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樂園追憶(2)
- 菲利普·羅斯“美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菲利普·羅斯
- 4833字
- 2021-03-25 17:57:19
提起利沃夫一家,作為父母的婁和西爾維婭看起來一點不比我那出生于澤西城的猶太父母更美國化,也不比他們更有涵養、更會講話或更有知識。這恰恰更令我驚訝。除了那幢在克爾街的獨戶院落,我們之間差距不大,并不存在像我從學校學到的那種農民與貴族之間的區別。利沃夫太太和我母親一樣,是個喜愛整潔、舉止無可挑剔、相貌姣好的主婦,特別顧及大家的感受,總能給她兒子們自信。她和那個年代許多婦女一樣,做夢也未想過要擺脫以孩子為中心的家庭。從母親那里利沃夫兩兄弟繼承下來修長的體型、漂亮的頭發。盡管她的頭發更紅,有點鬈曲,依然嬌嫩的肌膚上有些雀斑,她也不像他們一樣有與雅利安人驚人相似的特征,在街頭的人群中也不像他們看起來好像遺傳上的變異。
他們的父親不過五英尺七或八英寸,一個手腳像蜘蛛般細長的人,比我那個將焦躁遺傳給我的父親脾氣更糟。利沃夫先生在猶太貧民區長大,他們這些缺乏教育的猶太父親有意識地促成了勤奮好學、接受高等教育的下一代,對這樣的父親來說,一切事情都是鐵定的責任,只有正確或錯誤,沒有折中的方法。他們的野心、偏見和信仰都難以更改,因為他們仔細想過一切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容易逃避。這些精力充沛卻能力有限的人既容易交友,又容易厭煩。在他們看來,人生最嚴肅的事情就是不管一切往前走。作為他們的兒子,我們應盡的職責就是去愛他們。
我父親是腳醫,多年來他的診所就是我們的客廳,他掙的錢剛夠維持生計,而此時的利沃夫先生則靠制造婦女手套富裕起來。他的父親,也就是瑞典佬的祖父,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從故國來到紐瓦克的。當時他能找到的工作是在石灰桶里鞣制剛剝下來的羊皮。他是和紐瓦克最粗野的斯拉夫人、愛爾蘭人,以及意大利移民一道干活的孤獨的猶太人。魯特曼街的那家制革廠屬于專利皮革大亨T.P.豪威爾,是城里歷史最長、規模最大的加工和生產皮革制品的企業。皮革生產中最重要的是水源,皮料在大水桶里翻滾,臟水不斷流出,成千上萬加侖的冷水、熱水經過管道涌進涌出。有好的水源就能釀造啤酒和制革,所以紐瓦克兩樣齊全:大型酒廠和大型制革廠,而對移民來說,就有干不完的潮濕、臭烘烘的苦活。
他兒子婁,也就是利沃夫的父親,十四歲時就輟學到制革廠干活,幫助維持九口人的大家庭的生計,他不僅能熟練地在染料上用扁平的硬刷將羊皮染色,還會對皮料分類定級。制革廠兼有屠宰場和化工廠兩種臭氣,總在浸泡熬煮肉類和對皮料拔毛去脂。夏天鼓風機晝夜不停地對懸掛的成千上萬張皮子進行烘干,低矮的烘干房里溫度高達華氏一百二十度[2],擺著巨大木桶的房間里像洞穴一樣昏暗,滿地都是泔水,野人似的苦力們身穿厚重的圍裙,手拿鐵鉤和棍棒,把滿載的大車推來拉去,將水淋淋的皮料絞干掛起。在十二小時一班的勞作中,他們被迫像牲口一樣忙個不停。這里污濁不堪、臭氣熏天,紅色、黑色、藍色和綠色的染料水潑灑一地,碎塊的皮子到處都有,地上盡是油洼、鹽堆和大桶的溶劑。這便是婁·利沃夫的“高中”和“大學”。令人驚訝的不是他變得多么粗野,而是他有時依然能表現得那么文雅。
他二十幾歲就從豪威爾公司畢業,帶著兩個兄弟成立了一家生產鱷魚皮包的小公司,替R.S.所羅門公司加工。所羅門公司是紐瓦克的科爾多瓦革[3]之王,居于鱷魚皮制造業首位。有一段時間,這一行業似乎要繁榮起來,但大蕭條后,這公司還是衰敗了,三個忙碌大膽的利沃夫兄弟也破產了。幾年后,紐瓦克女士皮件廠開張,婁·利沃夫自己干,買些次等皮貨,如劣質的手提包、手套、皮帶等,周末在手推車上賣,晚上則挨家挨戶推銷。唐內克區位于紐瓦克最東邊的半島似的突出地域,每一批新移民都將它當做剛來時的立足之地,東面和北面的低地被帕塞克河隔開,南面又以鹽堿的沼澤為界。那里的意大利人在故國時就會做手套,他們開始在家里幫他計件加工。他提供皮料,讓這些人剪裁縫制成手套,自己再去推銷。戰爭爆發時,他正帶著一些意大利家庭在西市街的一個小閣樓里縫制兒童手套。生意不好,賺不到什么錢,直到一九四二年婦女救護隊意外地下了一筆大訂單——一種黑色有襯里的羊皮手套,情況才突然大有好轉。他租借了一家舊傘廠,那是在中央大道和第二街交界處被煙熏黑的一大幢四層樓的磚瓦房。很快他就全買下來,還將頂樓出租給一家拉鏈公司。紐瓦克女士皮件廠開始源源不斷地生產手套,每隔兩三天就來一輛貨車運走。
特別值得慶賀的一樁買賣是與班貝杰公司做成的,比政府的那筆訂單還重要。只因婁·利沃夫與路易斯·班貝杰之間一次難得的會面,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打通了班貝杰這條渠道,成為優質女士手套的主要生產商。雙方在為市議員梅耶·艾倫斯坦舉行的宴會上湊到一起。艾倫斯坦先生從一九三三年就開始擔任市議員,也是唯一做過紐瓦克市市長的猶太人。一些班貝杰公司的高層人物聽說瑞典佬利沃夫的父親會到場,就趕來祝賀他兒子被《紐瓦克新聞》選為全縣籃球明星。婁·利沃夫意識到這是一生中難得的機遇,可以清除所有障礙、直達巔峰,他厚著臉皮,在艾倫斯坦的宴會上把自己介紹給了傳奇人物班貝杰。此人是紐瓦克信譽最高的百貨公司的老板、有名的慈善家,他還給市里捐獻了一座博物館。對當地的猶太人來說,這位權貴的重要性不亞于與羅斯福總統有親密關系的貝拉德·巴拉奇[4]對全國猶太人的影響。據私下的傳言,班貝杰只是和婁·利沃夫握握手,最多問了他幾分鐘有關瑞典佬的事,利沃夫卻斗膽直言:“班貝杰先生,我們質量好,價格也公道,為什么不能把手套賣給您的顧客?”不出一個月,班貝杰公司便來了訂單,第一次就要五百打。
到戰爭結束時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已是大名鼎鼎(在很大程度上也靠瑞典佬利沃夫的體育成就),是紐約州格拉威斯維爾南部最負盛名的婦女手套品牌之一,那里是手套業的中心,婁·利沃夫用火車將皮料通過富爾頓維爾運去,由最好的制革廠加工。十年后,也就是在一九五八年,在波多黎各也有了分廠,瑞典佬本人成為年輕的董事長。他每天早上從紐瓦克西邊的家中乘三十多英里的車到中央大街上班,在經過城郊時可以看到早期移民居住區,那是在莫里斯鎮前面居民很少的山丘地帶一百英畝大的農場上,在富裕的新澤西舊里姆洛克鄉村,離祖父利沃夫在美國開始從事皮革行業的廠房很遠,他當時用巨大的石灰桶把真皮泡漲兩倍后,再刮去橡膠一樣的肉脂。
瑞典佬在一九四五年六月從威克瓦西畢業的當天就加入了海軍陸戰隊,急于參加結束這場大戰的戰斗。有謠傳說他的父母瘋了似的、竭盡全力勸他退出陸戰隊參加海軍。即使他克服了海軍陸戰隊里聲名狼藉的反猶太主義,他還想從進攻日本的戰役中活下來?但瑞典佬不可能被人勸阻,而不去接受這種男子漢的愛國主義挑戰,這是他在珍珠港事件時私下為自己定的目標。既然他高中畢業后國家還在參戰,就要爭做勇士中最勇敢的人。他剛結束在南卡羅來納帕里斯島的新兵訓練。據說那批陸戰隊員將在一九四六年三月一日攻擊日本海灘,然而原子彈早就投到廣島。結果是瑞典佬只好作為“文體技術兵”,將余下的軍旅生涯全在帕里斯島度過。他每天早飯前為全營領做半小時健身操,每周幾次為招待新兵安排地下拳擊比賽,大部分時間則為基地與南部各武裝部隊進行的球賽出力,冬天打籃球,夏天玩棒球。他在南卡羅來納駐扎了大約一年,與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姑娘訂婚,其父是一名陸戰隊的少校,曾當過普渡大學足球隊的教練。他給瑞典佬提供輕松的教練工作,為的是留住他在帕里斯島打球。在瑞典佬退伍前幾個月,他自己的父親到帕里斯島待了一星期,住在貝福特的旅館里,離基地很近。直到瑞典佬與鄧尼偉小姐的婚約解除后他才走。一九四七年瑞典佬回家后進了東奧蘭治的烏普薩拉學院,二十歲時已有個非猶太人妻子,無牽無掛,最耀眼的是他曾做過一名猶太人陸戰隊員。還值得驕傲的是他當過新兵訓練員,那是在世界上最殘酷的軍訓基地啊。陸戰隊員由新兵營造就,而塞莫爾·歐文·利沃夫則幫忙訓練過他們。
我們了解這一切是因為中學的走廊、教室,到處都充滿著他的神話,我那時還是這學校的學生。我現在還記得每年春天總得兩三次到東奧蘭治的維京運動場看烏普薩拉棒球隊在星期六的主場賽。他們的球星就是第四位擊球員兼一壘手瑞典佬。在一場迎戰姆哈倫貝格隊的比賽中打出了三個本壘打,每當我們發現看臺上有個人身著套裝、戴著帽子,就會相互低聲講:“童子軍!童子軍!”我畢業上大學后,一個仍住在附近的伙伴告訴我,雙巨人俱樂部曾給瑞典佬一份合同,可他拒絕了。最后他進了父親的公司。后來我從父母那里了解到瑞典佬與新澤西小姐結婚,新娘在大西洋城競選一九四九年美國小姐前還獲得聯盟縣小姐以及烏普薩拉的春天女王等稱號,是來自伊麗莎白的非猶太人姑娘——多恩·德威爾。他真的如愿以償。
一九八五年夏天我到紐約的一個晚上,外出看大都會隊與太空人隊的比賽。當我和朋友在體育場外轉來轉去尋找入口處時,看見瑞典佬,比當年看他為烏普薩拉隊打球時老了三十六歲。他身穿白襯衣,系條紋領帶,炭灰色夏裝,依然非常英俊。金發比以前稍許暗淡一些,但還是那么濃密,不像以前剪短,而是遮住耳朵直到衣領。這套衣服很合身,他看起來比我記憶中穿各種運動裝時個頭更高、身材更清瘦。和我們一道的那位女士最先注意他,她問道:“那人是誰?是……是約翰·林德塞?”我說:“天哪!你們知道那是誰?是瑞典佬利沃夫。”我告訴朋友們,“那是瑞典佬!”
一個身材精瘦、頭發漂亮、大約七八歲的男孩和瑞典佬走在一起,這個戴大都會隊球帽的小家伙正用力擊打他左手吊著的棒球手套。很顯然兩人是父子,不知因為什么事正開心地大笑。我上前自我介紹:“我在威克瓦西認識你兄弟。”
“你是祖克曼?作家?”他答道,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我是作家祖克曼。”
“啊,杰里的好伙伴。”
“我想杰里不會有太好的伙伴。他交友時太精明,常在你家地下室玩乒乓球時把我打得一敗涂地。在乒乓球上打贏我對杰里很重要。”
“啊,你就是那小子。媽媽常說:‘他來我們家時很乖,很文靜。’你知道這是誰?”他對男孩說,“這家伙寫的那些書,內森·祖克曼。”
男孩迷惑不解地聳聳肩,咕嚕了一聲:“嗨。”
“我兒子克里斯。”
“這些是我的朋友。”我揮揮手介紹和我一起的其他三人。我對他們講:“這是我們威克瓦西高中歷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三項運動真正的藝術家。打一壘就像赫南德茲……想想吧。平直球雙殺擊球員,你知道嗎?”我對他兒子說,“你爸是我們的赫南德茲。”
“赫南德茲是左撇子。”他答道。
“對,那是唯一的區別。”我對這直言不諱的小家伙說,然后對他父親伸出手,“瑞典佬,見到你真好!”
“我也是。放松點,跳級生!”
“代問你兄弟好!”我說。
他笑了。我們分手后,有人說:“啊!威克瓦西高中歷史上最偉大的運動員叫你‘跳級生’!”
“我知道,我不敢相信。”我甚至有些和以前那次一樣感到很榮幸被他注意到。那還是我十歲時,瑞典佬和我變得如此親近,連我在運動場上的綽號都知道。我有這個綽號,只因我在小學時曾跳了兩級。
第一局到一半時,與我們同來的女士轉過頭對我說:“你剛才應看看自己的臉色,你只差告訴我們他就是宙斯了。我看到了你孩童時的模樣。”
下面這封信是我的出版商在一九九五年陣亡將士紀念日前幾周轉給我的。
親愛的跳級生祖克曼:
首先我對這封信將給您帶來的不便致歉。您可能不記得我們在希爾體育場的那次會面了。我當時帶著大兒子(現在已是大學一年級學生),您和幾個朋友也來看大都會隊比賽。那是十年前的事,正處于卡特—古登—赫南德茲[5]年代,您仍然來看大都會隊比賽。而現在您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我來信想問您是否愿意什么時候和我面談一次。若您允許的話,我將無比榮幸地在紐約請您共進晚餐。
我斗膽請您是因為父親去年去世后我想到的一些事。他活了九十六歲,爭強好勝直到最后一刻,這更使大家不愿他離去,盡管他年事已高。
我很想談談他和他的一生。我在為他寫點頌詞,準備私下出版送給朋友、家人和生意上的熟人。大多數人認為我父親不可戰勝、麻木不仁,還脾氣暴躁。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他心愛的人遭到打擊時他是多么地難受。
請放心,若您沒有時間回信我也能理解。
致禮!
一九四五年威克瓦西高中的塞莫爾·“瑞典佬”·利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