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樂園追憶(6)
- 菲利普·羅斯“美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4326字
- 2021-03-25 17:57:19
世代之間差異不小,需要進一步論爭的東西也有許多,他們不愿放棄的世界觀和所崇尚的原則,隨著美國時代幾個世紀的流逝,我們一無所獲,只是變得老態龍鐘。他們反復無常的性格與我們無緣。我們內部正在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是究竟敢于離他們多遠,這確實令人煩惱、矛盾重重。我們有些人敢于對他們那些令人窒息的觀點加以反擊,但兩代人的沖突從未像二十年后那樣劇烈,社區不再因誤解成為相互傷害的戰場。有的是批評指責讓人臣服,年輕人的求變能力被無數種要求、規定和戒律所束縛,這些限制終究無法突破。一條是因我們自己的現實利益所在而高度推崇,另一條則被時代普遍認為公正,這類禁忌還在我們孩提時候就完全接受,父輩根深蒂固的自我犧牲精神使我們荒唐的反抗意識消解,幾乎將所有不當的欲望泯滅。
我們大多數人還需聚集更多的勇氣——或者說更多的愚昧——方能挫傷他們要求我們達到盡善盡美的熱情,遠離許可的范圍去自由翱翔。他們要求我們做到既遵紀守法又高人一等的理由是我們良心上無法承受的,因而那些近乎絕對的控制完全落入他們成人之手,通過我們這一代,他們也盡力完善了自己。命運的這種安排留下無關痛癢的斑斑疤痕,卻很少聽說有人精神失常,至少當時如此。感謝上帝!那些期望的重負并不一定都具有多大的殺傷力。當然,在有的家庭里父母若將控制閘松動一點會好得多,但大多數情況下,幾代人之間的摩擦正好使我們向前邁進。
我這種認為我們樂于生活在此的想法錯了嗎?沒有哪種錯覺比得上長輩們的鄉愁所引發的幻象,但在塔巴奇尼克泡菜桶的芳香里成長,不可能與生活在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貴族少年相提并論,我這種想法全錯了嗎?我是否真錯了,居然認為就在活生生的現實里,生活的豐富已將我們的情感攪動到某種特殊的程度。哪里還有這浩如煙海的細節將你團團包圍?細節,細節的無邊無際,細節的威力和細節的沉重——如同你死后墳墓上高達六英尺的塵土一樣,這無窮無盡的細節在你年輕的生命里將你環繞。
所謂社區,也許就是一個孩子自然會全神貫注的地方,是孩子們透過表象、了解事物本質的暢通渠道。那些街道里,每一個街區、每一座后院、每一幢房子、每一層樓、每一位朋友家里的墻壁、天花板和門窗,都是如此富有個性,即使五十年后你也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種滲透更徹底?我們如此敏銳地記錄下身邊的事物,并用油毯油布、儀式蠟燭、燒飯氣味、蘭尚臺燈和百葉窗標示出社會等級的細微差別。相互之間,我們知道誰的柜子里有什么樣的午飯、誰在塞德店里訂下哪種熱狗;我們了解對方的身體,知道誰走內八字、誰胸部發育了、誰帶有發油氣味、誰講話時老吐唾沫;知道誰好斗、誰友好、誰聰明、誰愚笨;知道誰的母親口音重、誰的父親蓄胡須、誰的母親在干活、誰的父親已去世;我們也多少了解每個家庭因不同情況而面臨的人生難題。
當然,還有因貧窮、欲望、幻想和對恥辱的恐懼而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強烈動蕩。我們每個人都處在絕望的思春意念中,孤獨而隱秘,盡力約束自己,全靠青春期的不斷反省,年輕的旅途才被照亮。好在那個年代,貞潔觀念仍居上風,年輕人還熱衷于自由和民主一類的國家大事。
令人驚奇的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切在腦海里時常顯現,就像當年的同班同學一樣還記得真真切切。今天當我們再次相見時,那份強烈的情感也令人驚奇。最令人驚奇的是我們正接近祖父輩當年那把年紀。那是一九四六年二月我們剛剛進入大學的時候,我們對將要發生的事毫不知情,現在卻了如指掌。一九五〇年一月的那個班級的同學都有了自己的歸屬——當年不能回答的問題全有了答案,未來的謎底已被揭開——這還不令人驚奇嗎?在這個國家、在這個時代,像我們這么生活過,真令人驚奇。
這是一篇我沒有在第四十五次高中同學聚會時發表的演講詞,與其說是講給大家聽,不如說是留給自己。只是在聚會之后我才開始構思這篇演講,黑暗中我躺在床上費力琢磨到底是什么觸動了自己。演講的口吻對于一家鄉村俱樂部的舞廳來說太書生氣,也不是這類春風得意的人們到此想聽的。從凌晨三點到六點,我冥思苦想,覺得構思還不錯,萬分激動之中盡量去理解這種重逢內在的凝聚力和將我們像孩童一般聯系到一起的共同經歷。盡管有貧窮與特權的等級差異,盡管有許多因家庭的爭吵留下深刻印象的焦慮——幸運的是,人們后來發現這些爭吵并未帶來預料的那么多煩惱——還是有某種強有力的東西將大家團結起來。它不只在我們的出生之地將大家連在一起,而且在要去的地方把大家維系,并指導大家如何到達那里。我們有了新的方法、新的目標、新的效忠對象、新的內在——一種新的悠閑狀態,面對異教徒仍想堅持的反猶太主義也沒有那么激動反感。這些轉變來自何處?在哪出歷史劇里,在絲毫不像偉大的生活舞臺的教室里和廚房內,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粉墨登場?究竟是什么的相互碰撞才產生了我們心中的火花?
我從新澤西開車回來八小時后,這些模糊的、讓人無法入睡的問題和答案像影子一樣揮之不去。我輾轉難眠、煩躁不安,躺在床上不停地琢磨。在新澤西十月下旬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大家遠離那些曾是孩童時代的家園、現在卻到處充斥著罪惡、彌漫著毒品的街道,來到猶太郊區的一家鄉村俱樂部,這次聚會從早上十一點開始,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持續了整個下午。那是在鄉村俱樂部高爾夫球場邊上的舞廳里,這群老人都是三四十年代威克瓦西的小伙子,他們原以為鐵頭球桿(那時被叫做九號球桿)是一塊肥鯡魚。現在我不能入睡——只能記起當泊車員將我的車開到門廊的階梯前時,這次聚會的總指揮,瑟爾瑪·布拉斯洛佛友好地問我是否玩得開心,我告訴她:“就像硫磺島戰役后回到故里一樣。”
凌晨三點左右,我下床來到桌前,理不清的思緒在頭腦里嗡嗡作響。我伏案工作到六點鐘,終于把聚會演講詞寫得像前面這樣。只是當我用“令人驚奇”這句話把演講推向感情的高潮后,才使自己不再被感情的力量震驚,并能重新入睡幾個小時,或者說多少近似入睡,因為有一半的時候,我還在不停地記敘,回憶那些刻骨銘心的事情。
是啊,從高中聚會這么美好的慶典上回來,很難立刻就躲進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我才三四十歲,也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這三個小時里聚會時的甜蜜感覺就已淡忘。但人到六十二歲,對這類事情就難以把握了,況且剛動過癌癥手術一年。不是我想抓住過去的時光不放,而是我現已被它套牢,我看似正遠離時光的世界,實際上卻在穿越它神秘的核心。
在相聚的幾小時里,我們擁抱、親吻、閑聊、相互招呼和回憶那些長遠看來其實并無大礙的令人難堪的往事。“看!誰來了?”、“啊,好長時間了”、“你還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之類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們是不是曾經……”、“你是不是那個孩子……”相互間所用的這幾個詞在整個下午任人們不斷重復,大家被同時拉進好些個閑聊的圈子,嘴上喊道“別走開,我馬上回來!”。當然,也跳舞了。臉貼著臉,邁著過時的舞步,和著“單人樂隊”的伴奏,那個伴奏的小伙子留著胡須,身穿晚禮服,額頭上扎條紅色手巾(他至少是在我們和著《埃歐蘭斯》[9]充滿激情的樂曲從禮堂列隊出來后,晚了整整二十年才出生的)。他用合成器伴奏,模仿納京高、弗蘭基·萊恩和辛納屈的風格。在那幾個小時里,人們對時間長鏈,對被稱為時間的每一件事情該死的消失過程的理解,像對早上就著咖啡毫不費力咽下甜甜圈一樣容易。頭扎手巾的單人樂隊奏起《騾馬車隊》,我陷入沉思,時間天使正從頭頂掠過,我們生活過的所有時刻都隨她的一次次呼吸完結。時間天使當時肯定在場,和我們一起就在雪松山鄉村俱樂部的舞廳里聽那小伙子模仿弗蘭基·萊恩演奏《騾馬車隊》。有時我看看大家,似乎覺得仍在一九五〇年,似乎“一九九五年”不過是高年級舞會的未來主題,我們都戴著可笑的紙殼面具,裝作已接近世紀末的樣子。那天下午的時光只是為了給我們自己某種神秘感而人為制造出來的。
分手時瑟爾瑪送給我們每個人一只紀念馬克杯,里面橘黃色的薄紙袋裝著六個盧吉拉奇甜餅,用橘黃色玻璃紙包好,再扎上橙褐(校園色彩)相間條紋的卷曲綢帶。這甜餅是來自我們班的學生,一個來自提尼克的面包師的禮物,就像我放學回家吃上的那么新鮮,那時則由我母親打麻將的俱樂部里的一個菜譜銷售商烘烤。離開聚會不到五分鐘,我就剝掉雙層包裝,將六個甜餅全吃下,每個蝸形面團沾滿糖粉,縫里夾著細小的葡萄干和核桃片。我一口接一口吞下這些小東西,感受到面粉與黃油、酸奶酪、香草、奶油、蛋黃和蔗糖混合的多種滋味,這是我從小就喜愛的東西。此時我或許也能體會到某種東西從我內森身上消失,如同普魯斯特所說的,當他辨別出“瑪德琳蛋糕的味道”:對死亡的焦慮,從他馬瑟爾身上消失一樣。普魯斯特寫道:“只需一嘗,‘死亡’這詞……就對他毫無意義。”我于是狼吞虎咽,不停地將這種滲透油脂的東西塞進嘴里,但到最后也沒有類似馬瑟爾那樣的運氣。
再談談死亡和欲望,這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是種可以理解的極端要求,預防死亡,抵制它,不惜一切可能的方法,隨便怎樣觀察死亡,無論什么,除了清晰透明以外:
按照我們進門時拿到的小冊子上所說,畢業班的一百七十六人中有二十六人現住在佛羅里達……兆頭不錯,這意味著我們在佛羅里達現有的人還是比死去的多一點(多六個)。另外,整個下午不只我一人,大家在心里都將這些男人戲稱為男孩,女人戲稱為女孩。有個從佛羅里達趕來的男孩告訴我,在下飛機后從紐瓦克機場到利文斯敦的那一段路程中,他租了一部車急忙趕路,卻兩次被迫到加油站找廁所,只因受不了身體顫抖。這人叫門蒂·格里克,一九五〇年被選為班上最帥的小伙子。在一九五〇年,他是個身材魁梧、睫毛長長的美男子,是我們最重要的吉特巴舞者,喜歡四處對人叫喊:“帥呆了!”他有一次被他哥請到奧古斯塔街的一家妓女院去玩,那里到處是拉皮條的,實際上也就在離他父親開的布蘭夫德酒館不遠的街角。他后來承認自己連衣服都沒脫,只是坐在外面走道上翻翻桌上的一本《機械插圖》雜志,而他哥哥才真的在“干事”——門蒂算得上是班里最像少年犯的一個了。正是這個門蒂·格里克(現在叫伽哈)帶我去亞當斯劇院聽伊利諾斯·賈奎特、巴迪·約翰遜和“紐瓦克本地的”莎拉·沃恩唱歌。他曾買票請我去聽比利·厄克斯汀(B先生)在清真寺的音樂會。他在一九四九年還搞到票,和我一起到桂園觀看美國黑人選美大賽。門蒂曾三四次帶我到澤西電臺(WAAT)看午夜黑人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比爾·庫克的現場播音。星期六晚上我常在自己臥室的黑暗之中聆聽比爾·庫克的“音樂大篷車”節目。開場曲為艾靈頓的《大篷車》,那極富異國情調,飽經滄桑,兼有非洲與東方的節奏,肚皮舞的鼓點,這一切本身就值得收聽。就是緊裹在母親剛剛洗過的被單里,公爵親自演奏的《大篷車》還能令我沖動不已。先是“咚!咚!”的開場鼓,開士巴聲中傳出悠揚婉轉的長號聲,再就是舞蛇的長笛徐徐吹起。門蒂把它叫做“勃起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