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個蜜汁火方，怎樣？”

“這是女人吃的東西。”

咦，菜式也分男女？把金華火腿切成巧緻的方塊，和新鮮蓮子一起蒸至酥透，再澆上蜜糖，便成這一道蜜汁火方。話可得分開來說，菜式大約也可以分成男性和女性兩大類。粗豪的蒙古烤肉和羊肉火鍋，列為男性食物，大概可以成立。至於芙蓉雞片和乾貝繡球這一類講究外形和手工的精品，稱之女性菜式大約也無人反對。這裏的女性、男性純是一種食品風格的分類，並無孰優孰劣的批判意味。而且女性食品男人吃得，男性食品女人更加可以品嚐，誰也沒有辱沒了誰。不過是個人口味的選擇罷了。

如要再進一步細分，同樣是麵食，饅頭屬男性，花卷便屬女性，與蒜頭共吃的山東餃子具陽剛氣，廣東鮮蝦雲吞則別有一種嬌媚風神。這個?大蝦配蔥段薑片，色澤紅潤光亮，完全叫人聯想到太陽；那個清炒蝦仁，用燒酒葷油炒成之後呈略帶粉紅的顏色，泛露柔光，一般幽香，自是一番太陰意境。

異中有同

《易繫辭》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片混沌之中一旦分出陰陽兩極，便漸漸地衍生為宇宙萬物。天地間的一切，走不出陰陽之二分，菜式自然也無例外。這敢情不壞，只可是有時候卻又未必分得太清。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裏面，有一段史湘雲和丫環翠縷論陰陽，便說得有趣。湘雲道：“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湘雲繼續解釋：“陰陽可有甚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湘雲的基本理論還是來自《易經》；陰陽本是一體，異中有同，正如太極圖裏面的陽中有一點陰，陰中又有一點陽。湘雲還說一片葉兒也分陰陽：“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聽得出神，不禁浮想連翩，議論起人的陰陽來了：“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惹得湘雲拿手帕子渥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民族宇宙觀

翠縷說湘雲是陽，討得湘雲的歡心，其實是有深一層的心理因素的。只因為在《紅樓夢》中的眾多女孩之中，獨湘雲別具一種男孩性格，比探春尤甚：“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女兒私情略縈心上。”至於寶玉呢，卻曾被人誤會他是個女孩，連賈母有一次也笑說莫非他是個丫頭托生的。說笑是說笑，也有幾分道理。湘雲和寶玉這一對，又正好說明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本屬一體的自然現象。

法國語文把名詞分男性、女性，雖然是屬於文法的範疇，倒也符合了中國的陰陽學說。最明顯的例子的太陽（le soleil）屬男性，月亮（la lune）屬女性，和中國的太陽太陰不謀而合。在法蘭索瓦．杜魯福（Franc, ois Truffaut）的《祖與占》（Jules et Jim, 1961）裏面，祖說出了語文之間的差別：“你會發覺，同樣的字在不同的語文裏面有不同的意義，因為這些字有不同的性屬。在德文裏面，戰爭、死亡、月亮全是陽性，而太陽和愛情卻是陰性。生命是中性的。”

同樣的太陽和月亮，在不同的語文中卻有了不同的性屬，這其間當然還牽涉到各民族的宇宙觀，但亦同時說明陰、陽之分總帶有主觀的色彩，有時候很難分得太清。

陰陽配合得宜

鹹味屬陽，苦味屬陰，但有道是“鹹得發苦”，可見鹹、苦二味實相生相連。酸是陰，甜是陽；一隻蘋果由酸變甜是漸進式的成熟過程。雨水和陽光充足，果子自然由酸變甜。而甜中帶酸的蘋果特別醒胃，陰陽配合得宜，舌頭尤其受用。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多麼雄渾，但他照樣寫出了《月光曲》；莫札特的小夜曲柔情萬種，但《魔笛》中的奧西里斯詠嘆調大氣磅礡，完全是屬於太陽的燦爛金黃。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描寫戰爭場面的千軍萬馬，力透紙背，但是他繪畫少女的戀愛心境，細膩得叫人以為出自女性手筆。《紅樓夢》自是女性文學，月亮風神，但是那段焦大醉罵看得人驚心動魄，含義如同正午的太陽一瀉無遺。《水滸傳》裏的大碗酒、大塊肉當然是男性俠義世界的寫照，而《紅樓夢》裏的蓮葉羹、女兒茶自是一派怡紅品格，流露了“女孩是水做的”清潔和嫵媚。即使如此，大觀園中偶然也會來一次粗豪的烤鹿肉宴。值得留意的是這一次吃得最起勁的正是史湘雲。林黛玉因湘雲等人在蘆雪庵吃烤鹿肉，把這清靜之地作踐了，便笑說：“我為蘆雪庵一大哭。”湘雲卻冷笑道：“你知道甚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即使是食具，亦可分陰陽。例如說，茶壺的壺嘴伸出供給，茶杯凹陷承受，一陽一陰，明顯不過。洋人的餐具亦可如是觀之。餐刀鋒利，具攻擊性，分明是個雄性；而調羹線條流麗，只作溫柔的盛載和運送，擔任了女性分內的職務。獨獨是這個叉子，尖尖的牙齒如刀，身子彎彎的又似調羹，正是雌雄莫辨，身份未明，耐人尋味之至。