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得空，心情絕佳，於是親自下廚做幾道菜和家裏人一起吃，其中一樣打算做的是涼拌蓮藕。把新鮮蓮藕買回家去皮；露出半透明玉色的藕肉，切成薄片，拌以米醋、香菜，冰鎮半小時便大功告成。可惜把生藕片放入口中咬嚼一試滋味，竟然立刻口腔痕癢不適。心想大事不妙：“真的沒有甚麼可以吃的了。”

近年來早已驚覺鮭魚肥腥難當，簡直沒法入口，那當然是人工大量飼養，粗做濫製的結果。水果方面，連蘋果櫻桃也吃不進去。蘋果即便削皮吃了依然令到口腔有不良反應。櫻桃用清水沖洗乾淨吃了也難逃一劫。從前種種心愛的水果如今完全碰不得。心想大約是農藥用得太到家的緣故，竟也蔓延至蓮藕的上頭了。我對著廚桌上的一大扎莧菜，沒有了勇氣撕一片下來試試生吃。

沒法入口

用豬肉做獅子頭毫無鮮味可言；吃牛肉依然擺脫不了瘋牛癥的陰影，吃鮭魚怕有水銀，連野生鮭魚也不能倖免。只恐怕連超級市場的盒裝豆腐也會含有防腐劑。

想從前在香港的橫街窄巷小攤子吃蛇吃果子貍，在廣州吃禾蟲吃田雞，吃他一個天不怕地不怕，勝在有鋪懵膽。如今吃的天真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皆因殘酷的現實情況擺在眼前，不能視而不見。本來心平氣和的人也變得神經兮兮、草木皆兵了。

吃的禁忌和聯想本來在民間就多樣化地流傳。吃是滋養生命的切身活動，顧忌多多，是因為珍重自己，往往就節外生枝。過年時節吃年糕是為了“年年高陞”，紅燒鯉魚要留下為的是“年年有餘”。這是貪圖吉利的。父親當年從上海隻身來香港，事前本打算把鯉魚弄了來吃，只是母親在旁勸告：“你自己去求生路了，為何卻和這尾鯉魚過不去？”於是命小徒弟把鯉魚送到黃浦江頭放生。母親生前亦不碰牛肉，因為牛一生勤勞，再吃牠的肉於心不忍。這是她的理由。她大約沒聽過日本神戶牛喝啤酒，並且有專人替牠按摩，使其肉質幼滑鮮美。舊時新婚夫婦不作興把棗子和雪梨來共吃，那是因為“棗梨棗梨早分離”也。這一種飲食上頭的神經過敏其實十分普遍。

稱心與否

賈平凹在雜文〈做不得美食家〉裏面便說自己是個“好招待，難伺候”的人，皆因他吃的聯想和禁忌太多：“雞爪子不吃嫌有腳氣，豬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我屬龍，不吃蛇，鱔段如蛇也不吃。青蛙肉不吃，蛙與凹同音，自己不吃自己……等等的講究。這講究不是故意要講究，是身子的需要，心性的需要，也是感覺的需要，所以每遇到宴會，我總吃不飽。但是，我是一頓也不能湊合著吃食的人。沒按自己心性來吃，情緒就很壞，因此在家或者出門在外，常常有脾氣焦躁的時候……”

賈平凹在這裏道著了飲食愉悅的關鍵。吃得稱心與否，除了味道和衛生之外，還有一層心理因素，而這心理因素又往往是最不可理喻的，非常的主觀，全憑一己的聯想，例如賈平凹的看見豬耳便想起了耳屎，吃不下嚥。有小孩在螃蟹拑傷之後再也不肯吃螃蟹。至於心上人烤焦了的牛扒照樣吃得十分滋味，也有人千方百計要吃一碗豬油拌焦麵的粗食，為的是追憶童年往事。《紅樓夢》裏面的秦鍾和寶玉，爭著要喝小尼姑智能兒倒的茶，智能兒於是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裏有蜜？”這就是吃的心理因素。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裏面，開茶坊的王婆替西門慶和潘金蓮做淫媒，用茶招呼西門慶。那茶也是心理茶。王婆利用各式茶湯的名稱來作暗示和聯想，好一力把潘金蓮勾引過來，替西門慶完成好事。王婆第一次招呼西門慶，只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

這是借一碗酸梅湯來一場心理遊戲捉迷藏，互相探索心事，在“梅”和“媒”上頭語帶雙關。

心理遊戲

第二次西門慶再上茶坊，王婆卻請他吃個和合湯。這一次西門慶卻說：“最好，乾娘放甜些。”這裏的“和合”指的自然是男歡女愛，含義至為露骨。次日清早西門慶又往茶坊，一逕奔了入來。王婆只做看不見，只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這當然也是玩心理遊戲。西門慶只得叫道：“乾娘，上兩盞茶來。”王婆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來，放在桌子上。會評本中這裏有雙行夾批曰：“此非隱語，乃是百忙中點出時節來。夫薑茶所以破曉寒也。”也有人說薑熱性味辣，王婆是在這裏暗示西門慶要打鐵趁熱，要心狠手辣。但這裏濃濃的薑湯也有催情的意味。

西門慶再一次踅入茶坊之時，王婆請他吃“寬煎葉兒茶”。這就是寬其思念潘金蓮之煎熬。王婆是在說：“你和她的好事近了，寬心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