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樂園追憶(4)
- 菲利普·羅斯“美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4862字
- 2021-03-25 17:57:19
“跳級生,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城市。”瑞典佬接著說,“那里以前什么都出產,現在成了世界上的汽車盜竊之都。知道嗎?雖然還不是罪惡之首,也夠壞了。盜賊大多數住在我們以前的街區,全是黑人小伙子。在紐瓦克每二十四小時有四十輛車被盜。統計出來的數字就是這樣。有點厲害吧?這些車是殺人兇器,一旦被盜,就成了四下亂飛的火箭,街上任何人都是目標,老人小孩全一個樣。我們的工廠外面在他們看來就是印第安納波利斯賽車場。那是我們離開的另一個原因。四五個孩子吊在車窗外,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速度穿過中央大街。父親買下那間工廠時中央大街上跑的是電車,再下去就是汽車展銷房,有凱迪拉克、拉塞爾。那時每條小街上都有生產各種物品的工廠。現在這些街上都是酒館、比薩店和門面破爛不堪的教堂。街上其他一切都在衰敗,到處用木條釘上。父親買下工廠時,幾步遠的地方是開勒在生產冷卻機、福特岡造消防警報器、拉斯基做胸衣、羅賓做枕頭、侯尼格做筆尖——耶穌啊,我這些話聽上去像父親說的一樣。他講得對,他常說:‘躍躍欲試啦。’現在主要的產業是盜竊汽車。坐在紐瓦克任何地方,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四下張望。我是在萊恩斯附近的貝根街遭到襲擊的。記得亨利商店嗎?公園劇場旁邊的‘愛情小店’,就在那里,以前是亨利商店的所在地。我高中時第一次約會就在那里。看完電影,我帶黑人姑娘阿麗娜·丹茲格去那里的小亭子喝飲料。在貝根街,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就不只是喝飲料那么簡單了,這意味著引起世界上最強烈的仇恨。從單行道一輛轎車逆向朝我駛來,四個小子將身子伸出窗外。兩個人跳下來,笑著,鬧著,用槍抵著我的頭。我交出鑰匙,一個人把車開走了。這一切就發生在從前是亨利商店門前的地方。真的可怕。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警車,撞擊車尾。觸發安全氣囊,玩轉圈游戲。聽說過轉圈游戲?玩過嗎?你沒聽說過吧?他們偷車就為干這個。高速行駛,猛踩剎車,拉起手剎,轉動方向盤,車就拼命打轉。以極高的速度不停轉圈。對他們來說,撞死行人算不了什么,殺死駕車者也無所謂,丟掉自己的命也可以。剎車留下的痕跡就能嚇死你。在我的車被偷走的那一周,他們在我家前面玩轉圈游戲就撞死一個婦女,我親眼所見,就在我動身離開的那天。那車高速咆哮著,發出尖銳的急剎車聲音。太可怕了,令人不寒而栗。這位年輕的黑人婦女,只是把自己的車從第二街開出來,但還是倒霉了。她有三個孩子。兩天后就輪到我的一個工人,是個黑人。他們才不管是黑人、白人,什么人他們都要撞死。小伙子叫卡萊克·泰勒,運輸工人,當時正下班回家。他做了十二小時的外科手術后,在醫院躺了四個月,終身殘疾。頭部受傷,體內受傷,盆骨破裂,肩被撞壞,脊骨粉碎。一個瘋小子正開著偷來的車拼命狂奔,警察在后面緊追不舍,他們以每小時八十英里車速沖過中央大道,泰勒給撞個正著,駕駛座旁的車門都被摔壞。盜車賊才十二歲,他得把墊子卷起來坐在上面才能看清路面駕駛。他到詹姆斯堡關上六個月后又會放出來,坐到另一輛偷來的車上。我的處境也一樣。他們用槍指著我搶走車后,把卡萊克弄成殘廢、撞死婦女,都在那一周。這就夠了。”
紐瓦克女士皮件廠現在只在波多黎各經營。離開紐瓦克后,他有一段時間還與捷克斯洛伐克的共產黨政府簽訂合同,除管理自己在波多黎各龐塞島上的工廠外,還到布爾諾的一家捷克手套廠工作。然而,當他看到波多黎各馬亞圭斯附近的阿瓜迪亞有一家他中意的工廠要轉讓,就從捷克撤回來,那里的官僚從一開始就讓他頭疼。他在波多黎各買下二手廠房設備,運來機器,建起第二家規模較大的工廠,開設訓練課程,又招了三百工人。到了八十年代,波多黎各人的生活也奢侈起來。除了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差不多所有人都到遠東發展,那里勞動力充足且價格又低,最先是到菲律賓,然后到韓國和中國臺灣,現在到中國大陸。棒球手套這種銷量最大的美國手套,以前是由他父親的朋友登克茨在紐約的約翰斯敦生產的東西,早已挪到韓國生產了。在一九五二年或一九五三年,當第一個人離開紐約州的格拉威斯維爾到菲律賓去做手套時,人們嘲笑他,就好像他想上月球;而在一九七八年前后他死的時候,這人在當地已有一個四千工人的大廠了,格拉威斯維爾的整個手套產業基本上都遷到了菲律賓。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格拉威斯維爾大大小小的手套廠有九十家,現在一家不剩,他們或是不再干這一行或是變成了進口商。瑞典佬說:“這些人分不清指岔和拇指,只是生意人,他們知道該進口各種顏色、各種規格的這種手套十萬副、那種手套二十萬副,但不知道究竟怎么做出來。”我問:“指岔是什么?”“手套上各指之間的部分,是和拇指皮料一塊剪下來的一些橢圓形小片。現在有許多人什么都不懂,他們知道的還不如我五歲時懂的一半多,卻要作出重大的決定。有個家伙要買鹿皮,質量很好可以做服裝,差不多三美元五十美分一英尺,他卻要買去剪下巴掌大一塊,縫到滑雪手套上。前兩天我和他談過,告訴他花一美元五十美分就可以買很大一塊新皮子。要是大的訂單,你算算,這就是上萬美元的差額。他卻一無所知。他本可以把一萬美元放進口袋。”
瑞典佬在波多黎各和在紐瓦克一樣還干這一行,他解釋道,自己已經訓練出許多好工人,他們會做手套上的細活,可以生產出達到他父親那時的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標準的產品。他也承認一家人都喜歡他十五年前建在加勒比海邊的度假別墅,而且離他在龐塞的工廠也不遠。孩子們都愿到那里玩……肯特、克里斯和斯迪夫熱愛沖浪、帆船、潛水和雙體船運動……他所說的這些事清楚地表明,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變得很有情趣,但他似乎對自己周圍哪些事有趣,哪些事沒有趣缺乏判斷力。或者由于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不想使自己的生活有趣。我真愿意付出一切代價讓他回到開勒、福特岡、拉斯基、羅賓和侯尼格時代,回到指岔和怎樣做副好手套的細節上來,甚至回到那個只為一塊好料花三美元五十美分一英尺買錯鹿皮的小子這事上來。但他一講起來,我就發現沒有什么好的辦法能把他的話題從他的孩子在海上和陸地上取得的成就上引開。
我們等甜點上來時,瑞典佬說他除了最喜歡的通心粉外,最近也愛吃容易吃胖的薩巴雍[7],因為在前列腺手術幾個月后,他的體重依然偏輕十磅左右。
“手術順利吧?”
“還不錯。”他回答。
我說:“我的幾個朋友做過后都比預料的差。這種手術對男人來說是場災難,就算由此切除了癌細胞也無法彌補。”
“是啊,我知道,那有可能。”
“一個是喪失了性功能,另一個是既陽痿又失禁,都是我這把年紀。他們真受罪,只好用尿布。”
我所說的“另一個”就是我自己。我在波士頓做了手術,除了波士頓的一個朋友外,我誰也沒告訴。他陪我度過那段難受的日子,直到我又能站立起來。離開波士頓,我往西開車兩個半小時,回到在伯克夏的我獨自居住的房子后,我想最好是把做癌癥手術和身體虛弱的事埋在心底。
“啊,我還很輕松就過來了。”瑞典佬說道。
“我看你也是。”我語氣委婉地附和道,心想這個自我滿足的大家伙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尊重應該尊重的東西,對什么也沒有異議,從不因自卑煩惱,也不因迷惑難受,或者遭受無能的折磨,怨恨的毒害,憤怒的驅使……生活對瑞典佬來說就像柔軟的絨線球一樣慢慢展開。
思緒將我拉回到他信中關于將給父親寫頌詞的專業咨詢。我自己不想提頌詞的事,然而未解的迷團不僅在于他為什么不提這回事,更在于如果不愿意提,為何要放在信的首位。就我所知,他的一生比較而言既不是太富有,也不是矛盾重重。所以,我只能推測那封信主要與他的手術有關,涉及到后來發生的、與他性格不符的事情,或某種突如其來的情感。是啊,瑞典佬利沃夫的親筆信源于他遲遲地發現了不是健康而是病態,不是強壯而是虛弱的滋味;知道了沒有名望是怎么回事,生理上的恥辱、蒙羞、厭惡和絕望是怎么回事。他也才懂得向他人請教是怎么回事。忽然被曾給予自己保障、使自己優于他人的美妙的身軀所背叛,他一下失去平衡,從所有人中抓住了我,想替他拉回死去的父親,重新獲取父親的力量來保護他自己。有一陣子,他的精神崩潰,在我看來,以前深藏不露的他已經變成一個沖動、衰弱、急需呵護的人。死亡突襲了他的生活之夢(就像我在十年之中遭遇的第二次那樣),令我們這種年齡的人煩惱的那些事并沒有將他放過。
我不知他是否愿意再回憶一下臥病在床時的脆弱,這會讓他真正了解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正如他家的生活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否愿意再回憶一下那種陰影像有毒的霜凍偷偷侵入一層又一層生活的滿足之間。他總算如約前來。這意味著無法忍受的痛苦還在,自我保護沒有恢復正常,緊急狀態并未結束?或者前來露露臉,輕松地聊聊難以忍受的一切就是他想借以擺脫最后恐懼的方法?看他坐在對面吃著薩巴雍,顯得那么單純、誠實,我越想越遠。這人的本來面目令我難以琢磨、無從把握。我苦于對瑞典佬這種混亂不堪狀態的擔憂,只能看到他的外表,無法得出任何結論,不能形成確切的看法。我明白自己到處尋根求源、要弄清這家伙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這個謎團我可解不開,僅靠推理攻克不了他。這是關于他的謎團的謎團,我這么干如同想從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雕像嘴里得到信息那樣艱難。
我在信中告訴過他電話號碼,如果他不再為死亡感到恐懼,為何不來電話取消約會?既然一切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他又奪回了曾使他無往不勝的那種鼎盛榮光,還找我干什么?不,他的信沒有道出全部真相,否則他是不會來的。肯定有迫切想改變的事,或者是曾經使他大病一場的東西并未離他遠去。一種未經檢驗的存在再也不能適應他的需求了,他要讓人把某些事情記錄下來,所以找到我:寫下可能忘卻的事情。被省略或被忘卻。會是什么事情呢?
或者他只是個幸福的人而已,幸福的人也確實存在,為什么不可能?我對瑞典佬的動機進行的胡亂猜測不過是職業性的急躁,對瑞典佬利沃夫有一種托爾斯泰對他筆下的伊凡·伊里奇懷有的偏見,這個人物在他嚴厲苛刻的小說中被大大貶低,用專業術語講,那是因為他創作的初衷就在于要無情地暴露看似平常的東西。伊凡·伊里奇是個身居高位的法官,過著“社會公認的紳士生活”,但在臨死時深受焦慮和恐懼的折磨,他不由得想到“也許自己未能像應該的那樣活過”。從一開始,托爾斯泰就總結性地寫道,作為大法官,在圣彼得堡有漂亮的住房,每年有三千盧布的可觀薪金和身居高位的朋友,伊凡·伊里奇的生活是最簡單、最平常的,又是最可怕的。也許是吧。在一八八六年的俄國可能是這樣。但在一九九五年新澤西州的舊里姆洛克,當這位伊凡·伊里奇打完上午的高爾夫和朋友回到俱樂部吃午餐,得意洋洋地宣稱“沒有比這更好的”的時候,這也許比托爾斯泰筆下的情形更接近實情。
瑞典佬利沃夫的生活,就我所知,最簡單、最平常,但按美國的標準卻最了不起。
“杰里是同性戀嗎?”我突然問道。
“我弟弟?”瑞典佬笑了,“你真會開玩笑。”
我也許是在開玩笑,惡作劇似的問這樣的問題,想沖淡這煩悶的氣氛。但我忽然記起在他給我的信中,他曾提到他的父親“在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這使我又開始亂猜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同時我也想起杰里那次遭受的羞辱。我們高中一年級時,杰里極力想贏得班上一個相貌一般、大家認為輕而易舉便可到手的女孩的歡心。
作為情人節的禮物,杰里用倉鼠皮給她做了一件衣服,把一百七十五張倉鼠皮曬干,用從父親廠里偷來的彎針縫制,他就是在廠里才想起這么干的。有人贈給學校生物系約三百只倉鼠用于解剖課教學,杰里裝出很勤快的樣子,從生物系學生手里將倉鼠皮收集起來,他的古怪和天賦使大家相信了他說的要在家里進行“科學實驗”。他還設法把那女孩的身高弄清楚,設計了樣式。在車庫頂上把倉鼠皮曬干,去除臭氣(他以為全部弄干凈了),再仔細地縫制,并用白色降落傘上的絲綢鑲邊,那還是哥哥從北卡羅來納的切里海軍陸戰隊空軍基地寄給他作紀念物的次品降落傘。帕里斯島球隊在那里打贏了陸戰隊棒球錦標賽該季度的最后一場。杰里將衣服的事只告訴了我,他的乒乓球搭檔。他打算用薰衣草紙包好,扎上天鵝絨帶子,放在母親的班貝杰百貨公司的大衣包裝盒里給那女孩送去。但衣服做好后變得很硬,他無法折疊起來裝進盒子里。他父親后來解釋說是由于他那種愚蠢的干燥方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