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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態度
無論事情如何開始,重要的是用什么樣的態度迎接結束。
——寫在前面
一丁點兒的征兆沒有,劉大禾“10·12”專案組組長的官帽被摘了,“正科”說免也給免了,他這會兒是高臺上跳水——栽深了。
這不,在主婦酒家二樓的聚義廳,他的幾個貼己在拿五十六度的金六福給他排毒。這好比……足球場上,你玩命地跑鏟傳帶,努了腰疼,連喘氣都疼了,“嘟”,哨兒響了,紅牌,你領了紅牌!黃牌警告,紅牌罰下。春水一江……啊,皆白流。
哥哥,罰下不怕。跟劉大禾坐挨邊的耗子神情嚴肅地白話,咱等他再把……把你罰上場!耗子也有些喝高了。
少忽悠我,倒酒,倒酒。劉大禾瞪著兔子似的眼珠子示意耗子。
劉大禾,外號“劉大喝”,往常斤把白酒不帶醉的。他老婆侯紅紅常跟人叨他,說就是把她老公裝酒缸里,泡上三五天,缸都把不住醉了,她老公都還清醒得跟佛似的。但看今天這架勢,她老公還真不行了,酒量提前觸底。
劉大禾把朋友分為四等:第一等,能為你辦事而不壞你事的;第二等,能為你辦事也能壞你事的;第三等,不能為你辦事也不壞你事的;第四等,不能為你辦事卻壞你事的。耗子跟老黃絕對是他劉大禾一等一的朋友,關系近到只差換老婆睡了。
劉大禾剛把酒杯蹾在轉桌上,“吱呀”,門響了,長得跟嫩藕瓜似的女服務生推門而入。女孩子禮貌有加地把菜放在轉盤桌上,正要走,被劉大禾一把拽住,報……報上菜名來。女孩子嚇壞了,她新來的,做起事來還澀得很。大叔,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剛要報菜名,就見劉大禾眼神立起,沖她厲色嚷道,我有這么……老之將至嗎?去,叫你們老板娘來,問問她咋調教的服務生。女孩子開始抹眼淚了。劉大禾更惱了,大手一劃拉,三五個無辜的盤子、杯子隨即在堅硬的地板上,碎成花瓣。
響聲很快招來了老板娘。劉大禾剛一瞧見老板娘,便滿嘴噴著酒氣嚷,報個菜名還能難……死?哥哥,您多原諒,怪我調教不周。說著,老板娘打后面推了女孩子一把,示意她報上菜名。那女孩子便強顏歡笑說,您好,這道菜叫“干煸雞雜”。劉大禾眼神又一豎,不依不饒了,為么不是“干煸牛鞭”?這邊,老黃私底下碰碰老板娘,說我兄弟今天心里不暢快,你多擔待。老板娘聽了點點頭,隨后嘴角可愛地咧著沖劉大禾道,沒奈何,哥哥,今天屠宰場殺的全是母牛。哈哈,哈哈,即刻,一屋子的笑聲此起彼伏地蕩漾開來,連劉大禾也跟著笑起來,笑得眼圈都濕了。他大手擱臉上一劃拉,說,靠,我哭了?
別憋屈了,哥哥。耗子涎水啦啦地應承,弟弟幫你查個水落……石頭出。到時候作祟者,哥哥你剁了他,食肉寢皮。
旁邊的老黃卻說,兄弟,快別說了,你睡覺靠的不是枕頭!他是心里清楚,他差一點也就跟劉大禾一樣被不明不白給“潛規則”了。
自從劉大禾被“拿下”以來,他老婆侯紅紅麻友不約了,街不逛了,下班就回家,還顛顛地像個使喚丫頭,燒他愛吃的東坡肉,煲他愛喝的帶魚紫菜湯,而且那邊餐桌上擺齊備了,這邊才喊他上桌。北方數九寒天的,冷,晚飯桌上她還給他煮兩盅兒小酒,變著法兒地哄他多下飯菜。也是,夫妻本是比翼鳥,老公仕途上正遭遇“官災”,日子不同往常平和了,她這半拉翅膀再柔弱,也得幫他撐著平衡。
當初接到劉大禾被“拿下”的信息時,侯紅紅正在市傾城街上的“蘭蔻”美容館跟幾個好姐妹一塊做精油卵巢護理。當天上午,同事周姐跟姐妹們一再推薦,說這是時下女性護理的新主張、新革命。人家美容館蘇老板說的就是在理,別看時下不少女人為了美在搞這樣那樣的革命,革人的命,被人革命,可革來革去,還是黃臉婆。為什么?沒革到命的根兒!左右女人美麗的命根兒在哪兒?卵巢!為什么那么多女明星四五十歲了還美得像少女?她們除了用對了化妝品,還懂得卵巢保養。接下來,周姐頭臉往眾姐妹中一抻,挺神秘地說,人家蘇老板還說了,男人為啥敢撕破臉地找情人,不就是在家里守著老婆還性饑渴?不錯,女人既要顧工作,還要顧家庭、孩子,還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整天被弄得丟三落四、五迷三道。想想也是,咱女人干嗎不心疼自己?男人掙工資,咱也掙工資,他們吃喝,足療,玩保齡球、高爾夫,咱干嗎不舍得吃穿?不懂得享受人生?要保鮮愛情,保全家庭,咱們女人得自己懂得努力。人家成功女人的經驗就是,會做飯,留住老公的胃;會做愛,留住老公的心。尤其后一條,多半女人過了三十,就疏于做了。其實這不是咱女人的錯,是卵巢干癟了,讓咱身體的感覺鈍了。那有啥法?保養唄。與其到老公找了情人時哭,不如咱也激情澎湃地美麗著,讓他離都離不開咱。
這話早聽得侯紅紅心癢了,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只是周姐,真那么管用嗎?你別是蘇老板的托兒吧?
周姐一拍胸脯說,我傻啊,不知道一拃近還是四指近?你們信我的,沒錯。給你們說,我們家老肖不止一次說過,他都找回新婚之夜的感覺了。
卵巢在肚子里,咋保養呢?
咋保養啊?周姐哈哈放肆地大笑一通后,壓低聲音說,誰做誰知道。
果然,做了就知道了。下午在“蘭蔻”二樓蓮花間,脫得只剩褲頭、文胸的侯紅紅,一陣羞澀作態的扭捏過后,在一張鋪著粉色床單的榻榻米上,將自己慢慢打開了,千盞菊一樣地打開。確是一種享受。美容師柔軟的十指像施了魔法,剛一按上侯紅紅豐如膏腴的肚皮,她全身便一個激靈。
姐姐好敏感啊。漂亮的小美容師意味深長地贊。
侯紅紅偷眼望望別處,周姐那里已經響起均勻的鼾聲,李姐、梅姐正跟各自的美容師聊得起勁,于是故作鎮靜地說,不是敏感,是你的手涼。而后,她便閉上眼睛,任那種久違了的新奇感覺,在被驟然受了驚擾的臟腑上,肆意蔓延。
而劉大禾那個被“拿下”的信息,就在侯紅紅享受得幾欲酣睡的時候,悻悻然地趕到了。我可怎么辦哪!看完老公的信息,侯紅紅眼睛頓時濕了。幾個姐妹被驚醒了,等明白過來咋回事,周姐就大著聲勸,紅紅,聽周姐的,非常時期越要貼緊老公的心,要他感覺老婆才是與他同舟共濟的人。男人四十一枝花,你們家老劉快四十了吧?仕途不順,可正要含苞怒放,如今氣質里再糅進點兒苦澀啊滄桑啊,整個人還不果子似的光鮮了?你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冷落他。
侯紅紅“嗯嗯”著點點頭。
紅紅,記住,他這會兒最需要安撫,你要是對他連諷刺帶挖苦,就是把他往外推,往別的女人那兒推……周姐還在殷殷傳導,侯紅紅已拎起包“嗯嗯”著跑出了門。
果然,當晚,劉大禾醉得爛泥似的回來了,吐了一床一地后,倒頭睡去,她洗啊擦啊,忙了大半夜。
翌日一早,劉大禾悠悠醒來,她趕早熬制的大棗蓮子粥已端放在床頭。她不敢跟老公提“拿下”那事,謹慎地勸老公,請個假吧,不去上班了。劉大禾眼一瞪,不上班?為什么?我不僅要上班,還要不卑不亢地去。我倒要看看,是誰在玩權術!劉大禾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去上班了。
這晚,侯紅紅又及早地燒好劉大禾愛吃的東坡肉,煲好他愛喝的帶魚紫菜湯,餐桌上擺齊備了,金六福也燙好了,才喊劉大禾上桌。
不對吧,老婆,這待遇咋讓我覺得自個不是降,反而升了呢?劉大禾說出這等拿糖作醋的話時,侯紅紅正夾了一塊肥滑的東坡肉往他嘴里送。少臭美,我哪是伺候你,我是伺候你這頭讓我和閨女可勁兒使喚的老黃牛。
以前,侯紅紅常哂他,說這就像你跟政治,你上桿子親它,可它就不怎么親你。野地里烤火,你一面子熱吧你。他大不以為然,卻有點兒訕訕地道,這年頭,當官的不一定工作干得好,工作干得好的不一定當得上官。不過,傻娘兒們,關系是越吃越近的,官是越當越大的,這就是老話說的久等必有禪,懂不懂?懂不懂你?
我不懂。侯紅紅說著將那塊東坡肉填鴨似的強行塞進劉大禾嘴里。再看劉大禾,趁機鉗住筷子,眼泡子討乖地盯住他老婆,嘴巴有如嚼著肉骨頭的寵物狗,跟主子發出快樂的示好聲,嗯,老婆,我不要吃肉,只想吃你。
劉大禾的一副酸樣子,令侯紅紅忍俊不禁,她“呵”地笑了,而后正經八百地道,你可有一個月零三天沒貪嘴了。
是嗎?劉大禾忙吐掉筷子,裝出一副被話擊中的驚呆樣子。轉而,他訕笑著,跟老婆急赤白臉地討饒說,那會兒不是忙“10·12”來著……現在好了,被光榮地掃地出門后,就今天晚上,我就要吃你,吃你個大浪滔天,死去活來。
侯紅紅一張臉唰地紅了,她睨了劉大禾一眼,柔軟地罵道,熊樣兒。
飯后,侯紅紅催劉大禾回臥室看《新聞聯播》,劉大禾一副討好的樣子望著侯紅紅道,老婆,我這是從正科的位子上“滾”下來,要是從我們單位上“滾”回來,你還會這樣跟伺候老爺似的伺候我嗎?
要真那樣,放心,我比這還要用心地伺候。
嗬,為什么?
他老婆抬頭剜他一眼道,因為你越“滾”離我們娘倆兒越近啊。
就這話,聽得劉大禾心弦兒猛地一緊。忽然,他心血來潮,去擰他老婆的耳朵,邊帶樣子地說,要真到了那般田地,說不定我還一腳蹬了你,你信不信?
好,好。被拿下你還氣概了,你還氣壯山河了,你還氣沖霄漢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哈哈一樂,順勢將老婆逮進懷里。頓時,眼睛感覺潮了,脹脹的,澀著。
被拿下來了,你還燒啥?過去在位上,上班下班離不了車,恨不能起身如廁也想親自駕車過去。可有啥說啥,小車喝油燃油耗油,怕啥?單位有燃油補貼,不夠的,那不還有別的手段供咱兄弟捯飭嗎?不怕,燒得起,油燒得起,人也燒得起。
可這會兒,不燒了。不想燒了。他決意步行上班,以步代車。
可話又說回來,步行上班又怕啥?他靜下心來扒拉一下自己在位子上的那些過去,跟人比比,不見得黑不可睹、臟不可觸。再說,自個不還有光輝燦爛的業績嗎?那次五天五夜跟馮“貪腐”大眼對小眼地飆著,媽的,五天五夜,幾乎沒合過眼,眼泡子都熬爛了,但最終將院里生生掛了一年多的一樁積案一舉擊破。那時候,被院里稱作“老頭子”的王為民院長一高興,給記個二等功,提了正科,還一塊“直搗黃龍,諸君痛飲”。要說全院里,正科倒也不少,可跟自己一樣記過個人二等功的,也就自己一個。
自己不作奸犯科,不男盜女娼,自己清清白白被拿下。可這樣的人都被拿下了,院里的同事也許都會這樣想,都曾這樣想,都在這樣想,這能怪人家老劉嗎?到底誰有毛底?誰屁股不干凈?誰在捂著眼睛塞上耳朵盜鈴鐺?
要相信群眾。這樣一個年代更要相信群眾。
然而,當劉大禾走出家門,走到街上,原本松動的心情仿佛又患上了重傷寒,呼吸不暢,堵得他難受。事實是,拿下容易,要放下,到底不易。
外面真是冷了啊。這令劉大禾一下子想起青絲成雪的老母親來,這天寒地凍的,她咋熬哪?這老人家,總貪著跟村里的老姐妹說話,不愿來城里住。自己是該抽個空兒,回去看看了。常回家看看,還真是好唱不好做。
老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八九就八九,誰的日子真能過得順風順水?他劉大禾常跟老婆自嘲,說要稱稱我劉大禾幾斤幾兩,大不了就一凡人的斤兩,偶爾犯擰,偶爾也跟人玩點花花腸子,但絕對是個夸夸其談的好凡人。凡人容易把心態擺正了看問題,更容易將問題看淡了看開了,即便是不如意事,也能一句“大不了怎樣怎樣”而把丑事、愁事從肺腑上卸載掉。沒“下科”那會兒,他因了這樣的心態氣傲著呢,瀟灑著呢。他這人懂生活,仁義、仗義,有幽默感,事業上勤勤懇懇,卓有成效,凡事不削尖了腦袋鉆營,不跟人裝傻沖愣,也不居功自傲,身邊的人都樂意跟他交往,人緣好,不乏掏心掏肺的朋友。他們辦公室的小小劉就表示過,他是一個可以擔當精神領袖的不二人選。可他在仕途上總不那么順當,他雖然有一定的正義感,對“壞”的東西敏感有加,有一套“出奇制勝”的審訊真經,但常常因為不愿意舍臉面而屈于環境的壓迫,使得自己總在仕途上處于尷尬的境地。
話往回說,他劉大禾人就這么一堆兒,往常所遇的人生無常,無外乎一些雞毛蒜皮陳谷子爛芝麻的散事、破事,他能哈哈著一笑泯之。而像這樣猶如“萬一”的不如意事,他還是第一次不期而遇。事情剛一臨頭的時候,你反應不過來它是咋回事兒,所以,能表現得無所謂。其實,這都是假象,是不知道咋個好了。真等腦子回過神兒來,你甩不脫剪不斷理還亂去吧你。捫捫肺腑,這味道真不好消受。不好消受,他劉大禾也會沖自己嚷,不好消受,誰讓你消受了?他不記得是在哪個名人的博客上讀到過這樣的話:人生不如意事就像垃圾,對垃圾,只管丟掉,決不消受。
劉大禾雙手抄褲兜里,身子略微探著,朝前走,不覺已拐上合歡路。等走到一個小區門口,見門內一位裝扮入時的年輕母親正怒沖沖攫住一個大男孩的衣領劍拔弩張的。
你說,你愿不愿意去上學?爸爸媽媽拼死拼活地工作掙錢,為了誰,啊,都是為了誰?
劉大禾收回目光,苦澀地笑了笑,為了誰?為了秋的收獲,為了春回大雁歸。聽女人再次聲嘶力竭地嚷道,你以為是為了我們自己嗎?你才多大,你泡網吧,談戀愛,抽煙,逃學……你對得起誰?你不上學你現在能干啥?小小年紀你也等著“啃老”嗎?爸媽能讓你啃一輩子嗎?
劉大禾的腳步不覺慢下來,他拿余光瞟瞟那男孩,就見那小子胎毛還沒脫干凈的小臉昂昂的,眼神強硬地看向一邊,一副不屈不撓的凜然樣子。
劉大禾不知不覺聽得怒火中燒。眼下的孩子啥也不欠,就是欠餓、欠凍、欠扁。猛然感覺,他跟女人有點同命相憐了,他也有這么大一閨女,他們兩口子省吃儉用送她上了一所貴族中學。路是遠了點兒,也是怕她路上來回折騰,騎車子受凍,又不安全,就安排她住校。這妮子這個惱,每一次來家都跟大人使臉子,滿腹的牢騷話甩到你臉上,那小小的心靈不帶“咯噔”一下的。
現在養孩子,就好比那些東窗案發的經濟要犯,案子你做下了,你就得兜著,哪怕是一泡臭狗屎,你都得兜著。唉,或許晦氣腦滿腸滿的自己就不是個個案,真的是人人有愁事家家經難念吧。那母子倆還在那兒僵持著,劉大禾搖搖頭,繼續大踏步前行了。
怎么,不腐敗了?
這聲音很熟,劉大禾臉一扭,是老同學,被他們稱為“賴子”的趙浩。果然,不是生人,是熟人。他停下來打招呼。
車呢?
為更好地響應節能減排的號召,增加空氣清新指數,不開了。劉大禾跟賴子打哈哈。
覺悟不低啊。賴子一腳支地上,一腳蹬電動車上,伸著手讓煙給劉大禾。劉大禾將賴子的手推擋回去,說道,從今往后,不吸煙,不喝酒,不摸車,不找妞兒,做良民了。
噢,玩圣徒啊?賴子自己點上煙,猛抽一口,說等你“劉大喝”做成好人,我們這些小吃小喝的就都是圣人了。
往日人在車里,一出門,眼睛就得盯死了前面的車屁股,生怕一不留神,兩車“吻”出麻煩來。那時的眼里只有前方,只有紅綠燈。如今走在這人行道上,才發覺還有這么多在行走的人,不時跟自己擦肩而過,趕上班的不少,晨練的也不少。
越走近單位,劉大禾的心越發有點往下沉了。近單位情怯,這感情無論如何詮釋,都不夠美好呀。劉大禾正郁郁地低頭走著,一個中年男人跟他撞了一下,彼此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就這樣彼此匆匆地經過了彼此。陌路人,也許無須招呼吧。劉大禾再次用鼻息“哼”地嘆了一聲,往前趕路。但此時,他已不覺得冷不可耐了,身上也感覺有了熱氣,就掏出手機,一看時間,七點半了,腳下還是加快了步伐。
進到單位的大院里,劉大禾正巧碰上了李振華,私底下全院里稱他“笑面虎”的李代理。他跟老黃被“拿下”,就是他宣布的。這會兒,“老頭子”入住北京協和醫院后,他副院長順理成章地主持工作,下一步實現副轉正,據說不是不無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李振華那神色,既想躲過去,又想正常地走過來。他是已躲不過去,除非他裝作東西落車上了,再回去拿。可也不能,因為他與劉大禾彼此發現了對方的時候,幾乎要頭碰頭了。
怎么,小劉,走著上班了?也趕時髦加入“步族”了?李院長跟個厚道的娘兒們似的笑著搶先發話。在與人犯的較量中,這叫先發制人。一招先發,主動盡握。
是這樣,再不鍛煉,怕這革命的本錢要吃不消了。劉大禾笑笑,卻笑得很難看,心里不痛快唄。盡管如此,他還是努力讓眼神卑微下來,好讓李院長的眼神不再閃爍得不自在。畢竟人家是院長,他被“拿下”那事,或許與他有關,或許壓根與他無關,只是如今他在這個位子上,務必要借他的口發布出來而已。
小劉,沒背包袱吧?要說事情也不是哪一個領導所能左右的。但既然已成定局,就不要放不下了。你的成績全院有目共睹嘛,誰也否定不了。好好干,機會還是會有的。李院長親熱地拍著劉大禾的肩膀,一口氣從始說到終,根本不給劉大禾插話的機會。劉大禾本也不想插話,不想申辯,倒是張著一顆受傷的心靈單等李院長的巴掌的熱度能傳輸到他的心坎里,可沒有。但劉大禾還是禮貌有加地說,謝謝李院長關心。
客氣啥,咱們在一起共事又不是一年兩年了,兄弟嘛,不客氣。喲,忘了,一份材料忘車上了。那,小劉,你先上樓吧,我去取。
要不我去給李院長取了送過去?
不用,不用。李院長說著揮著手,已扭回身向他的“馬自達”走去。劉大禾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走向辦公大樓。不是不用啊,是兩人如果這樣親密無間地走下去,到辦公大樓,然后一同乘電梯上到四樓,還需要一段時間。可這樣一段時間再要說些啥呢?此時非彼時,彼時為劉大禾慶功的酒宴上,那話無論咋說都自然,無論咋說都好聽,無論咋說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贊語。可此時,不是快要沒話說了,是真的沒話說了,李院長那“好好干”,已類似會議的總結語。
他還算識趣。
辦公室門開著,這個小小劉怕又是早到了,拾掇好屋里的衛生,然后為每人泡上一杯釅釅的“碧螺春”,坐下來,老老實實地讀書。
小小劉叫劉尚佳,辦公室里六個人,只劉大禾跟她倆人姓劉。原本周圍的人喊劉大禾老劉,稱她為小劉,未嘗不可。但在領導和一些老資格的同志那里,劉大禾又被稱作小劉了。為了確保無誤,劉尚佳就成了別無選擇的小小劉。小小劉也不大,別看博士都讀了,人家才二十四歲。蕙質蘭心唄。
要說這女孩子還真懂事,又勤快。也許是上天弄人,笑臉如花的小小劉小時候竟是個棄嬰,被她現在的爹媽從大路邊跟撿破爛一般撿回來的。雖然沒有好吃好喝地養著,可這女孩子就是聰明,從小學一級沒留,直到考入中南政法大學,然后讀研、讀博,一路綠燈。博士畢業了,本來已在武漢找到了工作,可為了照顧她的一對老爹媽,毅然回到了這個爹媽依然撿著破爛的平原市,并通過了公務員考試,被分到了這里。整天跟“張貪”“李貪”打交道,確實都是老爺們兒的事,要這樣一個女孩子,純屬像給辦公室置一盆花,如此而已。真實的生活哪能都跟演電影似的,凡事都要安排個艷壓群芳智壓須眉的女孩子摻和其中?僨張著血性的工種無須安插個漂亮妞兒抓人的眼球,它就是真刀真槍地辦案子,不必男女搭配整出跌宕起伏的情節,弄得跟影視劇一般花哨。
這也是一種意義上的“潛規則”吧。而小小劉似乎明白這些,似乎又不太明白。你看她的時候,她就跟你花一樣地笑笑,你不看她,這女孩子就很安靜地坐那兒看書,很少主動驚擾他人。不要看她的業績,事實上也沒誰跟她要業績。
劉科好。她打招呼,還是沿襲以前的叫法。
不是劉科了,叫老劉吧。劉大禾在位子上坐下來,習慣性地端起茶杯。
就見小小劉略一遲疑,問道,劉科這次沒帶包啊?別看這丫頭平時不大說話,心還真細致,倒是塊干刑偵的料兒。帶包干啥,是人上班,又不是包上班。劉大禾酸笑著調侃。
可帶不帶包,有時候心態是不一樣的。這就是小小劉,有的時候,她就能說出讓你想半天而又不同凡響的話語來。劉科,我今天請教您一個生活問題,行嗎?
行。劉大禾一向很敬重這個女孩子,于是爽快地應了。
什么叫做愛?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愛仿佛一道菜,可以用不同的手法做出不同的風味來?就像我們中國的八大菜系,愛也可以做出不同風味的感情系?
劉大禾迅速瞥一眼小小劉,其實壓根目光沒撫上小小劉的臉,腦袋就狠狠地耷下了。這丫頭,剛剛夸她聰明來著,轉臉她就整一場混沌不開的戲出來了。劉大禾的臉羞得紅了,他一時揣不明白,這女孩子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要是裝不懂,她言語背后掩著什么呢?這樣想著,劉大禾的身體悄悄地便有些不安分了,一股異樣的東西在下體里肆意洶涌、奔流,想要將他瞬間吞噬、消融。該死!劉大禾心下暗暗地“呸”自己,眼神再不敢直視小小劉,手下忙亂地收拾起歸整的桌子來。
劉科,您的辦公桌我早已收拾過了。
他下意識地掃了小小劉一眼,這次掃著了,這女孩子望他的眼波,清純得似歷經二十七層過濾的純水,像在竭力表明,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啊,別的就也沒別的。噢,是嗎?他裝作一時跑神了,對不起,我猛然想起有樣東西不知落哪兒了,就把你這茬問題給忘了。
小小劉頭一歪,說沒關系啊。
咳。劉大禾干咳了一聲,其實……也就是你那么個意思。愛可以做出不同風味的情感,比如愛護、愛心、愛好、疼愛、關愛、溺愛、鐘愛、抬愛……還有我們的孫中山先生拼盡一生追求的博愛等。一口氣羅列了那么多的“愛”以后,他輕輕悠悠地舒出一口氣,吹起口哨來,《團結就是力量》,哨音鏗鏘、流暢。
原來真是這樣。小小劉很釋然的樣子說,我剛處了個男朋友,他總是發信息,要我答應給他做愛。
劉大禾心下一驚,這丫頭怕讀書讀傻了。一曲口哨盡了,劉大禾猛灌幾口“碧螺春”,讓自己漸漸趨于平靜。可傻得像個天使,他嘆。由此他不覺聯想起外國哪部小說中的一個女孩子來,剃光頭,赤身裸體穿一口袋裙,有著令人不安的傳奇般的美貌,若是哪個男人須臾間目睹了她的風采,“須臾間”也便成了這男人萬劫不復的一瞬。書里斷語,這女孩子并不是屬于這一世界里的人,她的天性抵制著一切常規習俗,只有最原始、最簡單的愛情可以降伏她,并擺脫她的危險。可最終,最原始、最簡單的愛情沒有出現,這樣的一個俏姑娘便乘著一張床單隨一陣發光的微風飛升而去。作家也許在暗示,在天使和天使一樣的女孩子面前,我們的靈與肉要干凈些才好。
電子鐘“當當”地報八點的時了,耗子他們陸陸續續才到,一個個還哈欠連天,樣子倒不像已休整了一夜,而是再急需一夜休整。這就是他們這些人永遠奔波在路上的真實寫照。
耗子大嘴張著道:沒……沒睡涼地板吧?
劉大禾說:你嫂子不是那樣的人。
耗子說:我可睡了一夜的冷沙發。
劉大禾說:你老婆不是我老婆你嫂子那樣的人。
耗子“嗨嗨”笑了。
劉大禾鄭重起來:事情有眉目了嗎?他還在關心著案子的進展。
耗子打了個哈哈道:哥哥放心,都盡力在辦。
而后幾個人輕描淡寫地聊了幾句與案子無關的話,屁股還沒暖熱板凳,耗子他們就又被叫去開碰頭會了。許久,劉大禾心下悵悵的,不是滋味。耗子經過劉大禾身邊時,意味深長地拍了他一下,走了出去。沒事。劉大禾高聲大嗓地說道,就是把這辦公室的地板坐穿,老哥也絕不會不情緒。其實,腸子早都“情緒”得擰勁了。
自己被“拿下”了,一切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啊!的確,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動,太陽都照常升起。這樣想著,劉大禾心下不免有些悲涼。
上午老黃又約了場兒,在“辣妹子”吃火鍋。劉大禾忙給老婆掛個電話,說有場兒了,別再又煎又烹又炸又炒地白忙活。
你別喝多啊。他老婆切切交代,你這面葉子耳朵,太太的囑托你咋老是當過耳風呢?來,再溫習一遍,少喝酒,多吃菜,夠不著,站起端過來。神州行,我看行。他在電話里跟他老婆繼續白話,侯姐姐,哥哥這廂溫故知新了,你那里于街上吃點兒好的,回家歇息去吧。
劉大禾這一通扯淡逗得老黃他們眼淚都下來了。你們兩口子還真黏糊得可以,老黃說。黏糊些好,不然就危機了。再說這心里憋屈,你要再不給自個窮開心,真憋死了。
這次酒桌上多了一副新面孔,據老黃介紹,是市快報的記者老朱。老朱人長得五大三粗,卻也干著報社的細膩活兒,這讓劉大禾總不免聯想起張飛繡花。大家一陣寒暄后,坐下來。
老黃跟劉大禾原本都是“10·12”田副市長專案組的中堅,劉大禾是組長,老黃是副組長,如今一同被從中跟剔除爛果子似的剔除出春天般溫暖的革命隊伍,原本是難兄難弟,這會兒更難得掰不開了。兩人前后腳進的法院,還都是托田豐收的關系,如果說是聽到跟田副市長有交情的風聲,要他們規避,可以。可平心而論,這一點哪能足以成為拿下他“正科”的充分且必要條件?再有就是人家老黃,差不多是全身而出,他劉大禾是光腚猴攆狼,大太陽下光輝地丟了一回人。不過這事鬧到現在,老黃肚子里大致知道個四五,他劉大禾還王母娘娘看閨女,云里霧里的呢。
老哥,是不是單純喝酒?劉大禾坐下來,就去掏兜。老朱眼快,欠起身子,忙將一盒軟包的“黃鶴樓”撕開口,捧給劉大禾。劉大禾客氣一下,方抽出一根來,老朱再要給他上火,被他推開了,忙自個掏出打火機,點上。
怎么,哥哥,想不單純?那咱叫個妞兒!老朱說著就要喊服務員。老黃那里也一個勁兒地給墊磚頭,說老劉你只管放膽地扭,咱保證咬碎鋼牙不給弟妹吐露半個字。劉大禾連忙制止道,別的,哥哥,咱家那妞兒雖然老了點兒,可比這里面的妞兒會扭。還有,非常時期,咱哥倆再犯不得偉大的錯誤了,共勉吧。哈哈。劉大禾說完,與老黃他們一同爆笑起來。
幾圈酒喝過,老朱紅著臉拐彎抹角地說到田副市長的案子上來。劉大禾忙擺擺手,意思是免談。
黃哥哥,劉哥哥,您看,咱們以前都被老頭子的光環照耀過。這不,老頭子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沒能實現軟著陸,可惜了他不是……劉大禾不等老朱說完,連忙讓他打住,說,這會兒怕誰的話也遞不進去。但有一點,人心都是肉長的,承情是承情,這個請放心,老頭子在里面受不著。都是明白人,話可以點到為止。于是,老朱笑著擺手,招呼劉大禾跟老黃說,好,好,咱們吃,咱們只管吃好喝好。
三人說說笑笑,邊吃邊喝,不覺劉大禾已有些過量了。見他摟酒瓶,老黃趕忙遞眼色,那意思,兄弟,罷了,把握住,非常時期非常把握,再山窮水盡的路途,也會有柳暗花明的拐點,是不是?劉大禾卻嘴一咧,醉眼迷離地說,老哥,咱誰?咱劉大喝。放心,咱這會兒無事一身輕,腦袋空空,胃腸空空,剛剛好用來裝酒。還有,老哥你不知道,靠,兄弟這次想當一回莽撞人,我就差一股子匪氣了我。別攔我,讓我喝!老黃一聽,急眼了,忙上來奪瓶。遲了,劉大禾一個趔身,瓶嘴已含進嘴巴里。劉大禾醉了,醉得順理成章,卻也醉得深,不省人事。老黃要的就是這個度,酒場散后,他將劉大禾扶回他們科室的休息間,泡壺解酒茶,給劉大禾灌下,讓他睡覺。
劉大禾突然感到了疼,頭疼欲裂。他抱住頭四仰八叉地躺在單位門口,準確些說是躺在他嘔吐的穢物上,因為頭疼難耐,還不斷在翻滾。周圍站滿了人,有同事,有領導,還有行人,男男女女,各色人等,空氣中蔓延著難聞的氣味。看啊,吐了一地一身。拉鏈也開了,丟人死了。圍觀的人們對他指指點點,難聽的議論紛紛擾擾。他喉頭冒火,羞愧難當。落雪了,鹽巴似的雪霰,銅錢大的雪片,又鵝毛般大了。人一忽兒全沒了,再看他,置身荒野,積雪如被,已將他覆蓋。而環顧四野,皚皚的一個大白世界啊。他一下記起一句詩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他大聲朗誦。忽然,有人上來踢他,猛吼一聲,丟人回家丟去!細看,是老父親,已經離世五年的老父親。他一個激靈,眼睛睜開,只見老黃正忙著為他掃去嘔吐物。他緊手去摸拉鏈和周身,確定是一個夢,遂舒出一口腐氣。醒了?見他醒了,老黃放下手里的家什,遞茶給他。
我沒出丑吧?
這不,都出給我看了。
下午下班的時候,還有些暈乎的劉大禾剛走出單位大門,一扭臉,看到老婆侯紅紅正沖他耍乖呢。他心下明明一熱,卻是佯裝沒看到,自顧自地往前走。
大哥,請問搭便車嗎?他老婆一邊追著,一邊訕訕地請求。大哥,我不收錢,我就圖你壓壓車,可好?
劉大禾竭力板住臉,眼睛直視前方,把話撂過來,請問,怎么收費?按小時還是按天?
侯紅紅再也忍不住,笑得腰都要折了。大哥,俺不收費,俺就圖你人五人六的好模樣,可好?
劉大禾說,不行,我這人最講仁義道德中正廉恥了,大姐還是喊個價兒好。
侯紅紅說,你這大兄弟,俺耗子偷秤砣,倒貼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離。劉大禾說笑著,已跨上老婆的電動車。別看侯紅紅人瘦,手勁還挺大,載上劉大禾這一百六七十斤重的大家伙,車把不帶打晃的。嗬,劉大禾想使壞了,腦袋里剛有想法,屁股下已有了動作。再看他老婆侯紅紅,“嗷嗷”地叫起來,方寸大亂。劉大禾忙作惡地笑著,趁機伸長胳膊,幫老婆把穩方向。
等車子穩穩地跑起來,侯紅紅臉一偏,幸福地嘆道,還是有老公好,有老公就有堅定的方向啊!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劉大禾跟老婆進到家里,剛換好拖鞋,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個陌生的固定電話。他猶豫一下,按下接聽鍵。
老劉,是我。耗子的聲音。
是你小子啊。劉大禾釋懷地笑起來,你小子有神眼啊,我們兩口子剛進家,你電話就威逼而來了。說吧,球事,勞你費心玩神秘?
耗子:案子有突破了。
劉大禾:“10·12”的?
耗子:是呀。不過不會對田老頭怎么著。他的政績市民有目共睹,耳熟能詳,他年齡也快到杠了,跟他爭官的也爭上了,事實上沒誰想將他的事查個水落石出而后置他于死地。哥哥你也清楚這年頭的鳥事,扯動西瓜帶動藤,扯到雞毛雞骨疼,很多真相錯綜地糾結著,復雜得很。上邊怕也是這個意思,就是查查,等風頭一過,給老頭子明確一個“拍巴掌”的職,他自己也心照不宣,萬事就大吉了。
耗子一番見仁見智的白話,卻聽得劉大禾心底里陡然增添許多煩,有如三月的飄絮,揮之不去。那事呢?
耗子:哥哥,你聽了可要鎮靜。
劉大禾:痛快點,別娘兒們家家地磨嘰。
老劉,耗子那端壓低了聲音,那事來龍去脈我摸清楚了。是這樣,李代理跟城建局的一個“副科”,據說是你的校友,幾個人喝完酒,當然都醉了,一塊搓麻。那“副科”說,你們單位的“劉大喝”很中啊,當初他讀本科,我讀重點,他二類,我一類,我比他工作早,比他出成績,他憑什么已是“正科”,還被記個二等功?據說李代理聽后,哈哈一樂,當即爽快拍板,這個容易,明天,頂多后天,我給你老兄一顆“安神丸”……
這邊,劉大禾早聽得義憤填膺,拳頭“咔吧、咔吧”直響。知道了,忙你的去吧。他“啪”地掛斷了電話。他從沒懷疑過耗子的偵破能力。可很快,他便像泄了氣的皮球,四仰八叉地攤在床上。他猛然記起那天李代理很不磊落的眼神,這就是答案了。自己就是這樣被“拿下”的,跟戲里編的似的,多么荒唐。這就是某些領導的風范吧,耍你像耍孫子。不想用你,就好比泥瓦匠手起刀落,攔腰一下,你原本好好的一塊板磚,就只有乖乖地被他們當磚頭使了。
媽的!劉大禾恨恨地罵了一句。手機響了,姨媽打來的,聲音都抖了,大禾,乖孩子,你表妹珊珊跟一個禿頂的開發商跑了,她腦殘了,腦癱了,咋喚都喚不回。我叫她氣死了。我可咋辦啊!
姨夫死得早,姨媽一個人帶大了表妹,供她讀完大學,剛在市工商局上了班。這丫頭,真不懂事,不省事。剛掛了姨媽的手機,母親的電話緊接著來了,兒子,你姨不容易,你可得替她管管你表妹,讓她省省心。很久沒聽到母親的聲音了,又蒼老許多,劉大禾聽著聽著,眼圈濕了,忙說我剛接了姨媽的電話,我這就去看看。您老身體還好嗎?是,天冷,要注意保暖。改天我回去看您。是,我們都好,您不用牽掛我們。那好吧,您老多保重,我這就去,就去。
霉事一波一波地來,葫蘆沒按下,禿瓢已起來。瞬間,劉大禾覺得身心軟癱下來,胳膊腿散在床上,任一腔的煩躁翻江倒海。不知過了多久,他老婆那里叫他吃飯。先前還餓狼似的,這會兒肚子滿腦袋滿,任哪兒都滿滿的,煩得他發昏。侯紅紅那里又催了,劉大禾被迫踱過去,到了飯桌前,一看又是盤滿碟滿的肥膩膩的肉塊兒肉片兒,他火騰地就上來了,開口罵道,熊娘兒們,你就認準老一套了?你會不會過日子?知不知道錢是掙來的,不是撿來的?
侯紅紅被罵愣了,睜著一雙莫名其妙的眸子辯解道,你不是一直喜歡這老一套嗎?
老婆敢這樣跟他頂,劉大禾聽得特別刺耳,大巴掌舉起落下,頓時,侯紅紅的左腮上暴起五個清晰的指印。侯紅紅左手捂住五個發燙的指頭印,眼睛怒視著劉大禾,委屈的淚水瞬間洶涌而出。突然,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門口,從衣架上取下羽絨大衣,鞋也顧不得換,摔門而去。
屋里剩下劉大禾孤家寡人的,氣再沒處撒。其實他巴掌落下的那時候他也一愣,當看到老婆的左臉登時紅了,他心間也倏地疼了一下。可那會兒倒霉催的,想道歉來著,性子軟不下來。
老婆一怒之下跑了,跑就跑吧,她咋跑的會咋回來。倒是姨媽那邊,他得去看看。劉大禾再次穿戴整齊,拉開門,順手想關燈,手放開關上,又作罷了。還是開著吧,好給老婆照著明,不至于黑咕隆咚的,她一個人害怕。
劉大禾十點鐘心情抑郁地回到家,遠遠地看他們小區三號樓他家的窗口,燈光依然動心地亮著。老婆怕早回家了,只是想跟他賭氣,睡下了,待會兒怕還不給他開門。女人都這樣,拳頭不硬,如此做些力所能及的抗議,表達一下“你惹了我后果很嚴重”的脆微尊嚴,罷了。劉大禾如此想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帶,很好,鑰匙帶著呢。待會兒見了老婆,主動親她一口,服個軟兒,有些煩就能風吹云散了。
劉大禾順利地擰開防盜門,擰開臥室門,房內卻空空如也。他連忙側身看客廳,又輕手輕腳查看了各個房間,他才有些慌神了,老婆壓根沒回來過。劉大禾意識到事情嚴重了,忙打老婆的手機,《月亮之上》的彩鈴聲卻在房內響起來。劉大禾循聲找去,老婆的手機正在餐桌上鳴叫著。那一巴掌怕真的重了,他是真傷了老婆的心了。劉大禾意識到這些,趕忙到門口換鞋,猛然發現老婆的靴子在鞋架旁呆立著,心下反而釋然了,沒有穿戴齊整的女人,是不會走遠的。
侯紅紅果然沒走遠,一個人呆呆地在小區公園的僻靜處坐著呢。她當初沖出小區大門上了一輛的士,才意識到自己穿著棉拖,也沒帶包。她不想去父母家,母親和弟弟的嘴都夠碎的,他們不僅會數落她,怕還要奚落劉大禾,奚落他們的婚姻。數落誰她都不愛聽。她想還是去看看閨女,還真想閨女了。可一摸兜,沒錢,她只好跟司機師傅道個歉,下了車。
在門口的親親超市裝著隨意溜達了一陣,侯紅紅就回到了小區,踱進公園的深處,浮想聯翩。自己錯了嗎?顯然沒有。沒有錯,他卻下這么重的手……哼!侯紅紅狠狠地“哼”了一聲。知道你堵,知道你煩,人家處處賠小心,麻將不打了,美容不做了,街都不逛了,你不領情不說,還打人了你。你個該死的,該挨刀的,你橫什么呀你?侯紅紅對著冰涼的黑夜如此質問的時候,心卻隨之軟了。老公為什么呀,還不是因為煩?在他煩的時候自己干嗎頂他呀?周姐不是一再叮囑自己要處處時時讓著他嗎?自己那么長時間的小心都賠下來了,那一刻就不能忍了?漸漸地,侯紅紅的心軟下來。
還是自己回家吧。既是要陪他渡難關,何苦要跟他賭氣?侯紅紅站了起來。恰在這時,劉大禾找來了。看到侯紅紅跺著腳抱緊膀頭取暖的可憐樣子,他心疼了,上去強行抱住動情地言道,老婆,不要生我的氣了,咱這對米面夫妻永遠是貼心貼肺的親哪。
聽老公這樣說,侯紅紅眼圈紅了。但她卻在劉大禾的懷抱里奮力掙脫起來,見掙不脫,便握起拳頭照老公胸口上就是一拳,又一拳。
打吧,打是親。劉大禾涎皮賴臉地狡辯。
混蛋。流氓。死鬼。
罵吧,罵是愛,惱不夠了拿腳踹。
這天禮拜四,吃過早飯,劉大禾穿上羽絨服,跟老婆道個別,走出家門。門都帶上了,老婆切切的交代還尾巴似的蜿蜒跟著,直到樓下,他拐過單元門。
走到合歡路溫馨花苑小區大門口,劉大禾一扭臉,這已成習慣了,就見早前那位跟兒子劍拔弩張的漂亮女人獨自抑郁地立在那兒。與劉大禾四目相遇的一瞬,那雙寡歡的好看的眼睛猛地一熱,像遇到老熟人那樣的一熱。劉大禾本以為她要跟他招呼了,正準備著接話,沒想那猛地一熱的眼神迅速一轉,轉到旁邊綠化帶中一棵橡皮樹的某一片肥厚的葉子上去了。
劉大禾心下一笑,自我調侃道,自作多情了。尷尬了,還真整得他眼神跟影視劇里似的尷尬一番了。劉大禾心下哈哈地笑著往前走,經過老高家鐵匠鋪時,他心底里突然一亮,很快又遲疑起來。但最終,他走了進去。老高,買把刀,他說。
中年男人正背著身跟老婆孩子在屋子當間吃早飯,聽有人喊,忙扭臉朝外看,見是劉大禾,便把碗一推,手拎半根油條“啊啊”著走了出來。他就是老高,是鋪子里的當家男人。
菜刀吧?是拿現成的,還是再……打一把?老高嚼著油條說。這個憨厚的漢子,一激動起來,還有些結巴。
都有……啥樣的?劉大禾猛然意識到自己說話時有了個小小的頓挫,一看老高,老高果然愣神呢。他忙笑笑,說有的盡管拿來,我挑挑看。此話快得像所有的字一并脫口而出了。
老高“嘿嘿”一笑,一拉柜臺玻璃,伸手拿出一木制的刀具盒,介紹道,這菜刀,這水……果刀,這大砍刀。
這刀殺西瓜好使,殺人好不好使?劉大禾拿起一把精致的水果刀開起玩笑。
大哥可真會說笑話啊。這時,老高衣著光鮮的女人走出來接道,就大哥這風度這綿軟的手,就是殺雞,怕你也不敢睜著眼殺。
劉大禾“呵”地笑道,還真叫嫂子給說準了,我殺雞就是不敢睜著眼。有一次過年殺雞,一刀下去,我老婆那個笑啊,我說你笑啥?她說你真行,你刀砍地板上了。
哈哈哈。老高的女人一口米湯“哈”地噴了一地。
兩分鐘后,劉大禾腋下夾著一把用報紙包裹嚴實據老高說能削鐵如泥的菜刀走出了鐵匠鋪。
上海路上依然是擁堵的車流人流,劉大禾看了幾眼,感覺累得眼神疼,遂將目光從臥滿各色車輛的大馬路上收回來。他這邊剛剛扭回頭,恰好一個中年男人跟他四目相遇了。他望了對方一眼,感覺眼熟,不覺又望了一眼,確定不認識。但此時對方正嘴角上挑跟他點頭,他心上一激動,也趕忙像路遇的老熟人那樣跟對方點頭招呼。等兩人擦肩而過,劉大禾一拍惱門,猛然記起,原來他們不過在這段路上遇見過幾次而已。
劉科。
剛拐上大同路,就聽身后有個甜美的聲音在叫。劉大禾回過頭看,驚了一下,小小劉正笑臉如花地望著他。怎么,也步行上班了?劉大禾盡量像個兄長似的笑著問。
是呀,老古人說要見賢思齊,所以我就步行上班嘍。小小劉走在劉大禾身邊,心底無私地說笑著。有幾次她的肩膀擦著了劉大禾的肩膀,涼涼的小手擦著了劉大禾的手。劉大禾忍不住拿余光瞥她。她倒是無意,他心下卻是極不自在。
劉大禾越走越不自在了,加之上次小小劉那個疑似曖昧的問題……不好,只一想,劉大禾下體內便又鐵水奔流起來。呸!劉大禾私下里狠狠“呸”自己。有些路人在對他們行注目禮了,那眼光溜溜的,落他一臉一身,芒刺一樣。劉大禾再次拿余光瞥小小劉,這丫頭依舊一副針扎不進水潑不進的冰清樣子。劉大禾感覺進退兩難了,進,前面不遠就是單位;退,無緣無故又怕這女孩子犯疑。突然,劉大禾停下來,掏出手機,打開放在耳朵上,一邊跟小小劉揮手示意,那意思是不好意思,有電話,讓她先走。這招果然好使,小小劉很快領會,跟劉大禾甜甜地說聲“拜拜”,頭前走了。
劉大禾看著小小劉扭動著窈窕的身段遠去,輕輕舒口氣,方才如釋重負。其實哪里有誰的電話,他是借故支開小小劉。他如今臉皮厚得可以擋“飛毛腿”,心腸皮實得可以迎“葵花點穴手”,他倒不怕有人對他飛短流長,他是怕有人潑臟水濺到了小小劉。不蹚這女孩的河,沒必要臟了她的水。
劉大禾一路招呼著走進單位大門,一抬頭,跟夾著包匆匆要出門的李代理迎個正著。真是路窄啊,褲兜里他拳頭已握起來了,只是握的是手機不是磚頭。但身旁甩著的右拳頭正暗暗斗爭呢,那把隨著他有力的擺臂上下翻飛的菜刀冷光閃爍。
還堅持以步代車呢?李院長一說三笑搶先跟他招呼。
他有些不自在地咧咧嘴道,車躺進大修廠,還沒去提。
要不等下班了,我捎你一程?
謝謝李院長,不用。
你這是……?怎么著……帶把菜刀上班來了?李院長溫和的笑容像突然被凍住了,臉膛上下頓失生動。
我跟前面鐵匠鋪的老高打個賭。這個老高,他跟我吹,說他能打軍刀。我說你就吹吧,我相信草根里出能人,可還不相信你打得出軍刀。他說咱賭一把,你能堅持一個月每天買我一把菜刀,一個月以后,我老高保證傾盡所能為你打一把削鐵如泥的軍刀。這不,這是第一把。
你還真有興致啊。李院長呵呵笑道。
如果李院長喜歡,我到時送給您當擺件。
呵呵,我不要,不要。好好,祝你好運。李振華眼神訕著拍拍劉大禾,轉身走了。
我卸你一條胳膊我。走過去了,劉大禾發起啞巴狠。
下午下班后,在大門口,劉大禾拎著那把菜刀跟李院長又迎個正著。怎么,還寶貝似的拎著哪?李院長紅紅的臉膛上汪汪的都是笑,美酒一般。
劉大禾謙卑地笑笑說,是啊,為了一把軍刀,我得整整一個月這樣拎了來拎了去。
堅持,堅持就是勝利。這次李振華說著已經轉身走了。
李振華這人見誰都跟笑面彌勒似的,可有啥說啥,他做起事來雷厲風行,辦起案來不走尋常道,卻又能盡快打通案子的關節,案破人獲,有如神助。這些都曾經令他劉大禾佩服得五體投地。至于他李振華跑官、養女人、大胃口那點事,院里有多種版本的戲語,但劉大禾很少攪乎其中。他覺得,他以往對他這個頂頭上司,感情上還說得過去,稱不上鐵,可也不憎惡。但自從知道他就是事情的作梗者,他便受不了了,像突然被冷槍擊中了要害一樣,他憤怒,他不想原諒,他看他像眼中釘肉中刺了,就也想動動他,想做些努力。可做什么樣的努力呢?一菜刀抹了他?自己跟他犯不著。私下里刀架他脖子上?未必唬得住他。眾目睽睽下抖他的底兒?幾十年跟人犯打交道,他李代理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他劉大禾心里一時還真沒譜兒。
真他媽憋屈。劉大禾深吸一口氣,很重地吐出來,擴兩下胸,可倆腿不行,像灌了鉛,邁不動步。手機恰在這時響了,劉大禾打開來看,一條信息,耗子發的:別走了,咱兄弟找一地兒練練!
劉大禾回:不了,你小子回家喝老婆的咪咪得了,純天然,解渴又營養。耗子的老婆正往市里辦調動手續,趁沒上班之際兩口子打時間差,結果很理想,老婆生了個大胖小子,快一歲了,還沒斷奶。
耗子回:請你一起喝?
劉大禾回:你喝叫增進感情,我喝叫調戲婦女,不值。
耗子又回:青蛙和袋鼠去找樂子,袋鼠三兩下完事,聽見隔壁整夜“一二三嘿”,好生羨慕。次日早上剛一照面,袋鼠佩服地說,青蛙,你好棒。不承想青蛙頭一耷拉道,操,老子一夜都沒跳上床。
劉大禾看完耗子的信息,差點笑噴。無奈在大街上,他忍了,心卻難忍,笑得跟皮凍似的顫了半天。之后,他忙返回手機的信息界面,翻找砸向耗子的“催淚彈”。很快,他找到了,回復:一日,部分動物湊一起喝酒,酒過三巡后,把不住話門,開始狂侃。老鼠對貓說,將來你們貓別想再蹂躪我們耗子,我正在跟蝙蝠談戀愛,將來孩子會飛。貓冷笑后指著貓頭鷹對耗子說,你知道嗎,它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
耗子回:郁悶。小雞對奶牛說,我們動物別自相殘殺了,要一致對著毫無道理的人類,他們實行計劃生育,卻叫我天天下蛋他們吃,都累死我了。奶牛更氣不忿,說道,你還委屈,全人類都喝我的奶,誰管我叫過媽呀?
劉大禾回:你小子,哈哈……
耗子回:哈哈,傷口疼的時候,麻醉一下有好處。
劉大禾回:麻醉多深都會醒啊。
耗子回:一切在預料之中。
耗子那潛臺詞劉大禾懂。懂雖然懂,可心上并沒閃現那種塵埃落定的釋放感。他沒再跟耗子白話,遂回復道:回吧,知道了。回完正要將手機裝兜里,電話來了,一看號碼,他心一咯噔,蘇曉曉的,長途。略一遲疑,他按下接聽鍵。
好啊?蘇曉曉簡簡單單問,言簡而意豐。
還是老聲老調老感覺,沒變。劉大禾骨頭酥了那么一下,調侃道,很好啊,謝謝假意關心。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確實,死灰再燃起來,照樣熱烈。
怎么了嘛,有郁悶也不跟我說說了?很見外了嗎?蘇曉曉撒嬌。
哪敢,只是千里之遠,怕這邊打包寄過去,那里反是你老公接收了,郁悶不僅不是一分為二,反而是二一添作五,得不償失,不敢率性而為啊。劉大禾繼續扯淡。
樣兒!蘇曉曉那邊情意綿綿地罵他。
過得好嗎?劉大禾趁機問道。很久沒有聽到回話,拿過手機一看,沒電了。他搖搖頭笑了,有些苦。這是不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提示他,兩人不來電了,就像感情已不在服務區,不必強求?這樣想著,他就也沒有心急火燎地找公用電話,給蘇曉曉回過去。
這天晚上,侯紅紅倒了劉大禾的洗腳水坐進被窩里,一看時間,十點半了。此時,劉大禾握住遙控器,正看體育頻道的《籃球公園》。
侯紅紅一向最不愛看體育節目,拼盡吃奶的勁兒跑呀跳呀打呀搶呀你爭我奪甚至不擇手段吞興奮劑到頭來勝利的笑失敗的哭,一點兒也不生活。侯紅紅就愛看很生活的電視劇,尤其是韓劇,要你哭要你笑,要你恨要你愛,讓你覺得你的生活被無限填充了,豐富了,延伸了,如此有滋有味。劉大禾每當看到她跟電視里的人物一起興奮一起流眼淚,就要罵她弱智。可她就是喜歡弱智。
屏幕上的畫面在迅速切換,一個腦袋光禿禿的黑大個搶了人家的球,在一群黑光頭中沒命地奔跑……
侯紅紅順勢往劉大禾臂彎里鉆,邊鉆邊嗲著聲說,我不管他喬丹、皮爾·卡丹還是茶葉蛋、松花蛋,我就知道當初那個飛滿煙花的夜晚,我牽上了你的手,從此就走上了你的路,痛苦著你的痛苦,幸福著你的幸福……
為么,說得人皮肉直跳?劉大禾說著低頭來瞧他老婆,燈光下,侯紅紅的眼睛濕漉漉的,一眨一眨,眨得他心上刺刺撓撓的。他知道,老婆要表演點兒啥了。通常都是這樣。果然是這樣,侯紅紅眼神巴巴地望著劉大禾,你沒生氣吧,老公,我媽和我弟那些話都是無心說的,你就當耳邊刮了一陣風,好不好?
剛才,他們兩口子看完閨女回來,侯紅紅就硬拖著他去老丈人家吃飯。他說我不想去。侯紅紅就說,我爸你老岳父電話邀請過的,他老人家可把你這姑爺當半個兒看,你可不能不領情。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就去唄。就去了。不料飯桌上他就被岳母和小舅子奚落上了,說他年紀輕輕的卻不識時務,這會兒人樣子好不頂啥,工作好也不值啥,學著為自己織網鋪路的才是俊杰。工作這么長時間了連這都沒弄明白,還想往上攀,往上爬,扯淡吧!岳母跟小舅子那一通抽骨扒皮的奚落,讓劉大禾當即就感覺有把刀子在他的臉上“嗖”地刺穿他的尊嚴,然后再不厭其煩地做著穿刺運動。不過他扛住了,倒是還一個勁兒言聽計從般“嗯嗯”著。能咋著?老岳父做過官,正縣級,一老一小自以為接受過熏陶,只是想要把“熏陶”表達出來,能有啥錯?老岳父一輩子都堅持下來了,他一個正在遭遇“官災”的小女婿,聽一聽,還有情緒了?
我吃撐了,生他們的氣?劉大禾嘴上說著,心里還真翻騰。被“拿下”心窩處憋出個疙瘩,他們不給消腫不說,又生生地給插上把刀。還真堵得慌啊。
老公,你猜我在給你洗腳的時候想起啥了?侯紅紅的小臉貼上來,跟劉大禾膩歪。老婆在做化干戈為玉帛的努力呢,他再死扛著就顯沒勁了。況且她要知道了他跟蘇曉曉通過話,說不定怎樣鬧呢。就這吧,見好就收。劉大禾便將郁悶的目光從喬丹那兒收回來,平心而問,想到啥了?
侯紅紅即刻眉飛色舞起來,你說,那樣一個時候,我咋就牽上了你的手?這一牽我還就不想放了?
你就放一次試試。
不,我不放,就跟那個晚上一樣。
老婆提起的那個晚上,是他們陰差陽錯稀里糊涂走到一起的那個初見的晚上。結婚十幾年,忙得無暇想起它,這會兒被老婆一提,他劉大禾馬上就感覺到回去了,回到那個籠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的夜晚。
十六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夜,新認識的女朋友婁嫣子約他到惠民路上看焰火。那時劉大禾大學畢業一年半了,通過田豐收的關系剛進到市中級人民法院上班。田豐收就是現在的田副市長,當時任市法院院長。工作找到了一個不錯的落點,可愛情卻回到了原點,蘇曉曉在找工作無望的情況下,執意去深圳發展,就這,他一腔沸騰的愛戀被車站上那聲刺耳的火車鳴笛戛然終結了。
他在還沒怎么想重新開始的時候,在耗子的婚宴上,耗子的老婆給介紹認識了婁嫣子。婁嫣子是市職院外語系的老師,到底是學外語的,整個人兒像是被洋文化深深地熏過陶過,大冬天哈出一口白氣來,似乎都不白哈,你若細細品來,指不定就被某種域外文化獨有的迷人味道給熏陶了。后來劉大禾跟侯紅紅好上后,出于禮貌,找到婁嫣子,想給個交代。沒想婁嫣子朗聲一笑,嘰里哇啦水一樣順順溜溜吐了一大串“倫敦音”,跟口吐蓮花似的。
劉大禾還是聽明白了,那意思是,不,不,你沒有錯,你不用道歉。咱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強扭的瓜不甜。謝謝你的坦誠,祝福你。那一刻,劉大禾謙謙地笑著,心下卻風起云涌地想到了蘇曉曉。蘇曉曉倒不該去深圳,她外語差。婁嫣子倒很該去,找一家外企,鍛煉個一年半載,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攻城略地的“白骨精”。記得末了,婁嫣子還向他莞爾一笑,說真的,他的心當時還酸了那么一下。事后,劉大禾跟耗子的老婆這樣開罪,我跟她在一起,像中國鄉村的柴火耗子遇上英國劍橋某教授家的學者耗子,雖然都是耗子,可文化差異,生存背景,風土民情,吃喝拉撒,不好交融啊。
老公,我常常越想越不可思議呢,你說那晚咋就那么天意呀!侯紅紅抱著劉大禾的胳膊,粉面貼緊劉大禾胸大肌上,眼神霧騰騰地道。
傻瓜,是你前男友想放手了,那晚那地方熱鬧,人手多,你好歹牽上一個,別看他抓心撓肝痛心疾首的,他心下樂得拱手奉送呢。劉大禾調侃的目光還在電視上。
嗯,侯紅紅又發起嗲來,老公,人家那時身后足足有一個排的人追哪,至于那么沒人要嗎?
哎,那倒也是。劉大禾接著忽悠,莫不是你看上我無窮的魅力,剎那間心有預謀,上來偷偷牽我手的?你說,你當時要牽上個老光棍的手,那情節發展下去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侯紅紅惱惱地笑了,上去擰劉大禾的大嘴巴,別惡心好不好?接著又吳儂軟語似的說,老公,你不知道我當時發現被一個陌生的男人牽著,有多害怕,眼睛盯著你,腦子一片空白。
劉大禾:說實話,你空白的時候,我已經不空白了。
侯紅紅:你以前不是說你也緊張得要命,心跳都沒了?
劉大禾:我今晚坦白,以前說的假話。其實我早發現被人牽錯了手,可偷眼一看,這么天仙似的妹妹,哪還舍得撒手,多牽一會兒是一會兒。
侯紅紅:人家害羞地低頭不語。
劉大禾:我記得后來我就擁抱你了。
侯紅紅:沒這么快嘛,老公,你先問我愿意交朋友嗎?
劉大禾:是,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嗎?
侯紅紅:嗯,我愿意。
劉大禾:是不是就這樣的時候抱上的?抱著你就跟抱著面條似的……說著,劉大禾已緊緊地將“面條”擁進懷里。
當劉大禾拿著第七把菜刀在單位出來進去的時候,他的那個打軍刀的賭已經張揚得像一篇小說,情節越來越豐富生動,甚至張揚出一些傳奇色彩了。比如老高快被說成個會“絕活”的民間藝人,深藏不露的奇人,技藝精湛,不僅能打出軍刀,還能在刀把和刀座上打出龍翔云海的花紋。他承諾到時候還要配著軍刀用真皮做一精美的刀鞘。
單位里有些人信這個賭,見著劉大禾了,會問,老高祖上是不是日本人,給佐藤、小野他們打過軍刀?還有的說,老劉,堅持,不過到時候別忘了讓我們賞寶。也有一些人不信,私下里說劉大禾在玩手段,好端端地被“拿下”,誰都氣不過,泄泄私憤,可以理解。只是興許就嚇住了鬼,興許被鬼搗了鬼。為此,有人替劉大禾捏把汗,說這是在玩火,玩不好,自焚了也不是不可能。
當天晚上,耗子請劉大禾與老黃到郊區一家全羊館吃燒烤,在不怎么敞亮的雅座間,耗子給劉大禾開了一罐“百威”,三人碰碰罐一飲而盡。此后耗子又開了一罐遞給劉大禾,低聲說,哥哥,你玩的是行為藝術吧?
劉大禾眼一挑,是又怎么了?
老黃遞一根煙給劉大禾說,怕他不吃這一套。
劉大禾“嗬”了一聲道,他倒是喜歡吃錢,我沒有,他喜歡巴結逢迎,我不會。
要不咱給上邊遞封信?老黃說。
拉倒吧。耗子說,沒聽說物價局一位仁兄往市委舉報箱里投了一封信,沒過多久,那位仁兄被投訴的領導叫了去,你猜那領導說什么?平靜地大度地望著他,臉不紅心不跳地對他說,就這信,每年市委里都壓著很多,尤其是到了換屆選舉的時候。那意思,你的投訴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為著泄去不被提拔甚至是某一不可告人的私憤而無中捏造。你傻眼了吧?你沒勁了吧?
劉大禾獨自灌下一罐“百威”,眼睛紅著。
老劉,你不是真的每天要買一把刀吧?老黃問。
劉大禾一笑說,我哪有那閑錢閑工夫。
嫂子知道嗎?耗子問。
沒給她說,女人嘴快,也怕她擔心。
不知不覺,酒又喝深了。唉!又一罐“百威”下肚,劉大禾重重地嘆口氣,而后猛地深吸兩口煙,眼窩濕了。怎么了,兄弟?老黃忙問。劉大禾聲音沙啞,告訴你們,兄弟,我有了個新發現。說來聽聽。耗子和老黃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你們說中年男人像什么?劉大禾賣個關子,聽到耗子和老黃問像什么后,才說,像漢堡包的夾心菜!我那天看到一個小孩子吃漢堡,當即心一咯噔。我們這些不老不嫩的中年男人,上有生命一天比一天脆弱的老人,下有讓人操心的孩子,中間就是身陷危機的我們自己,事業的,社會的,家庭的,情感的,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我輕舉妄動行嗎?我意氣用事行嗎?如果我年輕十歲,我就能擰住李振華的脖子,讓他咋給我拿去的,還咋給我拿回來。
老黃的舌頭也有些僵了,他沖劉大禾點點頭說,可忍氣吞聲也難受。老劉,事不能讓你一個人……扛,我也得弄出點兒動靜。實話告訴你們,我在整“笑面虎”的材料,不給我們個說法,我就托人找個時機交上去。這世道,王法還是能……講的。咱都是執法人員,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但真理永存,不會改變!
說得對!已醉意盎然的劉大禾濕著眼圈道,咱兄弟決不能亂來,但得努力,得表達個態度。不聲不響,太軟弱了不說,也是對罔顧法紀的縱容。
是,我們是執法人員,更不能容忍他人糟蹋法律。好,咱一起努力表達個態度。
翌日七點三刻,在百合花一樣的陽光里,劉大禾拎著寒光燦爛的第八把菜刀在單位大門口與李振華遇上了。
噢,小劉?看到劉大禾,李振華一怔。劉大禾心下有些樂,看我像看到幽靈似的了?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啊。您早啊,李院長。他笑著上去搭訕。
早早,還堅持著哪。好,好,勝利在望了。能夠看到,李振華臉上的笑容比一開始柔和多了。劉大禾心想,你臉上玩自若吧你,說不準都腎虛了呢。是,李院長,我聽您的,堅持就是勝利。劉大禾聲音響亮,底氣十足。
好好,連我也想一睹軍刀的風采了。上班,上班去吧。李振華說完快步頭前走了。劉大禾清楚,他這一招直逼他的心理防線了。不過,看領導心虛,自個心間竟會泛上些不忍。不由得,劉大禾放慢了腳步。而正咬得牙疼,手機響了,是不久前認識的市快報記者,讓他自然而然地聯想起張飛繡花的那個老朱。老哥,我接到你跟一個鐵匠打賭的報料了,賭一把軍刀。哈,這料兒挺抓人的。你看,我們找地兒聊聊,給你渲染渲染,造造勢?
劉大禾一聽,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急了,隨后穩一穩情緒,邊跟老朱“嗯啊”地寒暄,邊權衡這事的利弊。權衡來權衡去,覺得還是不抖到報紙上為好。這不同于小品的包袱,抖落了,人笑了,完事了;抖落了,人不笑,你完事了。這不是小品,這問題很嚴肅。玩好了怪好,就著一邊倒的呼聲那事解決了。玩不好呢?給捅到網上去,眾網民給你來個“人肉搜索”,如今好這么著的網民多了去了,真搜索得整個城市雞飛狗跳墻,到那時,局面怕已跟泥石流似的,他想堵都堵不住。況且打賭那事,老高壓根不知情,全是他一人所為。就是說打軍刀的賭根本就是他一個人的杜撰,像一個謊。這一個謊現在只有他跟耗子、老黃知道,如果編到快報上,快得全市人民一下就知道了。到時各種聲音“烏拉”鵲起,成笑柄倒不怕,怕的是他功虧一簣,說不定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是不張揚好。于是劉大禾忙“哈哈”一笑說,老哥,你們快報快報,真快得可以,這還沒有風,你們已捉到了影兒。忙別的去吧,沒有的事。不過,謝謝老哥深情的關注。我今天有事走不開,你回家快報嫂子去,改天我請你吃酒。
老朱還想據理力爭,劉大禾又跟一句“真沒影兒的事”,他那里便也哈哈一笑,忙說白歡喜了,那好吧,就這樣。
節氣過了“大雪”不久,天便陰沉下來,灰撲撲的云層一往無前地壓下來,鋪滿郁悶的長空。陰來陰去下大雪,看來真要有一場雪下了。
這天,侯紅紅早早醒來,縮進劉大禾胸膛里,兩口子賴了一會兒床,劉大禾抻手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開機一看時間,口里大嚷著“晚了、晚了”,忙穿衣下床。侯紅紅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道,慌啥,這年頭,能保住屁股不挨打就已經是好事了,慶幸吧。
劉大禾冷丁一愣,老婆這句話就又戳到了他的痛處。床上無論多么和諧,一旦雙腳站到床下,他要面對的那一切就又都洶涌而至了,絕沒有隨著床上水火交融的運動而減少,也沒有隨著黑夜的退守而遠離。
很快,外面有了起伏的聲音,附近早起的人們推開家門被厚厚的積雪驚到的聲音,一邊驚訝著一邊拿掃把掃雪的聲音,趕生意的出租車鳴笛的聲音,一夜間銀裝素裹的城市醒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喧騰起來。劉大禾站在窗前,盯著這一切,居然有些激動了,恍惚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他們那個擠滿茅草房的小村莊,他還年輕的父母在忙著掃雪,各家各戶的鄉親在忙著掃雪,他們興高采烈地打著招呼,熱烈地談論著類似“瑞雪兆豐年”的話。無憂的孩子們,跑著打雪仗啊,堆雪人兒啊……一時,劉大禾那么多的記憶活了,暖暖厚厚,襁褓似的擁裹著他。老婆,他忙催促侯紅紅穿衣服,快,咱們上街吃早點,然后一起步行上班。寒氣透過窗子的罅隙侵入到房間里來,劉大禾卻沒有覺得冷不可堪。
跟老公步行上班,侯紅紅有些不樂意,離單位那么遠,遲到了可怎么辦。但看老公一臉的熱情,她只好抿緊嘴唇,將不樂意給吞回去了。此時大雪停了,只有極其細碎的雪埃,紛紛揚揚,在空中“玩”一樣下著,俏皮的,難以落定。
侯紅紅突然心血來潮,脫掉手套,伸出掌心試著去接一粒雪。老公,你說這會兒下的雪還是六個……哎喲!還不等她話落地,她就打了個趔趄。劉大禾趕忙一個轉身,伸手拉住了老婆的胳膊,這才沒讓侯紅紅倒地上去。
兩口子挎著胳膊,謹慎地走在上班途中。
兩人拐入上海路,正調侃,突然,侯紅紅拿胳膊肘輕輕碰了劉大禾一下。劉大禾一轉身,正看到步態高雅的薩摩耶牽著同樣氣質高貴且戴著大寬邊墨鏡的女孩子從不遠處走過來。
侯紅紅眼神里飄過一絲嫌惡。嫉妒了?劉大禾貼老婆耳朵上問道,要不你也找個把情人,把你包起來,過足這樣風光又閑適的日子?
去你的。侯紅紅臉一紅道。
薩摩耶走近了,兩人并排站道邊讓路。不料在那女孩子走過身邊的時候,侯紅紅出其不意地伸出胳膊,晃兩下,之后又閃電似的縮回來。劉大禾猛拉了老婆一把,小聲嚷道,干什么?
等女孩子跟她的薩摩耶都走過去了,侯紅紅哂老公一眼,踮起腳附劉大禾耳朵上說,她是一個盲女孩!
盲女孩?劉大禾驚詫了,目瞪口呆的,許久。的確,老婆打那兩下手勢,那女孩一點兒反應沒有。知道女孩子是個盲人,劉大禾好一陣子沒說話。但心底里原有對薩摩耶和那女孩的排斥、嫌惡,有如抽去柴薪的釜底,漸涼漸無。
義犬!他贊道。
侯紅紅說,這樣的狗狗要花不少錢買呢。
劉大禾沒接老婆的話茬,腦海里都是先前女孩子跟導盲犬的鏡頭,跟過電影一般。自己也有走眼的時候哪。劉大禾心間反而熱熱的,他想起張海迪那句話來——我要能站起來吻你,該多好。殘障人員的頑強心志,總能剎那間凈化一個人的心靈,乃至靈魂。
心潮激蕩間,劉大禾接到了老黃的信息:信遞上去了,我滿懷信心地等待結果。劉大禾回復:不錯,我們懂法執法的,總是相信正義的力量。
此時,雪又漸漸大起來,飄雪花了,足足有銅錢那么大,氣勢洶涌地下著。
當劉大禾一如既往地拎著第十九把菜刀在單位門口遇到李振華的時候,是一個天空灑滿金色陽光的美麗早晨。劉大禾暗暗笑了,他清楚,李振華一準在躲他,甚至算著時間,不愿碰上他。可沒用,他總是能在其進出大門的時候與他適時遭遇,像是有神眼,或者說已與他心有“靈犀”了。這感覺很有些令人興奮。
李振華腳下只一遲疑,便走上來拍著劉大禾說,小劉背包袱了是不是?別有包袱,好好干,機會總會有的,是不是?
哪有,沒有的事。劉大禾笑著說,放心李院長,我沒背包袱,我努力進步呢。
這就好,這就好,只要努力進步,機會一定會有的。不過,小劉,明天起不要這樣子拎把菜刀出來進去的了,好不好?即便是打賭,這個樣子也不好,國家公務員嘛。再說這事傳出去,人家咋看你?鬧情緒?不是也是了。還有咋看咱中院?我這個領導咋當的?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兄弟?
劉大禾眼神“驚”的一下,說,是嗎?而后裝作剛剛意識到這些似的說,對不起,李院長,這事……恐怕我想得簡單了。
這倒不是,事情倒不復雜,只是人多嘴雜。一千個觀眾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不過,兄弟,你相信哥一回,我心里有數,知不知道?李院長再次拍拍劉大禾,完了擺擺手走了。院長到底是院長,口氣軟下來,也軟得仿佛體恤下情。劉大禾肺腑上還是蕩起了漣漪。轉機來了嗎?他不清楚。但他等著。
當夜,月落烏啼,寒星點點,赤裸著臂膊的劉大禾手拿一把菜刀與手拿一把匕首的李振華在護城河尾的蘆葦蕩邊怒目對峙。劉大禾拳頭緊握,眼露兇光。李振華開口便笑,一副笑天下可笑之事的度量。這笑激怒了劉大禾,只是這次他沒有手起刀落,也沒再從噩夢中驚坐而起,甚至沒有醒過來。
第二天,劉大禾神清氣爽地進到單位,發現辦公桌上有張紙條,要他八點半到李院長辦公室。有戲要上演了?劉大禾正浮想聯翩,正巧見小小劉提著暖瓶打外面進來。
劉科,剛才李院長打電話要您去一趟。小小劉說著拿過劉大禾的茶杯,要給他泡杯新茶。
我來吧。劉大禾心不在焉地拿住杯子。
我來,劉科要留著精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呢。小小劉笑臉如花地說完,愉快地忙活去了。很快,一杯釅釅的“碧螺春”新茶推到了劉大禾手邊,清新的熱氣裊裊蒸騰,氤濕了劉大禾的眼睛。
八點半,劉大禾準時敲響了李院長的門。
進來。
劉大禾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站在院長辦公室門口,又站了那么幾秒鐘,方推門進去。
小劉,來來,坐下說話。李院長正看一份材料,見劉大禾進來,忙把材料一推,招呼劉大禾坐。劉大禾坐下來,沒等說話,李院長已將一杯熱茶推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小劉,是這樣,院里要去北京帶個人,任務相當嚴峻,極度保密。你看,有困難嗎?
劉大禾聽完李振華簡短的囑托,心下卻有些犯嘀咕了,這是一出什么戲?葫蘆戲嗎?他李院長給自己墊起一個漂亮的臺階?
不管咋說,這是信號,這信號讓他看到了重新“上科”的曙光。劉大禾眼神亮著,說請李院長放心,沒有困難。
李振華春風滿面地笑著站起來,握住劉大禾的雙手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就這樣小劉,你先回去準備,明天八點在咱院里集合,由你帶隊出發。
悄無聲息地,一場干戈就這樣化為玉帛了嗎?當晚,吃過飯,劉大禾眼睛緊緊盯著電視畫面,腦袋里盡是信馬由韁的猜想。旁邊,他老婆侯紅紅在為他準備著出遠門的隨身物品。老公,你這次真的是出去散心的?
是啊,劉大禾說,這段時間積壓了太多的煩悶,都丟出去了,才好開始工作。
你不一直在堅持工作,一天班都沒少上過?
傻娘兒們,可能會態度不同啊。
翌日一大早,劉大禾拎著行李包,胳膊上挎著老婆侯紅紅,一道走在出發的路上。這當口,耗子發來一條信息:李突然接受審查,但原有安排沒變。努力而為。
老黃也跟了一條:又要同舟共濟。共勉。
他正要依次回復,又一條信息,蘇曉曉的:干嗎總不回電話?他扭臉望望老婆,笑笑回道:我請示你嫂子了,她很吃醋。覺著不夠嚴肅,又加上兩個暖字:珍重!信息剛發走,一旁的侯紅紅嘴一撇道,你可真夠忙的。
哈哈,是嗎?劉大禾朗聲笑著反問老婆,腳步跨出去,更是輕松、豪邁了。
路上的行人多起來,不斷有漸漸熟悉起來的面孔在快要擦肩而過時,淺淺一笑,點頭招呼。“下科”這段時間,他堅持步行上班,起初的擦肩而過,漸漸就都演化成了這樣溫暖的路遇。劉大禾不免心間一熱,突然記起兩句詩來: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多好。劉大禾用力擁一下老婆。這就是千頭萬緒的人生吧。前行中,無論是一些無意義的重,或一些有意義的輕,驟然如大兵壓境,讓人難以承受。而活著的魅力,恰恰是,誰把穩了風口浪尖的舵,誰就扛住了始料不及的濁浪狂風。
這就是態度吧。人生多變故,無論怎樣開始,重要的是用什么樣的態度迎接結束。很多時候,那些突如其來的變故,真的不取決于一個人承不承受,而是決定于這個人接不接受、如何接受的態度。任何人,任何時候,擁有了滾燙的胸懷,有理有節的態度,才可以像扇貝拿血肉磨礪入侵的細沙那樣,將所有難以承受的無意義的重和有意義的輕,磨礪成給未來提供可無限懷想的珍珠。
出太陽了,紅紅的一輪太陽在灰的樓群和白的積雪間,奮力升拔。一切像涅槃了一樣,金色的光芒雖然還不太彰顯明媚、熾熱,但打在身上,已經暖暖得富有了灼魂蕩魄的溫度。
(原載《莽原》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