禮,既引起大家的注意又在不斷冒犯他人。這個矮小機靈、骯臟齷齪、瘋狂愚蠢的門蒂·格里克還是來了,并沒有待在牢里。(他曾勸我們在他臥室地板上坐成一個圈,四五個敢死隊員褪下褲子,為贏得放在中央罐子里的幾美元,比賽看誰先“射精”。那時我就認為他最終肯定會被關進去。)他也沒下地獄。(當他在利洛伊德館差點被一個有色人小子刺死時,我認為他肯定會到那里去。那小子“大麻煙抽多了”,或其他原因,反正都一樣。)門蒂只是個退休的餐館老板,他有三家名叫加爾斯格里爾的牛排餐廳在長島的郊區(qū),沒有比第四十五次高中班同學聚會更讓他聲名狼藉的地方了。
“門蒂,你不必擔心。你身體還是不錯的,容貌依舊,真令人驚奇,看起來很好。”
他確實這樣。他經(jīng)常曬日光浴,身材修長,是高個臉窄的慢跑者,身著黑色鱷魚皮長靴和黑色真絲襯衫,外套綠色羊絨夾克。只是長滿銀白色頭發(fā)的腦袋看上去不太像他的,似乎是一個討厭鬼因曾經(jīng)那樣生活過而遭到的報應。
“我注意身體,那不是我想說的重點。我給笨狗打過電話。”馬迪·“笨狗”·謝福是我們三人在玩棒球時組成的敢死隊里的明星側擲球投手。從這次聚會的名冊看,他注明的是“金融顧問”(這似乎與我記得的不同,當年他特別怕見女孩,這個娃娃臉的笨狗曾把朝著墻壁扔硬幣的游戲當做青春期的主要消遣),他已有三個孩子,分別為三十六歲、三十四歲和三十一歲,有兩個孫輩,分別為兩歲和一歲。門蒂說:“我告訴笨狗,如果他不坐在我旁邊,我也不來。在我干的這一行,我不得不和真的笨狗打交道,應付該死的暴徒。但這次我從一開始就應付不了。跳級生,不止兩次,而是三次,我不得不停車去方便。”
“是啊,”我說,“多年來我們盡量將自己涂抹得讓人看不透,而這恰恰把我們直接拉回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的年代。”
“是嗎?”
“可能吧。天曉得。”
“我們班上有二十個死了。”他給我看小冊子后面標題為“紀念”的那一頁。“有十一個男生死了,兩個是敢死隊的,伯特·貝格曼和尤迪·奧倫斯坦。”尤迪是笨狗的棒球搭檔,伯特是二壘球員。“他們倆都死于前列腺癌,又都在這三年里。我常查血。自從聽到尤迪的事后,我每六個月查一次。你檢查過嗎?”
“我查過。”當然,我再也不會去查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前列腺了。
“多久一次?”
“每年。”
“那不夠,要每六個月一次。”
“好吧。我一定去。”
“你還是不錯吧?”他抓住我的肩問道。
“我身體很好。”
“嗨,我教你手淫,還記得?”
“我記得你干過,門德爾。我自己想干之前三四個月你就隨時要我干,你常使我那樣。”
“是我。”他承認,并大聲地笑,“是我教跳級生祖克曼手淫的。這份榮耀屬于我。”我們這日益縮小的敢死隊運動俱樂部的禿頂一壘手和白發(fā)左邊外野手擁抱在一起。透過他的衣服我觸摸到的身軀證明了他將自己保護得多么好。
他高興地說:“五十年過去了,我還在保持敢死隊里的紀錄。”
“別太自信,問問笨狗。”
“聽說你患過心臟病。”他說。
“沒有,不過是心臟分流術,幾年前的事了。”
“討厭的分流術,他們將管子插進喉嚨,是嗎?”
“是。”
“我見過妻弟插著喉管的樣子。我也最想來這么一下!”門蒂說,“我不想以最糟糕的方式來這里,但笨狗老是打電話說‘你不可能永遠活下去’,我一再告訴他‘我一定能,笨狗,我不得不!’我真蠢,還是來了,翻開小冊子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訃告。”
趁門蒂去拿飲料和找笨狗時,我在手冊上看到他的名字,下面寫著:“退休餐館老板,孩子有三個,分別為三十六歲、三十三歲和二十八歲,孫輩有六個,分別為十四歲、十二歲、九歲、五歲、五歲和三歲。”六個孫輩中有兩個好像是雙胞胎,也許是他們使得門蒂如此懼怕死亡,或者還有其他原因,如依舊到妓院狂歡和穿時髦服裝。我當時該問問他。
那天下午我應該問大家許多問題。盡管有點遺憾,但我也知道對于我的那些總是以“不管怎樣……”開頭的問題,他們的答案也不會讓我明白為什么自己有那種離奇的感覺:看不見的事情的發(fā)生和親眼目睹的一個樣。只需一個姑娘在拍全班合影時對攝影師說“注意別拍下皺紋”,只需和其他人一道對恰如其分的俏皮話開懷大笑,就能感覺到命運這個文明世界最古老的謎,也是大學一年級的希臘羅馬神話課的第一篇作文題目,當時我寫的是“命運是被稱做莫依雷的三個女神,克洛托紡制生命之線,拉刻西斯掌握生命長短,阿特羅波斯剪斷生命之線”。命運變得完全可以理解,平常的事情卻變得不可思議,比如照相時我站在倒數(shù)第三排,一只手搭在馬歇爾·哥爾德斯泰的肩上(“有兩個孩子,分別為三十九歲和三十七歲,有兩個孫輩,分別為八歲和六歲”),另一只搭在斯坦利·威利科夫的肩上(“有兩個孩子,分別為三十九歲和三十八歲,有三個孫輩,分別為五歲、二歲和八個月”)的這種情形。
紐約大學有一個名叫喬丹·維薩的年輕的學拍電影的學生,他是后衛(wèi)彌爾頓·維森貝格的孫子,和彌爾頓一道來拍一部我們聚會的紀錄片用來交某個課程的作業(yè)。當我不時地在房間里四下轉悠,以自己過時的方法記錄下發(fā)生的一切時,我聽到喬丹正用攝影機采訪他人。六十三歲的馬里琳·克普里卡告訴他:“這不像其他學校,孩子們不錯,老師也很好,我們所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只是嚼口香糖……”六十三歲的喬治·克斯岑鮑姆也說:“是這周圍最好的學校,有最好的教師,最好的孩子……”也是六十三歲的里翁·古特曼插話道:“說心里話,這是我相處過的最聰明的一伙人……”“學校在那時完全不同。”同樣年齡的勞娜·瑟格拉說。“一九五〇年?只不過才過了幾年時間,喬丹。”對另一問題,勞娜這么笑著回答,但笑容里沒有太多的歡樂。
有人對我說:“當人們問我是否和你一道上過學,我常告訴他們你怎樣在威拉克的課上為我寫那篇作文,《紅色英勇勛章》。”“但我沒有。”“你有過。”“我對《紅色英勇勛章》知道什么?直到上大學我才讀過這書。”“不,你替我寫了關于《紅色英勇勛章》的作文,我得了個優(yōu)加。我晚了一個星期才交上去,威拉克對我說:‘值得等這么久。’”
和我講話的這人,小個頭,神情陰郁,白胡子修剪得很短,一只眼睛下有道嚇人的傷痕,兩耳都戴著助聽器。時間在每個人身上下了一番工夫,而在一些人的身上下的工夫更多。那天下午我見到很少幾位這樣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他走起路來有點跛,拄著拐杖和我說話,呼吸沉重。我沒認出他,離他多近我也認不出,即使從戴著的姓名牌上知道他叫艾拉·珀斯勒,我也想不起。誰是艾拉·珀斯勒?特別是我根本就不行,為什么要那樣幫他?我真為艾拉寫過那篇作文卻連那本書都不屑于讀一讀?艾拉說:“你父親對我很好。”“是嗎?”“我的一生中和他待在一起的那幾次使我對自己更滿意,比和我自己的父親度過的整個生命都好些。”“我不知道這些。”“我父親在我的一生中是個非常邊緣的人物。”“他干什么的?給我點提示。”“他靠擦地板為生,一生都在擦地板。你父親總是鼓勵你好好學習,我父親要我干的事,是給我買一套擦鞋工具在報攤前掙點錢。那就是他要我畢業(yè)后干的。蠢極了!在那種家庭真叫受罪。真正愚蠢的家庭。和這些人在一起,我生活在黑暗之中。你會被自己的父親踢到一邊,內森,會最終變成脾氣暴躁的家伙。我有個兄弟,我們不得不把他放進精神病院,你不知道這些,誰也不知道。我們連提到他的名字都不允許。他叫艾迪。比我大四歲,常常暴怒,將自己的手咬得鮮血直流。他叫起來像只郊狼,直到父母親使他安定下來。在學校,當人們問我是否有兄弟或姐妹,我就寫‘一個也沒有’。我在大學時,父母給精神病院簽了許可書,讓他們給艾迪做前腦葉白質切除手術。之后他就陷入昏迷,最后死去。你想像得到嗎?讓我到市街法院外面去擦鞋——這就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忠告。”“那你干什么?”“我是個心理醫(yī)生。我是從你父親那里得來的鼓舞。他是醫(yī)生。”“不準確。他穿著白大褂,但只是個看腳的醫(yī)生。”“每次和伙伴們到你家去,你母親總端上一碗水果,你父親常對我說:‘艾拉,對這事你怎么看?艾拉,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有桃子、李子、油桃和葡萄。我家里從未見過一個蘋果。我母親已九十七歲了,我現(xiàn)在給了她一個家。她坐在椅子上整天哭泣,說實話,我認為她并沒有在我小的時候那么傷心。我猜你父親去世了吧?”“是啊,你的呢?”“我的那位等不及想死。他把失敗真的看得很重。”而我仍搞不清艾拉是誰或他談了些什么,因為就我所記得的而言,那一天也同所有經(jīng)歷過的每天一樣,超出可以回想的范圍,也許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哪怕有許多個艾拉·珀斯勒和我面對面站著相互作證。我最多能猜到的是,當艾拉在我家受父親鼓勵的時候,我還未出生。有關父親問艾拉的看法,以及他吃著我家水果的情形,我絞盡腦汁也沒有一丁點印象。有些事從你大腦里慢慢消失,直到完全遺忘,只因它們不夠重要。它就屬于那一類。而我所完全遺忘的東西卻在艾拉身上扎下根來,改變了他的生活。
所以你不必非要看得比艾拉和我遠,才懂得為什么我們這一生總認為除了我們自己,大家都錯了。我們忘記事情不只因為它們不重要,而是當它們太重要了,也會忘記,因為我們每個人記憶和忘卻的模式像迷宮一樣繞來繞去,成為和指紋一樣獨特的身份印記。難怪現(xiàn)實的碎片被有的人像傳記那樣看重,而對其他人,比如說在同一個餐桌上吃過成千上萬次飯的人,只不過像任意渲染的虛構物。但沒人會交上五十美元來參加高中同學聚會,只為了對另一個人固有的看法表示抗議。真正重要的事情、那天下午最大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是看到自己還未被登在“紀念”那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