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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樂園追憶(3)

要是其他什么人來和我談為他父親寫頌詞的事,我會祝他好運,然后自己躲得遠遠的。但有一些理由驅使我當即就回信表示愿意效勞。第一條就是瑞典佬利沃夫想見我。也許有點可笑,進入老年了,見到他在信末的簽名,滿腦子還涌現出他在場上場下的情景。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魔力依然不減。記得那一年瑞典佬首次同意加入球隊,我自己每天都到運動場看橄欖球訓練。他在籃球場上已是高分勾手投籃的好手,沒人知道他在橄欖球方面也同樣神通廣大,直到有一天教練孤注一擲,逼迫他上場。我們這個曾在市聯賽中輸得一塌糊涂的球隊一次、兩次,有時甚至一場中三次觸地得分,大家都把球傳給瑞典佬。五六十個小伙子站在場邊觀看他:頭戴皮盔、身穿褐色運動衫,上面有橘黃色的11號數字,正為大學隊與大學預備隊的比賽賣力。大學隊的四分衛左撇子拉文索一次次地傳球(拉——文——索傳給利——沃——夫!拉——文——索傳給利——沃——夫!這有節奏的叫喊總能將我帶回瑞典佬的鼎盛時期),而大學預備隊的隊員全線防守不讓瑞典佬每次都得分。我已六十多歲了,看法已與少年時不完全一樣,但那時的幻覺從未完全消失。如今我依然忘不掉瑞典佬:被人推拉、壓倒在地,喘不過氣來,慢慢爬起,用力擺脫糾纏,抗議似的抬頭望著暗淡下來的秋季天空,發出悲憐的嘆息,毫發無損地走回混戰的人堆。他得分時,是一種榮耀;而被人揪抓、壓在地上,只是站起身來擺脫了事,則是另一種榮耀,哪怕是在混戰之中。

終于有一天我也享受到這榮耀。我在十歲以前從未有過了不起的事,和場外其他人一樣。要不是由于杰里·利沃夫的關系,瑞典佬也不會注意到我。杰里近來有點把我當做朋友,雖然我難以相信,瑞典佬肯定注意到我常在他家轉悠。一九四三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天色已晚,他接過拉文索的一個傳球后被大學預備隊的全體隊員壓在地上,教練急忙吹哨宣布結束比賽。瑞典佬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肘,一瘸一拐地跑下場來,看見我和其他男孩在一塊,他對我嚷道:“跳級生,籃球從不像這樣。”

這尊球神(他自己才十六歲)把我一下子帶進運動員的天國,被崇拜者認可了崇拜者。當然,球星和影星一樣,每個崇拜者都向往與他們有神秘的、私人的關系,而這卻是由球星中最質樸的一員當眾宣布的,并且是在一群競爭激烈、突然又鴉雀無聲的男孩子面前。那次經歷令人難忘,我萬分驚訝,臉刷地紅了,那周其余時間我大概什么都顧不得去想。他裝出的可憐相,男子漢的慷慨大方,王子般的風度,以及球星的自我賞識,這些東西他太多了,可以隨便分一點給觀眾。他的慷慨征服了我,使我飄飄然,因為這和我的綽號也聯系起來。重要的是這在我心中扎下根來,成為一種象征,比他的運動天才更可貴:這是一種表現他“本色”的天才,也是一種特異的包容一切的能力,而且有一種聲音和微笑,即使偶爾表現出優越性也毫不影響。那是一種自然表露的謙遜,對他而言沒有任何障礙,他似乎從來不必奮力去開辟一塊自己的天地。現在雖已成年,我還是認為自己不是唯一在充滿愛國主義的戰爭年代熱心于完全美國化的猶太孩子。那一陣子,我們街區整個戰時的希望都集中在瑞典佬那了不起的身軀上,他的一生帶有無人企及的天才少年風范。

瑞典佬身上的猶太人特性太少,他和那些身材高大、金發碧眼的球星一個樣。我們對待瑞典佬時無形中將他與美國混為一體,這樣的偶像崇拜讓大家多少有些羞愧和自卑。由他所引起的互相矛盾的猶太人欲望馬上又被他平息下去。猶太人的矛盾心理——既想融入社會,又想獨立開來;既認為與眾不同,又認為沒什么特殊——在看到瑞典佬勝利的那一時刻自然消失。實際上我們街區像他一樣叫塞莫爾的人多得很,祖先也是所羅門和掃羅之類,他們生下斯蒂芬啦,再下面就是肖恩啦。但他的猶太心又在何處?你不可能發現,然而你知道確實存在。他的非理性在哪?他的焦躁不安在哪?世俗的誘惑呢?沒有狡詐,沒有心計,也沒有頑皮。他驅除這一切,達到完美,無需奮爭,不用左右為難、思前想后,只用球星自然的體格塑造風格就已足夠。

只是……他去做這一切的主觀意識是什么?瑞典佬想的是什么?一定有某種根基,難以想像出其結構成分。

那就是我回信的第二個原因:了解根基。他的思維一直處于怎樣的狀態?是否有某種東西曾經影響他的生活軌跡?沒有誰能一生不被思索、悲痛、迷惑和失敗打上烙印。即使有些人在年輕時就經歷過這些,他們所受的罪都差不離,只分早晚,時多時少而已。肯定有幻滅,肯定有覺醒。無論是哪種情形我都想像不出,至今對他沒有清晰的印象:在殘留的青春期幻想中,我依然覺得瑞典佬的一生總是一帆風順。

談到他去世的父親時,他認為并不像人們評價的那樣麻木不仁,他寫道:“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他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他在這封費盡心思、語氣謙恭的來信中暗示的是什么?不對,瑞典佬肯定受到過什么刺激。這就是他想要談的,不是他父親的一生,而是他自己的經歷。

我錯了。

我們在西四十街區一家意大利餐館會面。多年來瑞典佬的家人來紐約看百老匯演出或到麥迪遜廣場花園體育場看紐約尼克斯隊打籃球比賽時,就常到此就餐。我一去就知道無法接觸到他的老底。文森特餐館里的每個人都叫得出他的名字——文森特本人、文森特的妻子、女招待路雅、酒吧招待卡羅和為我們服務的比利——大家親切地和他打招呼,詢問小姐少爺的情況。我后來才知道,他父母在世時,一家人常來文森特舉行周年紀念或過生日。他約我到此不會是僅僅為了證明他在西四十九街受人崇拜的程度和在政府大街一樣而已吧。

文森特是古老的意大利餐館之一,位于城中街道西側,在麥迪遜廣場花園體育場和購物中心之間。這些餐館寬只能放三張桌,長不過有四盞頂燈,從芝麻菜發現以來沒有多大變化。小吧臺上的電視正轉播球賽,不時有客人上前向招待打聽比分情況,然后再回到座位就餐。亮綠色塑料軟墊椅子,帶斑點的肉色地磚,一側為鏡面墻,頂上是仿銅吊燈。作為裝飾,角落有一尊五英尺高、亮閃閃的胡椒磨研機,看起來像賈科梅蒂[6]的作品(瑞典佬說,這是文森特意大利老家給他的禮物)。作為對稱,對面角落里像雕塑一樣的架子上放置一只大巴羅洛酒瓶。擺滿蒜香番茄醬瓶的桌子對面就是文森特夫人的收銀臺,那上面的大碗里有餐后免費享用的薄荷糖。點心推車上有拿破侖蛋糕、提拉米蘇糖、千層蛋糕、蘋果餡餅、草莓蜜餞;我們桌后墻上是題有“送給文森特和安妮”字樣的簽名照片:小薩米·戴維斯,喬·納瑪斯,麗薩·明尼里,凱·巴拉德,金·凱瑞,杰克·卡特,菲爾·里茲托,約翰尼和喬安娜·卡森。應該有瑞典佬的照片才對,如果我們還在與德國人和日本人交戰,而且街對面又是威克瓦西高中的話,肯定會有他的。

我們這邊的服務生比利,矮胖禿頂,鼻子扁平得像拳擊運動員一樣,不用問就知道瑞典佬需要吃什么。三十多年來,經比利的手,瑞典佬一直點店里的招牌菜文森特通心面,先來點蛤蜊。瑞典佬說:“這是紐約最好的通心面。”但我還是點自己喜歡的燜雞,在比利的建議下,我要“熟透了的”。比利一邊點菜一邊告訴瑞典佬前一晚上托尼·班奈特曾來過。像比利這種身材的人,可以想像一生整天托著不只滿滿一盤通心面來回奔忙,多年來承受的壓力所致,嗓門很高,聲音急促有力,聽來有些意外,但也是一種享受。“看見您朋友坐的地方嗎?利沃夫先生,看看他的椅子!托尼·班奈特就坐在那里。”他對我說道:“知道托尼·班奈特對那些上前來自我介紹的人說些什么?他說:‘很高興見到你!’他就坐在您現在的位置。”

款待就這些,接下來該干活了。

他帶來三個孩子的照片,從開胃菜到最后的甜點,所有談話都是關于他十八歲的克里斯,十六歲的斯迪夫和十四歲的肯特。這個孩子的長曲棍球打得比棒球好,但教練對他的限制太多;那個孩子足球和籃球都挺好,一時定不下來到底該干什么;另一個是跳水冠軍,還打破學校的蝶泳和仰泳紀錄。這三個孩子學習都很用功,成績全是優秀和良好。一個“迷上”自然科學,另一個喜歡“交際”,還有一個……有張照片上是這些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這位四十歲左右漂亮的金發女郎是莫里斯縣一家周刊的廣告經理。瑞典佬趕緊補充說,直到最小的孩子上二年級,她才出去工作。孩子們很幸運有這么好的母親,現在她每天晚上都陪著他們,先照顧好他們才……

我們邊吃邊談,他聊起這些如數家珍,一切都表露出他的好性情。這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聽著他海闊天空般閑聊,耐心地等他透露點實情,但他講的都是些再明白不過的事。我在想,他沒有生命力,有的只是溫和乏味——這家伙很滿意這樣。他真實的自我藏在后面,使人難以捉摸。在席上有好幾次我都想到自己干不下去了,如果他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夸耀他的家庭的話,恐怕還吃不上甜點我就要抽身走人。到最后我甚至認為他要不是有意把自己遮蓋起來,便是精神上有毛病。

他心中要緊的事使他打住。這改變了他的性情,變得像普通人那樣平淡無趣。有某種東西給他敲了警鐘:一切應順其自然。

瑞典佬比我大六歲或七歲,快到七十了。他看起來還是那么精神煥發,只是眼角有了皺紋,突出的頰骨下方比硬漢子的標準稍稍凹陷一些。我想這種憔悴大概是跑步或網球運動多的緣故,到最后才知道他冬天剛做過前列腺手術,現正處于恢復期。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讓我更為震驚的是了解到他遭受的磨難,還是他的這番坦言。我甚至在想,他近期的手術以及后來的影響也不足以解釋他這種精神上的不正常。

我盡量不顯得非常渴望的樣子,插話問他這段時間在紐瓦克開工廠感覺如何。我這才知道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從七十年代早期就不在紐瓦克了。整個企業早已搬到沿海一帶,因為工會使廠商們賺錢越來越難,再也找不到人做計件活,或者不能像你要求的那樣去做。其他地方有的是工人,經過訓練后他們也可以達到四五十年前的手套廠要求的那種標準。他家在紐瓦克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出于對工作多年的雇工們(這些人大多數是黑人)負責,瑞典佬在一九六七年的動亂后,考慮到整個行業的經濟現實和他父親的祈求,還是盡量干下去,堅持了大約六年。動亂后,工人的技術越來越糟,他無能為力,只好放棄,在市里的經濟崩潰前沒受什么損失就脫身了。在那四天的動亂中,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所受的損失不過是壞了一些窗戶,而離他們的運貨碼頭大門僅五十碼遠的西市則有兩幢房被燒毀。

“稅收、腐敗和種族問題都使我父親頭疼。任何人,哪怕來自全國各地,就算對紐瓦克的命運再不關心,他都一樣會在邁阿密海灘的小屋或在加勒比海的游艇上,反復對他們講他心愛的紐瓦克被稅收、腐敗和種族歧視徹底毀滅。我父親就是王子街的那些人中的一員,他一生都愛那座城市。紐瓦克發生的事讓他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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