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家搬到這里的時候，買了一只顏色很深的舊衣柜，價格還沒有把它從二手商店運回家的運費高。兩扇柜門上有植物形狀的裝飾，第三扇柜門是玻璃的，我們開著租來的車把衣柜運回來的時候，玻璃上折射出整座城市。運輸過程中需要用繩子綁住柜子，以防柜門在中途打開。我拿著一圈繩子站在衣柜旁邊時，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荒唐。“它會和我們的其他家具很搭。”R先生一邊說，一邊溫柔地撫摸著這只木質衣柜，仿佛撫摸著一頭剛被新農場買來的奶牛。

最初，我們決定把這只衣柜放在走廊上，用來隔開我們的臥室和其他空間。我將松節(jié)油注射到幾乎看不見的孔中，它是可以幫助衣柜抵抗時間腐蝕的可靠“疫苗”。夜里，安放在新位置的衣柜嘎吱作響，垂死的木蛀蟲發(fā)出悲痛的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在收拾新房子——一處舊公寓。我在地板的縫隙中找到一把手柄上刻有納粹標志[1]的叉子，木壁板后面是一張舊報紙的殘留部分，只能識別出上面的一個詞：無產者。為了掛窗簾，R先生把窗戶開得很大，房間里充滿了礦工管樂隊的喧鬧聲，一直持續(xù)到晚上。衣柜出現在我們夢中的第一晚，我們都沒能睡很久，R先生的手不安地在我肚子上摸來摸去，然后我們就做了一個夢。從此之后，我們經常做一樣的夢，夢里一片寂靜，萬物都像商店展示柜上的裝飾物一樣懸掛著，我們在這片寂靜中都很快樂，因為我們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早晨醒來時，我們不必向對方講述夢的內容——一個字就足夠了。從這時起，我們不再告訴對方自己做了什么夢。有一天，我們發(fā)現公寓里已經沒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了，所有東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干凈又整潔。我一邊在壁爐旁烤背取暖，一邊觀察餐巾，上面的螺紋圖案是不規(guī)則的，有人用針在完整的布料上勾了許多孔，通過這些孔我看到了衣柜，回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的那一片寂靜正是來自衣柜。我和衣柜背向而立，我是脆弱、忙碌、短暫的那一個，而衣柜只是它自己，它完美地成為它自己。我用手指擰了一下衣柜的門把手，衣柜就在我面前打開了，我看到了自己的連衣裙的影子，還有R先生的兩套舊西裝——所有東西在黑暗中都是一種顏色。在衣柜里，我的女性特質和R先生的男性特質并無區(qū)別，一個物體光滑或粗糙，橢圓形或有棱角，遠或近，陌生或熟悉，也變得無關緊要。衣柜里有其他地方的氣味，時間對我而言也很陌生，天哪，但那里又存在著熟悉、親切、不足以用言語描述的東西（我們用文字去命名一個事物時不能對它過于熟悉）。柜門內側的鏡子反射出我的身影，只有一片漆黑，和掛在衣架上的連衣裙幾乎沒有區(qū)別，有生命的物體和無生命的物體在此時并無差異，我的身影出現在衣柜的“鏡眼”里，現在我只需抬起腿就走到了衣柜里面。坐在裝了毛線的塑料袋上，封閉空間里，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逐漸增強。

當心靈獨處時，它就開始祈禱，這就是心靈的天性。“上帝的天使啊，我的守護神，”我看到我的天使有著美麗無瑕的面龐，“你要一直待在我身邊……”它用光滑的翅膀深情地擁抱著我周圍的世界。“清晨，”咖啡的香氣和明亮到刺眼的窗戶，“傍晚，”日落時分逐漸變慢的時間，“白天，”存在變成了我們所經歷的東西，變成了喧鬧、運動以及上百萬個毫無意義的行為，“夜里，”黑暗中無助、孤獨的身體，“請一直幫助我。”守護在深淵上行走的孩子的天使，“請守護、保衛(wèi)我的靈魂和身體，”帶有“小心，易碎”字樣的硬紙盒，“請引領我走向永生，阿門。”在衣柜的半明半暗中掛著的連衣裙。

從此，這只衣柜就成了我們臥室里的一個巨大的能量坑，每天都吸引著我鉆到里面去。剛開始，我會在下午R先生不在家的時候坐在衣柜里面，到了后來，我早上只做最必要的事情，比如購物、洗衣服、打電話，然后就鉆進衣柜里，小聲地關上身后的柜門。在衣柜里面，時刻、季節(jié)和年份都變得無所謂，一切都令人感到舒服柔和，我依靠自己的呼吸來進行補給。

夜里，當我從沉重得透不過氣來的夢中驚醒，我需要衣柜，就像需要男人一樣。我必須手腳并用地抱住R先生，必須緊貼著他，不讓他離開。R先生說了夢話，但這些話都沒什么意義。一天晚上，我把R先生喊醒，盡管他并不想離開溫暖的床，但我還是把他從床上拉了下來，和他一起站在衣柜前。眼前的衣柜不會改變，強大且誘人。我用手指擰了一下衣柜的門把手，衣柜就在我們面前打開了，里面足以裝下整個世界。衣柜里的鏡子反射出我們兩個人的身影，將我們從黑暗中解放了出來，我們剛開始不均勻且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聲逐漸找到了同一個節(jié)奏，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差異。我和R先生面對面在衣柜里坐著，里面掛著的衣服遮住了我們的臉，身后的柜門關上了，我們就這樣住在了衣柜里。

剛開始，R先生會出門購物或者工作，但是后來這些事情讓他非常痛苦。白天變得越來越長，有時從街上傳來礦工管樂隊低沉的音樂聲，太陽落下又升起，這時，窗戶將太陽拉進屋里的嘗試失敗了，家具、餐巾和瓷器上覆蓋著越來越厚的灰塵，而我們的公寓也一直陷于黑暗之中。

1987年

（崔曉靜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